这几天,彭劢不分昼夜地忙碌。他与腾冲县政府筹组。腾冲善后工作委员会”;恢复城乡各学校;收集散兵,慰问伤员;维持地方社会秩序;组织战利品展览。九月二十五日.彭劢率部参加了腾冲数万人在东营召开的盛况空前的光复大会。他刚回到驻地,正与张举人在客厅中喝茶,商谈恢复益群中学事宜之时,忽听卫兵进来报告:“张老县长与秘书费云章来访。”彭劢一听,即与张砺迎出门来,热情地与张县长握手。
“崇仁兄远道来访,必有要事教我?”彭劢问。
“岂敢岂敢,只是有点事,想和彭将军商量一下。”张问德说着,同主人进入客厅。
寒暄过后,各自落座,彭劢见张县长一派心事沉重的样子,而费秘书却喜笑颜开,大有志得意满之傲气,于是对费云章说:“费秘书这二年半跟张县长,受教不少吧?”
“是的是的,这二年多蒙张老县长耳提面授,受益匪浅,长了不少见识。”费云章说。
“最主要的,是要学习张老县长做一个有骨气的人,这是很不容易的。”
“是的,我正在努力。”
“费秘书,你和张老夫子下盘棋吧,我有事想和彭将军单独谈谈。”张问德说。
“请便。”彭劢和张问德是深交,彼此很信任,故而代费云章说。
张问德和彭劢走进左楼会客室中,这里摆着很多古色古香的楠木桌椅。
“张老有何见教?我看你心情有点不快。”彭劢坐下后,问。
“我打算辞职。”张县长说。
“腾冲正百废待兴,在这紧要关头,你忍心吗?”
…急流勇退’这四个字,人人都会说,可是真要做起来,一般人就感到难,你说呢?”
“张老一定有更深的见解,请求明教。”彭劢搬动椅子,凑近张问德,一副倾耳恭听的样子。
张问德附耳言:“我们出生入死,共事多年,我深知你是一位正直的军人,但中国的前程……”张问德欲言又止。
“难道张老还和霍总司令生气吗?”
“非也。看来不给你点破,你是不会有所警悟的。你知道国难当头,老蒋把七八十万部队放在西北,由第一战区司令长官胡宗南指挥是干什么的?是专门对付共产党。我看,抗战胜利在即,内战发生也在即。你是个军事人才,但不是个政治家,抗日救国需要你,但我们民族互相残杀你决不能参加。至少你也应设法避开这种漩涡,千万莫卷进去。此老夫特来进一番肺腑之言也。并烦你将此意转告吾弟洪行,千万不可自误。
将军以为如何?”
“张老此言,使我茅塞顿开,谨记谨记。”
“愿将军好自为之,就此告辞。”
这一次谈话,对彭劢以后的命运起了很大作用。滇西抗战结束后,彭劢回到重庆见宋希濂,宋问:“今后有何打算?…
彭答:“回家种田!”
“太可惜了,黄埔培养个军事指挥员不易。经过战争磨炼的更不易。”宋希濂再三挽留,才把彭劢弄去国防部办公厅谋了个处长的闲差事。内战一开始,他就偕宋希濂一起被派往新疆,宋希濂当了宪兵司令,彭劢为他的参谋长,避免了内战初期和中期的许多是非,这都是后话,不提。
到了十月下旬,张问德果真辞去了县长职务,告老引退了。此时的腾冲已是战后的第一个秋收季节,彭劢突然接到十一集团军司令黄杰的电令:“预备二师即日起程,归还第六军建制,沿腾龙路开赴龙陵,聚歼该地守敌,而后与兄弟部队进击芒市,共赴收复国门之战。”
军令如山,预备二师又出发扑向新的战场了。这个师是最先渡过怒江,进入腾冲沦陷区抗日的,也是收复腾冲后最后一支撤离腾冲的部队。如果说,由于龙陵战况紧急,腾冲城枪声停止的当天,二十集团军各师就离开战场,老百姓来不及欢送,那么,这次老百姓一听说预二师又要开到前线杀敌,村村寨寨的农民就挑着喷香的米饭、猪肉、牛肉、羊肉前来慰劳送行,再困难的人家,也要连夜打几双草鞋,编几顶篾帽,笑眯眯地送给战士们。尤其是侨乡人民,对预二师情深义重,难舍难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替开往前方的子弟兵背着背包,与他们手牵手地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部队过了洞坪,上了关坡,军民们才含泪而别。
彭劢由于要和团长方诚,吴辛庄等共同应酬腾冲各界举行的饯别宴会,只得稍后一步走。待后续部队已走出美丽的腾冲坝子,隐没于勐连的万山丛中,他们才走出士绅们的“酒阵”,一个个飞身跃马,去追赶自己的部队。
彭劢正率警卫连和几位团长扬鞭飞驰之时,只见三骑人马风驰电掣般而来。马蹄过处,洞坪村边的大道上腾起一溜灰尘。眨眼间,与彭劢相遇,双方都勒住缰绳,使战马前身直竖起来。对方一位副官,迅即呈给彭副师长一封十万火急的信,彭劢就在马上拆信一看,只有两句话:“老洪蒙难,速往保山县易罗池畔参加悼念。陈明仁。
彭劢审视良久,认出这是陈明仁的亲笔信。一时间如霹雳轰顶,震得他肝胆碎裂,止不住长嚎一声,眼一黑,只一晃,坠下马来,不省人事。
方诚、吴辛庄这一吓非同小可,急忙飞身下马。方诚一抱将彭副师长搂在怀中。吴辛庄下死劲拨开彭劢的手掌,拿出信一看,也不禁呼天抢地地哭作一团。正在路边送行的群众,从他们的哭声中听出洪大胡子已牺牲的噩耗,成百上千人一齐跪下,一个个泪如泉涌,又是拍地,又是撞头,一时间天愁地惨,哭声震野。不到半天时间,全腾冲千家万户就摆起香案来,一面焚香祷告一面哭;正行进在勐连、箐口大路上的预二师官兵,无不伤心掉泪。
正在欢庆胜利的腾冲人,又陷入了无限的悲哀之中。
“中国战神”——新编三十九师师长洪大胡子洪行遇难的噩耗,像晴天霹雳震动了整个滇西反攻战场,也震动了滇西千百万群众。正在腾冲城东郊迎官驿列队翘首远送预二师官兵开赴龙陵前线的士绅们闻讯后,一个个捶胸顿足。“不好!”张问德县长惊叫一声,拔腿就往洞坪路上跑;张砺踉跄两步,身子一歪,正要跌倒尘埃,恰巧被在身边的杨筱山一抱扶住,那张老举人只伸出右手直指南天,却多时说不出一句话来,幸而杨筱山替他又揉胸口又掐人中,他才撕心裂肺地吼出声来:“天呀天!你丧我忠良,你不会作天枉作天!”言讫,脚一跺,竞昏了过去,恰巧一队和顺乡支前的担架队路过,张德辉手一招,将张砺抬上担架,由张德辉招呼着送往东方医院去了。
张问德等十多位士绅赶到洞坪大路上时,彭劢已在方诚的怀抱中苏醒过来,只见方诚握住彭劢的手,流着泪说:“师座,你千万要节哀,现在这节骨眼上,还有许多仗要打,千兵望一将,预二师的官兵不能没有你!”
彭劢听着正欲站起来,只觉心口刀扎一般疼的猛一抽搐,喉咙里顿觉甜甜的有东西要吐出,胃一翻,“哇”地吐出几口鲜血来。那血在沙石路上红汪汪的,在阳光照射下闪着光。从此彭劢就得了心脏病。
当时彭劢吐出几口鲜血后,反倒清醒了许多,睁眼一看张老县长与士绅们环立左右,一个个脸色惨白,泪流满面,不由得振奋起来。“我堂堂军人,黄埔学生,决不能这样软弱!”
他想。于是霍地站起来。对大家说:“我因洪师长蒙难,一时气阻胸怀,惊扰各位,实觉惶恐。洪师长去世,实为我国家民族一大损失,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与洪师长共同征战多年的弟兄,失之手足,能不痛彻心脾么?”
“吾洪弟气吞霄汉,胆略过人,赤胆忠心,我腾冲人视他为岳鹏举再世。每一仗他都身先士卒,置生死于度外,多次深入虎穴,战功赫赫而朴实近人。谁知风云突变,将星陨落。对吾洪弟来说,他是真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可是对我腾冲人、滇西民众却留下千秋功德,万古悲恸……”张问德说着已泣不成声。
彭劢见张县长老泪纵横,口中讷讷地再也哭不出声来,一时感奋得浑身血涌,心里一酸一热,止不住泪珠儿一串串从腮边滴落下来。他深知张县长与洪行的友情非同一般,前年秋天,在高黎贡山戳通天的万丈悬崖下,他二人撮土为香,结下金兰之好。从此,这一文一武为保卫我神圣边关,驱除日寇,同生死,共战斗,其情其义,不亚关、张。本来,彭劢早想效桃园之举,但他认为自己的年龄还不及张县长的一半。张问德是以六十三岁的高龄临危受命,而彭劢才刚过而立之年,三十一岁;洪行则不同,他比彭劢大十一岁,而且一脸的络腮胡,又谢了顶,虽然年岁相差张县长二十几,但他的大胡子,有时也不亚于张问德,所以,别人也就毫无异议。
彭劢虽没和张县长结过金兰之好,但他是十分敬佩这位一身铁骨、刚正不阿的抗日老人的。从淞沪抗战起,或者说从一九二七年他考入黄埔军校武汉分校第七期起,他南征北战,以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副师长的身份走遍大半个中国。
在抗日烽火中,他见过不少县老爷,那些被老百姓称为父母官的人,有几个是认真动员民众,带领民众抗日的?!他们只是利用手中的权力,向老百姓横征暴敛,敲骨吸髓,大发国难财。一旦日本人来了,他们不是携金带银弃职而逃,就是双膝跪地,向日寇摇尾乞怜,讨一个维持会长、治安大队长之类的官职,成为日寇“大东亚圣战的精诚合作者”,为保一家人的苟延残喘,不惜将自己变为一条“横着脊梁骨的狗”(张问德语)。“如果说中国人为什么是一盘散沙的话,就是因为中国的劳苦大众用自己的血汗喂肥这一群毫无作用的亡国奴、巴儿狗,从而令人灰心丧气,大失所望的结果!”在腾北时期,彭劢曾对张县长这样说,“而你老人家则不同,你的骨头是最硬的,我们预二师因有你而百战不衰,腾冲人民因有你而敢和日寇血战到底,即使打成一片焦土也永不低头!”
张问德早年在孙中山的总统府,在省府当秘书时,也见识过不少达官显贵,在他心目中,那不过是一些利用职权,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鱼肉人民,贪得无厌的军阀和刽子手。在民族危亡,国家大厦将倾之时,他们只会为虎作伥,为敌人推波助澜,在强寇压境之时,那些所谓的“国家栋梁”、“党国精英”,一个个眨眼间就变成了叛党叛国的急先锋,引狼入室的民族败类。汪精卫、周佛海、陈璧君之流,不就曾是“党国要人”么!前年五月,边城腾冲告危之际,二十八师师长刘伯龙窜人腾冲来,裹胁走腾冲人接待和编成的三千多名入缅远征军败兵,不顾腾冲二十六万人民的死活,向大后方大步后撤:相反,顾保裕、彭劢、洪行,却在日寇侵占腾冲的第三天,就率师冲人敌阵,与敌人进行了几百次殊死的战斗。相比之下,张问德认为预二师的将领,在国军中不愧是凤毛麟角。
更使张问德惊奇的是:彭劢这个在一九一〇年出生于湖南省长沙东乡竹沙铺大陇园缪氏宗祠内的人,这个十四岁就会纺纱织布、盘田种地的农民,在民族危亡的时候,居然成为一个手不释卷,满腹韬略,攻必克,战必胜的抗日将领。“不有一颗为国为民报仇雪恨的赤子之心,焉能在血与火的战斗中将自己锻造成铜筋铁骨!”张问德想。所以,他对彭劢是十分爱惜和钦佩的。诚所谓“惺惺惜惺惺,英雄识英雄”。如今,张问德见彭劢气成这个样子,他的义弟洪行又遇难,能不如五雷轰顶,涕泪滂沱么!
彭劢与张问德相抱哭泣良久,张问德才松手问道:“但不知洪弟死于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