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洪师长死因,只是陈明仁军长有亲笔信相告。”彭劢说着接过吴辛庄递过来的信给张问德。
“陈军长写的是‘蒙难’,而不是牺牲,老弟是否打算亲到保山弄个水落石出?”张问德看完信问。
“我正有此意。”
彭劢说着转身对方诚和吴辛庄、彭德等人说:“将部队开到龙陵立即投入战斗,三日内我即到来。”
“师座要多加保重!”团长们说着飞身上马,扬鞭而去。只留下师部警卫连随彭劢去保山。
当彭劢、张问德并辔立马于腾冲城东高耸入云的球牟山时,已是夕阳西下,山风乱刮之际。本来,他们翻过玉璧坡,直下芹菜塘,就可沿着大路直去保山,但彭劢执意要到球牟山顶再看腾冲一眼,这可是他一生最光辉、也最难忘的境地。所以.张县长理解到彭劢的情感,并为其所动,便策马一同奔上山来。
此时天高云淡,玉宇澄清,放眼远眺,顿觉山低野阔,心旷神怡。此情此景,用王勃的文章来说,正是“时唯九月,序属三秋。潦水清而寒潭静,烟光凝而暮山紫。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大好时光。面对这雄伟壮丽的边关景色,彭、张二人触景生情却又各有心事。
张问德想到他的前任,就是那个强寇压境,弃职而逃的邱天培县长,就是在腾冲沦陷前夕,沿着这条古道,经过球牟山送腾龙边区行政专员龙绳武,满载金银玉石鸦片烟向昆明逃跑的。而现在,张问德则作为一个响当当的抗日县长,在腾冲收复之后,为一位在腾冲经历大小数百次战斗,终于全歼日寇的抗日将领送行,送他去悼念另一位为腾冲,为滇西抗战立下赫赫功勋的抗日民族英雄,送他去收复祖国的南大门。
张问德放眼望去,小西乡大罗绮坪观音寺前那一棵顶天立地、状如华盖的雷打树兀立眼前。看到这棵火烧不死,雷打不亡的雷打树,他就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国军十二师师长寸性奇将军的父亲,清朝腾冲右营守备,八十八岁的寸大进。寸性奇在中条山战死,寸大进没有落过一滴泪。当腾冲沦陷,龙绳武、邱天培、刘伯龙弃职逃跑,他在家人的搀扶下,避难到罗绮坪雷打树下,绝食而亡。“要不是预二师及时开到腾冲,腾冲不知还要死多少人!”张问德突然对向北凝望高黎贡山的彭劢说。
彭劢听了,朗朗念道:
不顾昂藏百战身,拼将热血洗烟尘,
腾云寺里表忠观,香火又增罩子斌。
杀声震地城门东,小李将军殄寇凶,
一战功成死何恨,英灵常为护腾冲。
彭劢朗诵毕接着感叹说:“这是云贵监察使李根源的诗。我想,如果我也像覃子斌、李颐那样在腾冲战死,与弟兄们的雄鬼一道,英灵常为护腾冲’,永镇边关,也不失为做人一生。”
“固然,印泉公的诗道出了腾冲人民对抗日烈士的哀悼之情,然而,对还活着的抗日将士,他的诗不是也真切地写出了腾冲人永志不忘的情思和寄托么?你听:天险大塘隘,地险滇滩关,胡马不敢攻,魄落鸦乌山。
二师战最苦,支撑赖有人,
难忘彭杨李,更怀吴马辛。
凤山堡垒群,一鼓荡平之,
功勋传海外,光荣预二师。
“所有这些诗,不都光耀史册,永远铭刻在腾冲人、乃至全中国人民的心上么!”
彭劢听着,心潮翻涌,抬眼向群峰望去,见一座座沉默的火山,一条条巍巍的峻岭,如龙腾虎跃,奔来眼底。山边无数的村寨,炊烟缭绕,坝子里,水稻已近收完。腾冲在遭受千古浩劫,全部埋葬侵腾日军之后,又是一派升平景象。正如李根源《曲石诗录》中所说:“腾人尚忠义,民族意识深,饱经险难后,益励报国心。”只有不屈的人民,才能养活和理解不屈的军队,只有不屈的军队,才能保卫英勇不屈的人民。彭劢想。这是他几年来在和腾冲人民共同战斗中得出的结论。
“我们的近万弟兄,战死在这样的锦绣边关,在各族人民的心中永不泯灭,是值得的。”良久,彭劢自言自语地说。
“本来,如果按洪弟奇袭腾冲的战役部署实行,攻城部队不会有这么大的伤亡,腾冲城也不会变成一片废墟。反攻开始后,他的部队不是已纵深穿插到芹菜塘了么!”张问德无限感慨地说。
“这正是我要来这里一看的目的。你看,从这里星夜直扑腾冲城,不需一个小时即可到达城下,对这一带地形,洪师长是了若指掌的。前年五月中旬,他率第五团就最先来到这里.可惜阴错阳差,兵力分散,没有把腾冲城拿下来。这一次本来藏重康美驰援龙陵后,城内空虚,是突袭腾冲城的最好时机。只恨张绍勋贻误战机,失守腾龙桥,让藏重康美突人龙陵西郊,给七十一军造成莫大损失。要不是宋总司令三次急电,令洪师长飞援龙陵,那洪师长将在抗战史上写下最神奇最光辉的一页!”彭劢无限惋惜地说。
“尽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洪弟在腾冲的战绩,也是使日寇心惊胆裂的。你看,李根源在民国三十一年旧历十月十六日,因洪行率部在黄瓜箐后山杨家坡一举击毙日寇四十七名,他就有诗说:‘洪胡向南来,清水几接触,沙坡打午尖,明朗月下宿。’至于震撼全国的双山伏击战、地盘关决战、血战南天门,多次深入虎穴斩寇杀敌的故事,我腾人妇幼皆知,并将流芳千古的。”(后来洪行遇难后,李根源又赋诗:“猛武称瓜坪,洪行指挥部。一杯酹将军,须眉恍如故。”“预二三六师,游击向南来。大小千百战,洪行死可哀!”皆收入《曲石诗录》中。)
“正因为抗日御侮是为国家民族的独立而战,即使战死沙场,也能在人民心中永生,所以我军才拼死血战。张老,说真的,我太热爱腾冲的山川,太热爱腾冲的人民了,真不想离开!”彭劢动情地说。
“腾冲人民更不忍心让你们开走。腾冲由于地处边关,历来就与中央大军有血肉情缘,从明朝兵部尚书王骥三征麓川到后来的刘綎、邓子龙戍边屯垦,腾冲就与国家一命相连了。腾冲人每户人家的祖宗牌位上写的什么‘陇西郡’,‘太原郡’,‘南京郡’等等名目,不就证明我腾冲人对戍边大军的血肉关系么!”
“是的是的,不过,作为一个抗日军人,我是只有打到腾冲后才扬眉吐气,把胸膛挺起来了的。”
“啊?”张问德张口诘问。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抗战七年多了,我们从上海一直败退到西南,而腾冲,才是我们夺回来的第一个县。”
此时日近西山,烧起一天红霞,如火,如血。一缕夕阳正射在他们脚下半坡上的高寺山内的弥勒佛的肚脐上,闪出万道霞光,这是腾冲十二景之一的“球牟晚照”(老百姓叫“弥勒晒肚”)。有一首古诗单道其境:
寂静近黄昏,
落霞抹日痕,
沉沉暗暗都万户千门,
球牟古刹山窗外,
红汪汪照亮凡尘。
东南方,万重山浪的尽头,是一团团硝烟凝聚成的战云,那忽闪忽闪的,是重磅炸弹爆炸瞬间的光火,那隆隆的爆炸声也如远在天边的闷雷。龙、芒地区战斗正紧。
正北方,巍峨的高黎贡山上的“笔峰霁雪”主峰和“戳通天”上,已落下一场初雪,晶莹莹地在夕阳照射下闪着银光,它是那样的安详肃穆而又气象万千,气势磅礴。有一首《万里虹山》的古诗又单道其境:
铁链锁长虹,
江流万脉通,
每夕阳新雾宛若游龙。
那齐天山光树影,
变幻成七色凌空。
然而,高黎贡山上那皑皑白雪,在张问德和彭劢眼里,正如远征军烈士的累累白骨。
球牟山下,从腾冲坝中横穿而过的大盈江正如一条银带,在串着腾冲这一颗巨大的珍珠,骤然间奔腾直下,形成举世著名的叠水河大瀑布,万雷轰鸣,冲起一天灰蒙蒙的细雨。夕阳下映起一道彩虹,瑰美无比。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愿将军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如到吾弟灵前,请代为将我这首挽诗献上。”张问德说着,抽出钢笔和笔记本,刷刷地写下:中国国民革命军新编三十九师少将师长,民族抗日英雄洪行永垂不朽高黎贡山披素服盈水滚滚放悲声将星陨落南天下万户千村呼国魂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拜挽
张问德将挽诗从笔记本上撕下来,折叠好,一面递给彭劢一面说:“我特意送将军一程,心里还有几句话想对将军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老,我们的情谊,已经是彼此信任、理解,血肉相连的战斗情谊。几年来,我一直是将你当做我的师长的,‘与君一席肺腑语,胜我十载莹雪功’,想必张老定有机密教我?”
“也不是什么机密,只是为将军和我腾冲的后事考虑罢了。”
“请张老明教。”
“据陈明仁将军告诉我:你们这个预备二师,一九三九年在九江战斗中有九个师打败了,唯独预二师打胜了。故而被陈诚解散编入别的部队了,现在的预备第二师,是陈明仁将军不服气又在何应钦的支持下到贵州组编起来的。这‘预备’二字,岂不是给别人当补充师么!我估计,滇西战役结束,就成立陆军总司令部,到那时部队一整编,你这个师也可能不存在了。”
“我也有所预感。”彭劢说。
“我想,一旦你这个师一解散,因团以上干部都是虎将,往别的部队安插当不成问题,只是苦了广大士兵,回家吧,不少兵的家乡还是沦陷区。你知道,腾冲位处边关重镇,不能不有众多的具有军事知识,富有战斗经验的儿郎来保卫边关,如果以前我们有这个基础,百多名日寇就不可来占我边城,这是一:我腾冲遭此浩劫,青年壮丁死伤几万人,造成女多男少,人口失调,如将军为我腾冲人,为我边关计,定会在部队被迫解散时,给他们指出一条生路到腾冲安家落户,一旦我边关有警,即可召集起来应急,若边关平静,他们也可有妻有室,乐享天年。再则,抗战一了,内战即起,为士兵们生命计,我腾冲人再不忍心让他们做内战战场上的炮灰,个中衷情,想将军当能体谅。”
“张老此意,令人感激涕零,我代表全师官兵向你、向全体腾冲民众表示衷心的感谢。不过,抗战不结束一天,我当率个师拼死血战一天。一旦我师下场如张老所料,我决不会辜负腾冲人民关怀和期待之情,也决不会驱使弟兄们走上内战战场。”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言讫,彭劢与张问德紧紧相抱。
(后来在一九四五年三月,滇西战役胜利结束,预二师果然被军令部撤销番号,解散了。该师大部分士兵都跑到腾冲安家上门。一九四九年共革盟血洗保山、施甸、龙陵、昌宁等地,李根源组织起腾冲地方武装,直扑龙陵进剿,歼共革盟于黄草坝、猛冒、怒江边,使共革盟无一兵一卒能进入腾冲杀人放火。而这一支地方武装,三分之二为当年的抗日军人。到腾冲解放时,这些武装被整编,加入解放军的剿匪行列,为巩固边疆,建设边疆又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彭、张二人依依不舍之际,张问德的随从小熊走来说:“县长,时候不早了,彭将军还要赶路的。”
“好,祝将军一路顺风!”张问德说。
“谢谢,张老保重!”彭劢说着,转过身来,面对苍烟落照中“极边第一城”的八关九隘七十二卡、万重山峦及千村百寨,庄严地立正敬礼,口中讷讷道:“别了,我的烈士弟兄们!别了,养育我们的腾冲父老!”说完,飞身上马,扬鞭而去。
球牟山顶,晚风萧瑟,寒气逼人。张问德老泪纵横。但他看到彭劢飞身上马,再不回头的雄姿,心中又为之一振,突然记起王灿《惕山西行诗》中的一首来,于是大声朗诵,似为彭将军壮行:跃马横戈壮此行雄师百万耀旗旌从戎不负平生志筹笔能留后世名此时月上东山,清影坠地,月光下张问德木然不动,一身傲骨伫立山顶,仿佛使球牟山又增高了五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