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根源正在从昆明出发往保山的行进途中。他是以云贵监察使身份,奔赴滇西,发动军民抵御日寇来的。
六十四岁的李国老,又是以“老夫冒险生来惯,总向人间险处行”的拼命精神,扶病西上来的。
1937年春至1938年秋,万千云南民工炸悬崖,填老箐,削壁开山,运石架桥,铺沙垫土,也铺上自己血肉,抢筑出来的973公里的滇西大动脉——滇缅公路上,连日来兵车辚辚,黄尘滚滚,那浩然磅礴的气势,仿佛使小哀牢山,博南山,无量山,十万大山都跳动起来。整个大西南的人们为了民族生存,为了洗雪国耻,都舍死忘生热血沸腾地奔向两个大字的召唤:战争!
李根源的中吉普要加快速度,就得超过一辆又一辆满载士兵的军车。这些军车是七十一军从四川泸州、叙永开来,也是急如星火滚滚向怒江前线开去的。超过无数的运兵车,还得让过迎面开来的一辆辆商车,难民车。由于不断地让来让去,耽误行程,使李根源大为恼火。所以,昨天他就在楚雄用电话向沿滇缅路的各机关下了一道严令:凡开往昆明的华侨车辆可以放行。一切发国难财,趁机大做生意的商车原地靠路边停止前进,让开往前线的军车通行。否则,以贻误戎机论处!
今天,从楚雄到下关的路上,商车是少了,但什么大人物的,达官贵人的舅老爷、野儿子的车辆还是不少,而且都是箱笼超出车箱外张牙舞爪地迎面撞来,并且嘟嘟嘟地直按啦叭,想叫军车让路。李根源一怒之下,命令七十一军的军车将几辆要钱不要国的混蛋王八的“发财车”掀下路去。有几个穿西装、带手枪的阔少一捋袖子想打,但拳头举在半空,一看这个大麻子来头不小,便先怒问一声:“你是什么人,敢下令掀老子的汽车?”
“尿屎娃娃,你称谁的‘老子’?你可知道中国有过一支老子兵?老夫就是。此刻是到前线去拼命的李根源!掀开尔等,就是为了扫清抗日道路!”李根源愤怒地说。
阔少们一听“李根源”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皆抱头鼠窜而去。
李根源的秘书为了防止误会和意外,在路边开早饭时,很快做了一杆旗帜,大书“云贵监察使李根源”八个大字,插在车头上。李根源一看,笑了笑说:“也好,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嘛,如果现在就开进日军阵地去,我也不会把这块招牌拿掉。而且前几天我发了《告滇西父老书》,现在乘车西上插上这杆旗,也证明我说到做到。”
“滇西民众,甚至全滇民众都期待李老此行定能安定军心民心,力挽狂澜。”秘书说。
“如我不能这样做,我就不起‘雪耻先生’和‘高黎贡山人’的名了。开车!”
李根源,自从新疆回来后就一直被病魔折腾得面如菜色,幸而他身躯魁伟,目光有神,一手握住车栏,一手握住手杖,也还显出他永不消失的凛然正气。当他用炯炯目光注视滚滚西进的铁流,心中就如海涛澎湃、万千激情不由地涌上心来:“我终于成为 一个奔赴前线的战士了。”他像一个忠勇的战士投入战斗时那样高兴,喃喃地说出声来。吉普车风驰电掣地向西开去,李根源铜打铁铸似的站在敞篷吉普上,心中犹如一步步向敌人逼近的猛士,他真想手中有一把削铁如泥的青龙偃月刀,一跃飞过怒江西岸,横刀冲进敌群,大吼一声:“倭寇休得猖獗!老夫来也,看刀!”将百年积恨化为力量横杀过去。
本月初,他三次电呈重庆军政部,求蒋委员长让他“请缨赴战”,就是抱着拼死的决心的。早在1940年12月,他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五分校(昆明)第17期学生毕业典礼上就说:“为了保卫国家,驱除日寇,每一个军校毕业生都应该有慷慨成仁,献身卫国的拼死精神。惟其拼死,才是好汉,惟其拼死,才是英雄;惟其拼死,才对得起祖宗;惟其拼死,才对得起四万万同胞。”
现在当此民族危亡,自己的故乡人民处于血雨腥风之时,李根源终于能履行自己的誓言,成为一个开往前线的战士去和万恶的敌人拼搏了。如果说,他以前只是为中华民族的生存奔走、呼号、呐喊,只是为抗日烈士披麻戴孝,把眼睛都哭出血来,那么,他现在已是一个正在向日寇勇猛冲击的士兵,一头狂怒的雄狮,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然而,集政治家、军事家、著作家于一身的李根源,也清醒地知道自己西上的使命不仅是作为一个战士去冲锋陷阵,而是作为一个中子去撞击,去产生连锁反应从而产生石破天惊的爆炸。如果只是作为一个普通士兵去冲杀,就是把全身毛孔化为枪口,每一根毛发都化为利剑,也不能将强寇斩尽杀绝。想到这里李根源遥观三江咆哮、战云弥布的滇西巍巍群山,不禁心潮澎湃地默吟起他的学生——正在华北和敌人厮拼的八路军总司令朱德给他的信来:印泉吾师钧鉴:
西安拜别,瞬经两载,犹记病榻之前谆谆训示,受益良多。三年以来,德转战华北,坚持敌后,虽不敢自言有功,幸尚未辱钧命耳。最近倭寇占领越南,威胁滇中,西南局势紧急万分。德等已于八、九月间发动百团之兵力,大战于平汉、正太、同浦、平绥、津浦铁路主要交通线上,赖军民一致,稍有战绩,正太铁路全部破坏,井陉煤矿全被炸毁,寇之随营商业皆受重大打击。非但交通战得到胜利,即经济战亦大有成功。且予敌进攻我大后方之战略企图牵制不小。此等战绩,聊可告慰国人,也可告慰吾师也。越南为西太平洋之要地,若为敌占,荷、印形势自必日益严重,日美矛盾亦将更形尖锐。此次大战,不仅将及于美、澳、非洲,更及于全亚,战争绵长,已可决言。我国抗战处此环境,惟有全国团结一致,发动广大民众共同奋斗。德深信抗战建国的大业必能完成。吾师远处滇南,日寇威胁昆明,当有制敌良策。德为防滇计,当请吾师发动帮助越南、缅甸、印度之广大民众起来抗战,吾师以为然否……
忧心如焚,满腹悲愤的李根源默诵完朱德的信,心胸豁然开朗。前年冬初,他收到朱德和吴玉章的来信和诗笺,如获至宝,当即熟读,作为他抗日救国的座右铭、指路碑,并特意抄了吴玉章的信和诗,遥寄乡人张问德,以资共勉。
此时李根源揩揩因激动而潮湿的眼睛,见公路两边的山路上,已有送军粮的马帮,从山垭口,山半坡,山箐林中走出来,粮驮上插一杆写有“抗日保土,支援前线”的小红旗,陆续到达公路边;一路上成千上万的背着孩子的妇女,赤着上身的男人,正沿路铺沙垫石,以保证运兵车平稳地向前线开进。更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二十多个青年农民组成的担架队,匆匆地沿滇缅路边奔向前线。李根源正欲停下车和老人交谈几句,但吉普“忽”地一下开过去了,他只好在车上回过头向老人挥手致意,表示无限的敬意。
中吉普沿蜿蜒的公路爬上一个山头。李根源举目一望,突兀险峻、直插云霄的大理点苍山已黑黝黝地出现在眼前。这使他突然想起故乡高黎贡山的雄姿来。他想:我的故乡,我的亲人,高黎贡山西坡下风景如画的广大地域,万家灯火的腾冲城,此时正在血海中拼搏呼号。用木瓜花、油茶树、香椿树、雪梨树、荆竹林围起来的千村百寨,正在浓烟滚滚,日寇的战刀正向腾龙的老百姓直劈下去,滇西沦陷区正浸在血海中……
“再开快点!”李根源急不可待地说。
中吉普很快又超过了几辆运兵车,七十一军的士兵们见是李根源擦身而过,都自动地在车上向他敬礼,李根源也不住地挥手致谢,仿佛在检阅一支威武雄壮的部队。
自从抗战以来,中国的士兵们都十分敬爱李根源,把他视为自己的亲人,中国骨头最硬的人。他在苏州为十九路军抗日烈士披麻戴孝送殡的事,大报小报都登载过,国人皆知,敌人恨得咬牙切齿,中国的万千士兵却感动得流下泪来。
“吱一嘎”,吉普车猛一刹,李根源一趔趄,几乎摔下车来。他定睛一看:七十一军的战士们从车上跳下来;推弹上膛,准备射击。前边,二十多个兵不像兵、匪不像匪的家伙,高高地站在一辆载满木箱的汽车上正忙着拿枪迎战。
李根源一声怒吼:“住手!”声如巨雷,吓得车上那一队家伙愣住了。紧接着李根源跳下车来,提着手杖快步走过去,秘书一把没拉住,只好跟着四个手端自动枪的警卫冲上去。
原来这一群散兵是滇缅公路警备司令、步兵第六旅旅长龙奎垣的部下。他们正押运着一车龙奎垣趁乱打劫来的黄金白银大烟土开向昆明,而后再运到贵阳、成都倒卖。他们以为这是龙师长”(龙喜欢别人捧称他为“师长”)的宝贝,谁也不敢碰的。因此狗仗人势,一路把逃难的华侨妇女强掠上车来乱搞,这还不足,今见七十一军的大兵飞车扑向战场,竟幸灾乐祸地将香蕉皮、芭蕉皮、菠萝皮向擦身而过的七十一军士兵们头上乱扔,嘴里还怪声怪气地喊着:“哥儿们,去送死呀?走,掉回头跟爷们享福去!”
也是这些散兵活该倒霉。新上任的******的爱将、七十一军副军长陈明仁就坐在这一辆军车的驾驶室里,他早就听说龙奎垣以及他的部队在滇缅路上胡作非为,敲诈勒索,又风闻龙奎垣在日军来到之前就火烧保山城,弄得老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因而就闷着一肚子气。这几天在往前线开去的路上,又见一车车警备六旅的兵在往后逃窜中厚颜无耻地坐在箱笼塞满的汽车上嘻嘻哈哈,因此更加火上添油。只是由于军务紧急,三十六师正在惠通桥头殊死拼搏,需要星夜赶去增援,才没有工夫收拾他们。如今这些土匪似的散兵游勇竟把各种水果皮摔在他的战士头上,并且还散布蛊惑军心、败坏士气的妖言,陈明仁这一怒非同小可,不等车停稳就跳下车来:“混蛋!都给我滚下来!”
散兵们一见陈明仁穿的衣服不干不净的,猜他充其量是个办伙食的司务长,就哈哈大笑起来。有一个操着昆明腔的,还贱声贱气地说:“你三两棉花四两线,访(纺)一访爷们是哪一部分的,你莫默着爷们好惹!”
“量你们不过是一帮土匪!上!”陈明仁手一挥,早就忍耐不住的七十一军的战士们,跳下车来,直扑过去,散兵们就站起来抓枪。这当儿李根源已出现在两军之间。
“老夫是李根源,命令你们放下武器!”李根源用手杖指着散兵们说,那坚定的口气不容有丝毫的犹疑。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李根源见散兵们放下枪,又问。
“息烽部队。”
“什么!息烽部队?在这强寇入境,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们不去拼命,却要‘息烽’?谁是头儿?”李根源又问。
“我是连长。”一个猴形猴相的人说,一看就知是个大烟鬼。
“你搅乱军心,败坏士气,绑了!”陈明仁对他的士兵一摆头。等这个连长被绑起来后,又问李根源:“印泉兄,怎么处理?”
李根源不回答,只对几个战士说:“撬一块他们的箱子盖下来!”
七十一军的兵们一撬开散兵们的箱子盖,见全是大烟土,当即从车上丢下一团用草纸包着的烟土来。
“我就知道不是好东西!”李根源对秘书说:“写一个布告在箱盖上。”
秘书急忙拿出笔墨来,只听李根源口授:
布告
大敌当前,国人应共赴国难,同心杀敌。查警备六旅部分散兵,平日鱼肉人民,战时败坏军纪,贩运烟土阻碍军车,被当场抓获,罪证俱在,货尽没收,人即正法。
此布。
云贵监察使李根源
李根源看着秘书在木箱盖上写好布告,在七十一军士兵的叫好声中冷冷地说:“连长正法,其余的送到怒江前线堑壕中立功赎罪!”
那个连长脸一下苍白如纸,狂呼乱叫:“李大麻子!这货是龙旅长的呀,老子怕你担待不起!”
李根源淡然一笑,:“执行!”
公路边山崖下,那一块写在大烟木箱上的布告,就竖在刚被枪毙的尸体旁。
陈明仁应李根源的邀请,上了中吉普。两人扶住车栏,向西,向怒江前线飞驰而去。
陈明仁看着李根源严峻的面孔,迎风飘拂的美髯,无限敬佩地说:“你真是钢筋铁骨。怪不得郭沫若著文说你是关云长了,果然,名不虚传!”
“子良弟过誉了。只是我一生爱杀人,也不怕被人杀。”
陈明仁知道这是真话。他早就听说过,1911年8月中旬,即云南重九起义前夕,李根源与蔡松坡带兵往宜良开去,准备冬季大演习。途中,云贵总督李经羲派来的刺客混在队伍中,从李根源背后开了一枪,子弹擦他耳边飞过。李根源勒转马头,不动声色地对士兵们说:“弟兄们,莫走火。”到了清明寺,他才令部队列队站好,平心静气地问:“方才在路上,枪走火的弟兄是哪一位?”
“我!”有人回答。
“好!你敢于在队伍行进中,在前后都有忠于我的士兵的情况下向我开枪行刺,是好样的。我敬佩你的勇敢,不杀。”顿了一下,又说:“跟在这位刺客后的弟兄请出列。”
站出来三个人。
“枪放下,上前五步走!”李根源喊。
三个兵放下武器,上前五步。
李根源厉声喝令卫士:“绑了!”
李根源接着训话:“身为战士,应视主帅如自己的心脏、头脑以至生命,战场上听其指挥,冲锋陷阵,以一当十;平时应耳聪目明,睡着了也要竖着一只耳朵,随时待命;行军途中,更应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你们见刺客向我开枪,居然麻木不仁,无动于衷!要你们这种兵干啥!杀!”
三人悉被枪毙。全军赫然。
1910年,英军再次进犯片马,李根源化装成傈僳族,潜伏英
兵军营旁两昼夜,将英军虚实和意图探得一清二楚,没有虎胆,焉敢如此!
1917年5月31日,李根源时任陕西省省长,督军陈树藩率众叛乱,要杀执意不从的李根源。李根源毫不畏惧,反而睡到陈树藩的床上,伸长脖子,双目直视执剑要杀他的陈树藩,厉声吼道:“老子把脖子伸长了,你杀吧!”那种气贯长虹、大义凛然的气慨,把陈树藩吓得诺诺而退。
“我高黎贡山人此行西上抗日,并非专为杀几个逃兵,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在此边关危急、国将不国之时,尚有这么多贪官污吏丧心病狂地鱼肉人民,大发国难财,弃职的弃职,逃遁的逃遁,置国家民族于不顾;如果我们一方面解民于倒悬,同时又发动民众信任民众、依靠民众,我想:什么人间奇迹,我们四万万人都可以创造出来。个把小日本是不够打的。”李根源望着不断拥上前线的民夫对陈明仁说。
“问题就在于我们有的人不信任民众,不依靠民众,不谋福于民众,才把我们国家搞得一塌糊涂!”满腹牢骚的陈明仁说。
一个多月前,和蒋委员长因军容问题在昆明大吵大闹的陈明仁余怒未息,因为他虽被提为七十一军副军长,实际上还不如在预备二师当师长时有自主权。关于这次明升暗降的事要不是宋希濂、杜聿明,以至宋美龄再三好言相劝,再三激励,他实在不想再干这个中将了。现在边关告急,强寇入境,陈明仁临危受命,很想一展黄埔身手,为民族国家争一口气。但这几天在滇缅路上的所见所闻,使他十分气愤:不有几个云南人的七十一军往滇西前线去拼命,保卫云南;几乎都是云南人的龙奎垣的第六旅却放弃滇缅路直向后退l他真想用机关枪架在驾驶室上,喝问向后狂逃的第六旅败兵,你们能逃到哪里去?中国还有多少地方可供你们逃,难道你们不是中华民族的儿孙!他有时真想把第六旅望风而逃,在滇缅路上打家劫舍抢掠难民财物的散兵游勇全部正法,并把他们的营长、团长、旅长全部送交军事法庭处决,以消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