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张仁勇。
原来李根源奔赴保山的消息,和他临行前在昆明发表的《告滇西父老书》,六月下旬即已传到腾冲。“啊!李根源没有忘记家乡父老,赶回来抗战了。腾冲有希望了。”人们奔走相告,互传喜讯。特别是逃亡腾北乡村的城区人士,眼含热泪,巴望着早日收复县城。张问德和临时县务委员会的绅士们,更感到莫大的欣慰和鼓舞。他们要借助腾冲的这棵大树,扬幡扯旗,把腾砖的抗战活动引向高峰。一致主张立即派人去见李根源,取得直接联系。
张问德一面指派人将李根源的《告滇西父老书》大量抄写.张贴到各村各寨,深入发动民众,一致抗日;同时赶写出腾冲的情况报告函件,派张仁勇迅速赶到保山,向李根源当面递交。张仁勇没有辜负张问德的特别信任,沿途依靠当地人帮助,抄小路、近路走。三天路程,一天一夜零一个大早即赶到了。
这一天,是李根源从愤懑转向兴奋的一天。欢欣的情绪.就从见到张仁勇时开始。
“报告国老,小兵张仁勇受张问德老先生的指派,赶来面交信件。”张仁勇还隔着老远就立正、敬礼、报告。接着解开外衣扣子,剖开内衣夹层,拿出信函。
“哦,是个当兵的外省人。”李根源听了口音,再看他那红亮亮的脸庞,还带点稚气,的确是个小兵。穿着老百姓的衣服,还那么严肃认真的样子,一丝不苟的军人动作,挺有意思的。就说:“你既是张问德派来的,上前来说话。”
张仁勇近前递上信札,共三件。一是张问德致李根源的问候信,李根源一眼就看出是老同学的笔迹,乡情立即暖上心头;二是《迅速收复腾冲城的意见书》,看得出也是张问德写的,这算得是重要情报了;三是腾冲县临时县务委员会署名的《腾冲沦陷经过的通告》。
李根源不忙看信,先对恭恭敬敬站着的张仁勇继续问话:。你是哪个部队的兵?”
“报告国老,是六十六军的败兵。”张仁勇有点不好意思的回答,口气却透出一丝怨恨。
“哦,六十六军的,怎么会给张问德送信?”
张仁勇即详细讲了自己的经历。说日军打到河南家乡,妹妹被敌军轮奸致死,母亲投河,自己弃家当兵一心要报仇杀敌,可部队总是逃跑,最后到了腾冲看到张问德等绅士像个抗战的样子,就志愿留在腾冲,决心杀敌报仇。最后说到他已打中了日本军官松田,可惜没有打死,心里十分遗憾。
“哦,这么说来,腾冲还是抵抗了日军,打过仗了?”李根源像发现秘密似的,更加关心地询问。
“打过,最先打响的是归化寺战斗……”张仁勇如数家珍,谈了归化寺战斗的全部过程,讲了他的赞扬和惋惜。强调是一次遭遇战,尽管士兵打得很勇敢,终因指挥官李崇善没有打仗的准备,临时应战,措手不及,没有完全消灭敌人。
李根源听着听着,眼睛发亮了。他站起身来,伸头向前,逼视着张仁勇:“你说的经过都是真的?”
“报告国老,我说的句句是真。我来保山前,还跟着张问德老先生去看过打仗地点,访问过参加战斗的老百姓,他们说得很清楚。”张仁勇补充回答。
这时,李根源太高兴、太激动了。他忙趋前紧紧握住张仁勇的手,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及时带来了这个好消息。我以腾冲人的身份,欢迎你留在腾冲杀敌立功。”接着他叫秘书赶紧给张仁勇弄饭,陪他好好休息两天,等着给张问德带回复信。
秘书看到这个张仁勇使李国老如此兴奋、快乐,等于帮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也特别高兴,遂亲切热情地领走了张仁勇。
李根源复又坐下来,细看张问德的信。张问德在信中谈了自己和抗日县政府人员的抗战决心,腾冲各界人士的抗战热情,也谈了归化寺战斗和猛连战斗,谈了杨绍贵等人的英勇牺牲。
还专门介绍了张仁勇。
李根源越看越兴奋,胸中涌起阵阵波涛。他没有跟着张仁勇叹惜归化寺战斗未能全部消灭敌人,却首先被这次战斗中本县籍士兵保乡卫国的精神深深感动了。他知道日军不光从畹町进入中国没有遇到抵抗,在全国许多地方日军都未遇到抵抗.可以想见日军不放一枪占了腾冲城后,是何等的趾高气扬。可是到了腾北的小山间,却意外地让它的大和武士大半丧生于异域。这足以看到腾冲抗战精神的光芒了。李根源为腾冲感到骄傲。他的思绪飞到腾冲千万同胞艰苦卓绝的抗战境地去了。归化寺的方位和环境他还回想得出的。于是他离座在走廊上踱步奋思。激情变成诗兴,赞扬归化寺首战的二十字诗章随口吟诵了出来:“长吏闻风走,八方惊分窜;民魂复还来,归化寺一战。”
他如释重负,心里得到一丝安慰。以后几天,他多次找张仁勇细谈,和他同桌吃饭,还同床而卧,亲切地称他“老弟”。感动得张仁勇暗下决心生为腾冲人,死为腾冲鬼。以后在腾冲抗战中,立了大功。
李根源记下二十字诗后,又看第二份信函《迅速收复腾冲城的意见书》。好!文如其人。直言不讳的精神,忧国忧民的情感,严密的论说思维,客观翔实的依据。日军占城近两月,还只有五百来人,实在是日军增补后援困难,孤军深入边城,进退两难。腾龙不通公路,它要迅速派出援军很不容易,正好趁其立足未稳,先行收复腾冲城。这对保存腾冲文物和减少将来反攻损失,都是可靠的。将怒江防线向前推到高黎贡山以西,实乃上策。此意见应迅速转呈上峰,力争尽快实施。李根源批上:“速件。打印转呈。”然后,放到一边。想想,又收回来了。他意识到,虽是上策,却是一桩大事,能否实现,要看宋希濂的胆略,得先和他谈谈。
第三份函件《腾冲沦陷经过的通告》。李根源看完,勃然大怒,击案而起,大声叫来秘书说:“你看看这个《通告》。国家养此一批狗官,误国误民,可恶可恨!拟一张通缉令,将邱天培缉拿归案严办。”
“龙绳武呢?”张仁勇已吃完饭,听到李根源的怒声,即赶了来:正是时机,插问了这句话。
“且看龙主席如何处置。若不处置,看他如何面对国人。”
李国老打了个停顿接着说:“至于刘伯龙者流,得看蒋委员长的态度了。”他想了想,又对秘书说:“先将这个《通告》,用电讯发往全国各大报。”几天后,这个《通告》,先在昆明的大报上登载出来了。
这时门口来了一辆小吉普车。随即传来了副官的喊声:“宋总。司令到。”话音未落,宋希濂已大步跨进寺来。
昨天,李根源一进入保山,宋希濂本安排他住在总司令部的.但他执意要住卧佛寺,宋希濂即给他派了一个排警卫。但他没有想到李根源察看了保山城后,连夜给******发了乞赈电撮。******今早上即给宋希濂挂了电话,要他确保李根源的安全.尤其不能让他到怒江前线去,说:“这位老夫子一旦红了眼, 提起那拼命劲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如果这位开国元勋掉了一根汗毛,唯你总司令是问。”宋希濂接电后,就亲自带着一个警卫连来了,登门问候,同时转达蒋委员长的关心。
李根源起身迎接:“总司令来得正好,请看腾冲县长张问德写来的《迅速收复腾冲城的意见书》,我看确为上策,正想找总司令商量呢!”
不出所料,宋希濂看后摇着头说:“意见是远见卓识的。目前却难实现。第一,我的力量不够,预备二师兵员不足。如果光是驱赶五百来个占城日军是不难,但要抵住敌人新增援军就无底了。第二,委员长给我的任务是确保怒江,到腾冲只打游击。
如要把防线推到腾冲,就是改变战略,要中央决定了。”
李根源只好苦笑着说:“我俩一起争取这个决定吧!”接着又将《腾冲沦陷经过的通告》递给宋看。
宋希濂看后,大发感慨:“令人痛心的事多啦。我急于要到保山,请盟国飞机送到云南驿,下飞机后又立即乘吉普车到下关,听说三十六师师长李志鹏已率一O六团到保山了,我想立即与他通话,谁知邮局的接线员说线路不通。我正急得乱转时,又见这个接线员让一个生意人和保山商人占用电话大谈生意。我一下火了,指着接线员大骂:‘我是集团军总司令,限你三分钟接通电话。如果接不通我就砍了你!’你看,像这般误军误国的现象,这些家伙,多么可恶,不收拾一下……”
“老夫此来,正为扫除这类垃圾!我已下令通缉邱天培了。
还有个刘伯龙,他自己逃跑不说,还把腾冲人民接待收集的散兵也拉走了。对这样的人不追究一下,恐难服众,怎能发动民众齐心抗日?”李根源说。
宋希濂叹了一口气:“六十六军也确实不像话。委员长都发怒了。我从电话里听出这次委员长是真的着急了。”
******能不着急吗?两个月前,他还沉浸在意外的喜悦里的:日军攻越南、占暹罗(泰国)、袭缅甸,危及云南,才使龙云没法阻止中央军大批开进云南。******暗自高兴日本人帮了忙了.轻易地统一了云南。三月、四月,他两次飞到腊戍,研究缅甸会战,他以为胜利在握,万无一失了。谁知回到重庆后还没有把沙发坐热,日军就撞开国门畹町,侵占腾、龙,直抵怒江!那时,把个******急得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一看军事布防地图,只有关麟徵的第九集团军在滇南,这是万万动不得的,一动,日军从越南跟着杀进来,配合滇西日军双管齐下,遥相呼应,岂不糟哉!******叫来何应钦问良策,何应钦也喃喃地半天吐不出话来。这时,******只好直接打电话给住在昆明翠湖的宋希濂询问办法,宋希濂报告说,由西康入滇的三十六师正在运输途中,三达祥云,预备二师在安宁待命,三十九师在曲靖整训,并提出=有命三十六师日夜开往保山,先抵住日寇。******一听,也只好如此,并在电话中大声命令宋希濂:“把你的司令部推到前线去,民族存亡在此一举,你把云南一切有轮子的工具都利用起来往前线运兵,堵不住怒江,也要堵住澜沧江!我这里把在四川的部队都开过去。娘希匹,龙云这些年在云南都干了些什么?连个后门都堵不住!”
他又该怎样骂骂六十六军呢?李根源把张仁勇找来,当着宋希濂的面,说了六十六军不战自退,逃跑中沿路抢劫的许多情况。最后李根源和宋希濂分别向******反映了人民的呼声。******即委托宋希濂召开一个入缅远征军战役检讨会,特请李根源参加。
第三天,这个检讨大会就在郎义村龙王庙里举行了。
出席入缅远征军战役检讨会的人员有:十一集团军参谋长车藩如、副参谋长陶晋初、参谋处长欧阳春圃、作战科科长蒋国中、兵站分监李国源,七十一军军长钟彬、副军长陈明仁,三十六师师长李志鹏,八十七师师长向凤武,八十八师师长胡家骥,六十六军军长张轸、二十八师师长刘伯龙、二十九师师长马维翼、三十九师师长成刚、预备二师师长顾葆裕等。
中午一时正,宋总司令和云贵监察使李根源步入会场。进入首席。
“坐下。”宋总司令对站起来欢迎的将领们说,“此次入缅远征军战役检讨会,是奉委员长之命举行的。本次会议将对入缅作战的指挥官的功过作出评论。在坐诸位,都是黄埔学生,蒋校长对入缅作战失城失地,不战自溃,丧师辱国的人十分震怒,本司令希望各位实事求是,找出弊端,莫负党国,莫负领袖。谁先发言?’’
“我!”二十八师师长刘伯龙起身说。
“好,说!”宋希濂同意他先发言。
“我控诉军长张轸指挥无能,误军败国的罪行。他平时败坏军纪,克扣军粮军饷,大饱私囊,仅此次入缅,就贪污缅币四十多万。大敌当前,畏缩不前,贻误战机。在腊戍,连日寇的影子尚未看见,就抱头鼠窜。日寇没有到达畹町,他就带了万贯金银跑到离战场四五百公里外的永平,丢下我二十八师陷入日军重围。我刘某不负党国栽培,率全师官兵和日军英勇拼搏,反复冲杀,经过万千险恶,才杀开一条血路,退回国来,基本上保持原来建制。我刘某自认为无功亦无过错,现在正激励部属,准备再战,而张轸这种无能之辈,当什么军长!丧师辱国,理应受军纪国法之严惩。”
“胡说!”张轸亦拍案而起,声嘶力竭地对刘伯龙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蛋,败军之将,无耻之徒。你目无上峰,独树一帜,战场上命你出击,你却收买玉石去了,命你收兵撤退,你却将士兵撵下车来,装载你搜刮来的二十多车洋财,让那些伤兵病员倒死途中。溃退途中,你一路烧杀抢掠,使多少华侨死在你的枪口之下:又跑到腾冲敲诈了几万龙元。你这个光杆师长还有什么建制,那全是腾冲百姓留下来的各师散兵,被你一网兜走。你这个山林大盗,还有何面目再见国人!”
“呸!”刘伯龙一口浓痰吐在张轸的脸上:“你不贪污?你不受贿?你不掠财?你不抢劫?你他妈那几十车金银财宝是哪里来的?说!”
张轸虽是军长,但在吵架上的确不是他的部下刘伯龙的对手:因为一来刘伯龙当过老蒋的警卫队长,后台硬;二来刘伯龙先发制人,头一棒就打得张轸喘不上气来,所以,只一个回合,就全身发抖,只会说:“刘伯龙,你污辱上峰,成什么体统!”
在坐诸将从戎多年,还没有见过在任何一次军事会上出现过如此场面,堂堂黄埔学生,国军将领,竟成了民间泼妇,可鄙呀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