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陈明仁以一种极端鄙视的眼光,看定这两条疯狗横撕竖咬,恨不得叫卫兵来把他二人拖出去毙了。李根源是痛心疾首.愤怒使他捏着拐杖的手瑟瑟发抖,恨不得一棍子将这两个败类劈成粉末。向凤武眼睛笑成一条线,胡家骥嘴张大成一个碗,成刚抬起胳膊,防止身边的刘伯龙撞到自己身上来。马维翼用手帕揩着脸,因为刘伯龙的唾沫星子,很有些不冷不热地喷到他身上来。只有宋希濂不动声色,稳坐在太师椅上,怒目观看这两个常败将军的无耻表演。
“你的二十九师为什么不战而逃?为什么给日寇让路?”张轸调转头来,向弱者进攻,质问马维翼。
“够了!”宋希濂一拍桌子,站起来说:“身为将领,败坏到如此昏庸可鄙的地步,本司令再不愿听你们的狂吠。现在请云贵监察使李根源老先生给大家训话。”
“我惟有‘痛心’二字可言。”李根源声调沉重而愤怒,“国家有难,仰仗军人。人民平日节衣缩食,交粮纳税,汗干力尽,以保障军人,为的什么?不就为企望军人卫国保家,使其安居乐业,不致抛妻别子,家败人亡么!自古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此民族危亡之际,每一个炎黄子孙都应像戴安澜将军那样,赤胆忠心,以身报国,从而流芳千古,成为我们民族之魂。可是……’
李根源再也讲不下去了。歇息了一会,他接着讲:“本不想再说话了,但还得请教刘伯龙将军一件事:听说你已写了报告,控告腾冲绅商中有投敌分子,请政府缉办。请问你有什么根据?”
刘伯龙不慌不忙地说:“我有腾冲商人的告发根据。”
李根源:“是那个金老板吗?”
刘伯龙“嗯”了一声,即无下文。
李根源:“那个金老板,名叫金木一雄,是日本的大间谍。现在是驻腾日军参谋长。你信不信?要不要我带个人来当面告诉你?此人原是六十六军的一个小兵。现在是决心留在腾冲杀敌立功的游击战士。”
全场发出了“嘘”声。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盯在刘伯龙的脸上。要是换一个人,也许已经面无血色瘫倒在地了。而刘伯龙却还镇定自如地望了李根源一眼,终于什么也不说。倒是李根源已被怒火烧得满脸通红,止不住霍地站起身来提了拐杖,大步走到张轸面前。张轸以为李根源要用拐杖敲他,急忙抽紧全身筋骨招架着。
“老夫庆幸,张将军并没有如汪兆铭者流认贼作父,也没有率部投敌,幸甚!不过,老夫对丧师辱国而居然无动于衷的将领,实在不堪与之为伍,少陪!”李根源说完,大步跨出会场。
当众将还没有醒悟过来时,李根源已走出龙王庙,从卫兵手中要过来一支步枪,又叫他的卫士牵过来一匹战马。卫士以为他开会闷了,要出来溜溜风,就把缰绳递给李国老。李根源背上步枪,飞身上马,正欲飞驰而去时,陈明仁冲来一把拉住马的笼头:“印泉何往?”
“请转告总座,老夫前往怒江前线一拼,以身报国,望子良兄今后不论山高水长,都要以我苦难的民族为重!再见!”说完举手扬鞭,战马前身已直竖起来,并啸啸长鸣。
卫士急忙也来拉住战马。
宋希濂冲出门来,一见如此,即忙命卫士也拉过一匹战马来:“李老既有兴往前线一游,宋某甘愿同往。”
“你怎么行?千兵望一将,你怎么行?”李根源说。
没等宋希濂回答,陈明仁和卫士已将李根源抢下马来。
“我全军将士依靠你使他们救国立功呐!”陈明仁说着流下泪来,继而与李根源相抱而哭。
宋希濂亦下马,三人抱在一块。
跑出门来观看的众将官无不赫然。
第二天,会议继续进行。只是会场比昨天庄严多了。老龙三的塑像被一块大幕布遮住,并在幕布上挂着青天白日旗和孙串山的肖像,而且昨天的“课堂书桌会议”变成了今天的长桌会议。会场外面,多增加了两个连的哨兵,背驳壳枪的警卫人员也比昨天增加了十倍。
昨天李根源爆发的脾气,对张轸、刘伯龙是一种震慑,他们知道这个铁面无私、一身正气的云贵监察使的厉害,因此,进入会场后,都笔直的端坐着,再不敢妄动。
真像老蒋说的:“李根源一拼起命来,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昨天会上,刘伯龙和张轸泼妇般的争吵,把个李根源气得浑身发抖,他当时想:国家用这种蛆吃虫蛀的糟木头来支撑大厦,家不破国不亡才怪哩!委员长利用这类鼠辈来当将领,岂不是等于把万里江山白白地送给敌人!我堂堂李根源,决不屑与这类贱货为伍!我既然请缨赴战,西上前线,就应该以一个真正战士的忠贞与胆魄去战死在堑壕中,战死在冲锋陷阵的血泊里,战死在万恶的敌群里!哪怕我能亲手砍杀或击毙一个日寇,也能得到一丝安慰。所以,他决然走出会议室,背枪跨马,真的要奔赴战场了!
他这一走,大出宋希濂的意外,心想这位老夫子的脾气.果然名不虚传;没有这种气吞山河的性格,如何能领导重九起义。
讨袁战争,在群雄搏斗中任驻粤滇军总司令!再说我十一集团军要在滇西有所作为,为国立功,不仰靠李根源发动民众支持,必将一事无成J万一这个被云南人尊称为李国老的人有个好歹,我宋希濂可担当不起这份责任。宋希濂来不及多想就冲进门来,见李根源已上马,蚕眉倒竖,美髯抖动,雄体长衫外,斜背一支上着刺刀的步枪,坐下的那匹战马,正扬蹄欲飞,一副关云长斩颜良、灭文丑的战神形象,活脱脱的再现出来。此时宋希濂是又爱又急,情急生智,他也拉过一匹战马来,要与李根源同赶前线。他知道,李根源脾气再怪,也会以国家民族的大局为重,劝这样的人,只有用这个办法。果然,李根源被他一激,反而软了下来。
陈明仁哭是真哭。在国民党元老中,他最佩服冯玉祥和事根源,一生铁骨铮铮,大义凛然,刚直不阿,气贯长虹。尤其是李根源,为了体恤“北伐诸军,暴露之劳,征戍之苦”于1912年电呈蔡松坡辞去每月公费银二千两之事,使陈明仁最受感动,在党国要人贪得无厌的群体中,这真是凤毛麟角,寥若晨星了。这一件为国人所不了然的事,在陈明仁心中却是一盏明灯。(1952 年陈明仁和李根源在北京政协开会时,还提及此事)。
以前,陈明仁和李根源各任其事,交往不深,但他从******的谈话中,知道******对李根源也是颇为敬重的,并依为抗战建国的股肱(当然,老蒋依重李根源还有另一用意,即八路军总司令朱德为李之学生,为将来留一步斡旋之余地。老蒋深谋老算,为常人所不及)。
这次西上,陈明仁又亲见李根源处理了几件事,那斩钉截铁、不畏权贵的秉性,给了他极深的印象。特别是方才李根源对六十六军军长张轸说的那句:“老夫对丧师辱国而居然无动于衷的人,实在不堪与之为伍”的话,痛快淋漓,使七十一军众将为之大快!也不啻是给了刘伯龙、马维翼一记响亮的耳光。
陈明仁之泪,是一种惺惺惜惺惺,英雄识英雄的英雄泪,国步艰难,人才难觅,没有对国家民族的深刻忧愤,能流得出这种泪么!
入缅远征军战役检讨会昨天被张轸、刘伯龙一搅,不欢而散。夜里,宋希濂和李根源反复磋商后,决定宋希濂以集团军总司令的身份电呈******,历数张轸、刘伯龙、马维翼不战而逃,造成远征军败局的罪行;李根源以云贵监察使的身份,代表滇西民众控告六十六军、二十九师在败退中一路杀人放火,抢劫华侨难民的罪行。
******当晚收到电文,气得他暴跳如雷,立即给陈布雷口授严惩张轸等的电文,陈布雷走后,余怒未息的******还“娘希匹”地骂个不停。正在此时,又接到一份李根源和宋希濂共同署名的为三十六师请功的电报,******看后,绷得很紧的脸才松弛了一些。叫宋美龄拟了电报,连夜发出。
今天的会议,一开始就不同寻常:
宋希濂打开大皮夹,拿出一纸电文,喊一声:“起立!”在众 将肃立中,他念道:…鉴于入缅远征军第六十六军的败绩,军事委员会决定:一、从中国国民革命军中永远消除六十六军和二十九师的番号;二、命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将张轸、刘伯龙、马维翼押解重庆军事法庭受审;三、六十六军残部整编为二十八师,隶属七十一军,命李右军为师长,特令。
蒋中正
宋希濂念完,陈明仁一摆手,八个卫士进来,扯下张轸、刘伯龙、马维翼的将官肩章,押出去了。
“坐下”宋希濂见大家坐下后,又说:“请李老训话。”
在热烈的掌声中,李根源慢慢地站起来,鼓掌答谢,待会场安静下来后,他庄重地说:“我受委员长之托,颁发嘉奖令!”
全体起立。
李根源捧纸念道:
日寇犯滇,举国震动,赖我十一集团军第七十一军三十六师在师长李志鹏率领下,闻风而动,昼夜兼程,于惠通桥力杀顽敌,血染怒水,前仆后继,尸陈边关,一举阻日寇于怒江西岸,挫其锋芒,国人释忧相庆,山河转危为安。经军委会决定:将三十六师功绩在全军嘉奖,以为楷模,师长李志鹏授三等云麾勋章一枚、进衔一级。一O六、一O七、一O八各团长进衔一级,其余有功官兵,望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论功行赏。
此令
军事委员会
中华民国三十一年六月二日
李根源念完,笑呵呵地与将领一同鼓掌庆贺,接着走到李志鹏面前,伸出两只大手扶住他的肩膀,亲切地说:“我代表保山民众.滇西民众,大西南民众感谢你。我们民众的英雄J”说到这里.他一把将李志鹏搂在怀里,激动得热泪盈眶。
李志鹏感动得五内沸腾,热泪涌出:“李老,学生有何德能,敢蒙你如此厚爱!怒江防线,是各族民众和弟兄们的尸骨与鲜血鼍集成的,只有他们才佩戴这云麾勋章!”
李志鹏说着,大滴大滴的泪珠掉下来。
此刻,李志鹏的思绪,是真正飞回到保山民众的苦难中去了,5月5日下午,李志鹏带领部队路过保山时,亲眼目睹了日机连续两天轰炸保山后的惨景,城中还升腾着浓烟烈火。万千难民哭声震野,呼子唤娘的尖叫声撕人心肺。有几个寻找孙儿孙女的老太婆不顾手指头已扒出血来还在拼命地刨。一旦扒出人的破肠烂肚,断手残肢,就抱在怀里喊着心肝宝贝哭天嚎地起来 ,乡下农民在千百具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尸堆中,从衣裳的颜色式样上寻找着亲人。一旦认出,一家子即抱起来哭成一堆:李志鹏看到这一切后,就一个劲地催促车队加速。
日机滥炸保山屠杀平民百姓,用意是制造特大的恐怖气氛,为它的地面部队东进开路。但侵略者的滔天罪行却引出了和它的用意相反的结果。站在敞篷车上的士兵,个个咬紧嘴唇,握紧拳头.在内心里发着誓:要与敌人拼命,为同胞报仇。车队连夜赶到惠通桥东岸老鲁田高地时,天已大亮,很多华侨难民,昨天被日军山炮弹炸毁汽车后,在山岩下,草丛中躲藏了一夜。这时见到自己的军队赶到,欢声四起,立即抱起石头往敌群中滚下去.抡起杵棍、扁担向日军狠敲,正在爬上江岸来的日军,一见满坡上滚下来篾箩大的囫囵石、三角石、七凸八凹的怪石,蹦跳着,呼啸着,雪崩似的迎头砸下来,急得东躲西闪,结果还是被砸死不少。
空前的灾难,无比的愤怒,凝聚成全体官兵,不,全保山、全民族同仇敌忾的无畏精神,压倒了强盗即将得手前的疯狂劲.日军抢占怒江东岸的企图,终未得逞。
李志鹏由衷地想到:谁给那些英勇牺牲的士兵和自动助战的华侨、难民、百姓去授勋呢?
“坐下坐下。”李根源把李志鹏按在座位上激动地说:“这云麾勋章李将军受之无愧。三十六师及时赶到,挽救了危急,安定了民心,而且打出了军威,可贺可贺。”
入缅远征军战役检讨会以有奖有惩,奖罚分明而结束。
宋希濂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个会是******委托召开的。会议内容超出了十一集团军的职权范围,要不是李根源那个愤怒的威慑举动,他还不知道会议将如何收场呢。
一散会,宋希濂即邀请李根源到龙王庙前的玉泉楼上共进晚餐,以表他内心的感激。
“这下,我要请李老好好休息两天了。你不能这样劳累下去。”二人一落座,宋希濂就这样诚恳地劝说。
“哈哈哈……”李根源开怀大笑,“这下你才说反了的。踢开路障,不是为了赶路吗?现在才是好拼命的时候。建议你也要抓紧考虑怒江以西敌占区的问题了。如果眼光只放在怒江上,是消极的防守,不可取。”
“你老说的也倒是。我军自南京撤退以来,就没有打过什么好仗。此役要仰仗李老助一臂之力。以雪前耻。”宋希濂也只好跟着转弯了。李根源转脸对宋希濂说:“我想到一个问题,是否由我俩联名给委员长发个电报,建议他给各土司官发个宣抚之类的文电,动员他们起来抗战,这可是一支不可小视的力量。”
“妙!我正思谋如何把敌占区、未占区的土司们团结起来,至少不要被日寇利用。”
“这就不谋而合了。”李根源频频点头。
“李老才思敏捷,笔力雄浑,就请你起草吧!”宋希濂认真地说。
“好,老夫遵命。”
“不敢不敢,李老言重了,是代劳。”
随即与重庆联系后,******指示以宋职名义发电各土司。
当夜,李根源写出了《十一集团军总司令部致滇西各土司代电》:滇西各司官鉴:
顷奉委员长电开:倭寇不道,侵略中国,祸结兵连,时逾五载,近复张脉偾兴大举南进,袭击缅甸,窥我滇西,逞其征服世界之野心,甘为国际主义之公敌。我司盟国家军事设备,今已日臻完善,正图东西合力,歼此恶魔,安定全局。中国为东战场主力所在,兵以义动,计不后时。各司官世受国恩,深明大义,当能一心一德,与国家共休戚,与疆土共存亡,协助国军,努力抗战。
本委员长翘首南天,良深廑念。兹派外交部专员尹明德为代表,前往滇边各地剀切宣慰,加意抚绥,深盼各司官共体斯意,益加奋发,统率边民,偕行杀敌,保世守之封疆,驱压境之强寇,共集之勋,副余厚望,蒋中正。等因奉此,特电传达,希即遵照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