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仁勇处理了王忠平后,一路向北小跑,天亮后不久,即到了界头县政府里。
张问德听完他的报告,心情复杂极了,一向直言快语的老县长,一时却选不到恰当的语辞了。击毙白川,路杀王忠平,是何等的大智大勇呀。但都不是出自张德辉的考虑,而是张仁勇的个人行动,他不会想到这可能会危及张德辉的安全。如果因此引起日军对张德辉的怀疑,那就太危险了口张问德不忍心批评这个深怀国仇家恨的青年,只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后说:“你赶快吃饭,迅速返回城去,以后你所有行动,都要经过张德辉考虑决定。”
张问德赶写了一封密信给张德辉,提出了在腾冲城内的应急行动计划,并找来李义忠,叫他带着张仁勇经江苴南面的界尾,秘密泅渡龙江,从另一条小路进城。李义忠就长住界尾江边,等待接应张仁勇的情报。以后他俩打联手,张仁勇不再直跑界头。张德辉收到张问德的密信后,就直接指挥张仁勇在县城附近活动,以后几天出现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事件,暂且不提。
张问德同时找预二师副师长洪行、参谋长彭劢研究了对付日军即将出兵界头的问题(师长顾葆裕到保山开会去了)。洪行 调兵遣将,部署途中消灭敌人。县政府紧急动员明光、固东、曲石等乡民众参战,为对付敌人的北扫作了充分的准备。一场恶战又将来临。
且说,日军方面,藏重急于为白川报仇立功,力求避免上级责难,他和金木决定尽快捣毁界头的抗日县政府。藏重直接请求龙陵驻军援助,指名要求金冈宗四郎再渡来腾冲助战。龙陵日军和腾冲日军是唇齿相依的关系,不敢怠慢,一口答应抽调六百人由金冈率领前来支援。龙陵援军是分批到达腾冲的。当金冈带着最后一批军队到达时,急不可待的藏重已将松田和金木派出先行腾北了。
几天内,杨筱山已按张问德设想的苦肉计写出了好多张白纸字条,令张仁勇与城郊的游击队,在城内外广泛张贴,大骂张德辉投敌叛国、死绝良心,白川的下场即将落到他的头上。署名“腾南游击队宣”。
正当金冈进入县城时,城四周的几个山头上,都有枪声,还有几发追击炮弹打到城边上。当然,这又是洪行的杰作。
藏重康美带着张德辉欢迎金冈宗四郎时,手里就拿着一张游击队的字条。
金冈是前任驻腾日军最高长官,又是藏重熟识的同级好友,两人一见面,金冈就问:“藏重君要我往哪里冲杀?快说吧!”
藏重往金冈背膀上拍了一巴掌:“快速杀神何必如此性急。腾北的预二师防线已由金木和松田带队冲杀去了,不再劳你大驾。”
张德辉急忙插言:“金冈大佐阁下,中国有句古语:杀鸡焉用牛刀。”
藏重举起手中的字条:“这里有游击队的干活,你看!这可得留神的。所以我要请你同我一起守城。首先得保卫好这位帝国的姑爷!”
金冈:“啊,啊,哈哈!”
头一天藏重已将驻腾日军和先到的龙陵援军混合编队,由松田率四百多人为西路,经马站、固东、明光,越过大西山进入界头平川;由金木率三百人为东路,经向阳桥进曲石,上瓦甸,一路直逼界头。约定,松田先行绕道占领界头以北地区,金木从南面随后追到,两路夹击县政府和预二师师部。
金木熟悉山形路道,他知道向阳桥在去界头的官道上,是预二师重点防线,他要避开。因此,出发时他要和松田同行,打到固东以后再突然南返,出其不意过天生桥,横插曲石。就这样,金木充满胜利信心和松田同路。两人并驾齐驱,一路上海阔天空,谈笑自若。队伍行至打鹰山下的半坡地上,路旁是浩大无垠的杞木树林。那是城郊人民种了采叶作肥料,育干做烧柴的整齐树林,株密叶大,密不透风。松田突然命令队伍进入密林深处,无声无息地潜伏起来。
“你这是何意?”金木不解地问。
“这是我的战术。隐蔽休息,养精蓄锐。先到林中纳凉,请!”松田嬉笑着以手势邀请金木。
“神经病态。”金木在心里骂着松田,但没说出口,跟着他一起钻进了密林。
金木原是松田的参谋长,现已变为藏重的参谋长了。这次两人共同扫北,各打各的仗,地位平等,眼下只是同行一段路。松田嫉妒金木先期在腾冲做间谍工作立下了功,他总想在军事上露一手给金木看看。他命士兵各靠一棵树休息待命后,才向金木说出自己的打算,他要派人作战前搜索侦察,还不知预二师虚实,不得不细心一些。
深夜,松田派出的两批侦察小队都回来报告,直到二十多公里远的马站街口,才有预二师的防线;中国兵还在押着老百姓挖战壕,设路障。好像布防很认真,估计会是一场恶战的。
金木听了笑着说:“祝阁下走运,那是不堪一击的。”他知道马站街是在两条路会合处的一个小坡垴上,周围只是些小丛林,无险可依。预二师在那里布防只是做给老百姓看的。
黎明前,松田一声令下,队伍拔寨起行,向北疾进。队伍翻过打鹰山口,进入云华乡的丘陵地带。路边半坡上零零星星有些村落。金木左顾右盼,大道两边的山光树影,使他沉入几年前的密探生涯里。为了绘制地图,他曾多次肩挑货郎小担,走过这一带的古老官道。那一天彩霞似的红花油茶,那洁白的梨花,那青翠欲滴的山色,那淙淙山泉流响声,那来买针线的纯朴村姑,一切景象,都还留在脑子里。当时他曾想过:“这地方真美,如果有朝一日,在此建立一个山庄,岂非人生一大快事!”日军侵占腾城以来,他逐渐觉得,那“高雅而清淡的理想”要实现,也不会那么简单。他在日记里发挥了那种思想:“可以把五十岁以上的腾冲人一律处死,十岁以下的儿童加以驯化,青年壮丁抓来做农奴,再培养一二百山姑,以乐晚年。”此刻再见这个美景,那样的理想的确不错的。
走着想着,天已大亮,村村寨寨,历历在目,却静得出奇,不闻鸡鸣犬吠之声,也不见哪家屋上有青烟。他的印象中,这些农户是勤劳的,天不亮就起来生火做饭。清晨,远看村寨,首先看到的就是村寨上空炊烟缭绕,浮游不散。此刻看到这些村寨,似乎没有人了。人哪里去了,莫非有什么名堂?但转念一想,山民怕兵,恐怕是躲到山洞里去了,这也是可以想象的事。
转过几个山湾,金木指示前方:“那就是马站街。”
松田用望远镜一看,果然见到街口路边的战壕、路障了。当即命令:“准备战斗!”
几发小钢炮弹射出去后,看到战壕上扬起灰尘,却没有枪声响起。松田命令士兵端枪跑步前进,分头包围马站街。当日军跑到战壕边时,一齐叽哩呱啦怪叫起来。原来是些乱七八糟的坑坑,见不到一个人,哪像是战斗防线,倒像是掘地找宝,随意乱挖的矿坑。
松田命令士兵进街搜索。
马站街,只不过二十来户人家,是名副其实的一个马站,路边有些空闲着的马房。藏在后面的住户,家家空空如也,无人无牲畜无粮草蔬菜。七百多日军想在此做一顿饭吃,也只能找到一些竹篱笆片,除此什么东西也捞不到的。
松田正气得骑在马上乱转圈,突然从街子北面不远处射出一排枪弹。松田急吼:“追击!包围!中国兵死啦死啦的!”他拨转马头,冲在前面,追了一二里路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勒住马,回头看看他的士兵,个个气喘吁吁还离着老远。只有金木骑着马追上了他。
松田对金木说:“我最佩服中国兵的逃跑速度。而我们的追击速度太慢了。如果我们大本营的将军们,原先考虑到要组建一支战略追击的快速部队,中国早完了。大本营在制定‘三个月亡华,计划时,大概没有想过,照此速度前进,莫说打仗,光从中国东北到西南,帝国军队要走几个月?”
累得满脸通红的金木,只对松田点头不语。
两人两马并排站定,直看着士兵先后赶到了,又抖抖缰绳,继续并辔前进。松田放慢速度继续和金木边走边谈。
松田说:“我在军校学习时,曾来中国实习过两个月。那正是我军攻占太原之后,我用望远镜观看中国军队连蹦带跳如蝗虫般往后狂卷而去的阵势曾这样想过:如果中国的军队是用这种动作向前,而不是向后,那么,全世界将没有任何力量阻挡它,正如太平洋上的暗礁,永远不能阻挡排天巨浪一样。”
“你说的既真实,又刻毒!”金木说。
转过一个急弯,前面的地形地貌复杂起来。
“要不要派部队沿两翼搜索前进?”金木问松田。
“不必!中国兵见我们这样声势浩大的军容,躲藏还恐来不及呐。”
“但愿如此。”
日军马不停蹄,人不停脚,走到了一座双峰并列的山下,就是双山,它的对面又突起一座山峰叫豹子山。
在双山以南三百米的道路上,日军先头部队发现大路被切断,并设有鹿砦。当即机枪步枪一齐向双山猛扫,进行火力侦察。但双山的丛林里毫无反应,也看不出筑有工事的迹象。于是先头部队大背起枪,用工兵锹挖土填平道路,用战刀砍开鹿砦。后续部队大都集聚到双山前,等待扫清道路。原来的二路纵队变成了四路纵队,前面的挤成人疙瘩,后面的还在往前挤。
金木一雄一见如此情况,就深感不妙。他跳下马来,站在路边田埂上,向五百米外的双山凝视。他想,如果双山有中国的一支人马设伏,打一枪来就会击毙几个皇军。于是为保险起见,他立即率领从后面赶来的一个中队,从双山西面搜索前进。
“咝!”一颗红色信号弹从双山顶腾空而起。
几乎同时,机枪、步枪子弹狂风暴雨般从双山的矮丛林中倾泻下来。不到十秒钟,日军人仰马翻,尸体塞道,血流成河。
老奸巨猾的松田,才见信号弹从山上升起,就闪电似的飞下战马,卧进路边的排水沟中,尽力地把身体往淤泥中塞进去。
“不怕脏臭,才能保命。”这是他的一位在平型关负伤致残的老乡告诉他的。
也就在同时,金木一雄飞身上马,率队飞速向双山侧翼迂回。
一分钟后,日军后续部队的炮兵才开始向双山倾泻炮弹。打了许久,双山顶上除了尘土乱飞,硝烟弥漫外,什么也见不到。中国兵早已撤走了。
双山上的枪声一停,松田就从沟里血水中爬起来。他跳到大路上,只一滑,一跤又跌在血泊中。路上全是帝国皇军和驮马的尸体以及流着血的伤兵,松田正是踩在一滩淤血中,脚下一哧溜,又跌个仰八叉。
当满身泥血、一头污秽的松田再度爬起来,疯了似的抽出指挥刀大吼一声:“起来,活着的都站起来,呀一咕!”然而从他身前身后、身左身右还能爬起来的大和武士,却寥寥无几了。
这一次,不到一分钟的单方射击,预二师一个连的伏击战,打死了的日军不下二百人。精确数字只有日军知道。老百姓知道的确凿事实是在敌军焚尸处看到从敌军皮鞋上烧落下来的“鸡从钉”,可以装一大粪筐,日军人数减少推算在二百以上。另外见到了未经焚烧的死马四十多匹。
当下,松田集合起像他一样卧倒在水沟中、田埂下幸而不死的日军,留下一部分迅速焚尸外,其余的跟着他越过遍地尸体,去追杀中国兵报仇。翻过双山西面一座雄伟的老包包山,那也是向着日军射出过无数子弹的一个制高点。松田肯定中国兵还在山后的密林中。他率队追到山下一个竹林掩映中的小村子王家坡,立即包围起来搜索,却找不出一个兵。松田恼羞成怒,拿善良无知的老百姓出气,将搜出的五十个男女老少全部斩杀。全村共有五十二人,仅有二人外出未归幸免,但已不敢留居故地。使王家坡仅仅留下一个村名传后了。
松田屠杀王家坡,现出了十足的兽性。杀人与杀牛同时进六个日军杀了一条黄牛,当剥皮剖肚时,牛脊背在地面上不稳,松田一刀砍下一个老汉的头踢过来就做了垫石。接着又叫士兵砍-牛头,用一根棍子插进喉管,栽到被砍去头的老汉脖上。他的意思是说中国人等于牛。然而老天有眼,历史作证。
松田才是没有半点人性的凶残野兽。
兽性在日军官兵中,是分不出差别的。
有一个叫杨玉花的二十七岁的妇女,背着才满月的婴儿跑出巷道口,正碰上日军军曹俊雄士一。她仿佛见了一条“黑乌梢”(毒蛇名)扭头就跑。俊雄士一见这个刚坐满“月子”又白又嫩的“花姑娘”就如一只饿狼向她追去。杨玉花跑不上十步,就气喘吁吁。才抬头,迎面又撞来一个日军,伸过手就要搂她。
“啪”,杨玉花尽平生力气一耳光打得那个日军后退两步,“呀一嘎!”日军恼羞成怒,挺枪一个突刺,从杨玉花腹中直穿进去,刀尖从他背后婴儿的后脊透出,追赶上来的俊雄士一,也不甘落后,又一个突刺,从婴儿的后背直扎进去,刀尖从杨玉花的前胸露出来。
松田提着滴血的指挥刀,绕全村查看了一遍。五十具尸体不会动了,走着跑着的牲畜也见不到了。那些杀猪、宰牛的豺狼兵,已将带血的肉装进饭锅布包里了。松田看看再没有什么可杀的了,即举刀指向另一个村子鸡刺坪:“那边的,前进!”
在鸡刺坪村的天子宫前广场上,松田一伙与金木一伙汇合在一起,共同演出了一幕人间惨剧——煮死两个俘虏兵,并分食了心肝。
两个俘虏兵是机枪手杨兴田和弹药手周至福。他俩在昨天半夜里奉命在双山前沿选择隐蔽射击地点。在一座很大的古墓前,杨兴田一脚踩空陷到一个大坑里。他用铁铲扩大洞口钻了进去,里面空空的可容得下几个人蹲着转身子。可能是个狐狸窝。他一阵狂喜忙钻出来告诉周至福:“这是一个仙人洞,安逸得很,我俩就在这里修仙了道,超度他龟儿的小日本上西天。”
天亮前,他俩修好这个工事,又在右边十五公尺处修了个预备射击位置。这里视界、射界都宽阔,距山脚大路只二百来公尺,正堵在要口上。
当连队的弟兄们正在吭哧吭哧挖散兵掩体时,他俩已把机枪擦得乌亮。这是一支“三O三”机枪,从广西到云南来大小战斗几十次,还没有出过故障。在把四个弹夹上满后,他俩倒在墓穴中就睡了。
日军疯狂扫射,进行火力侦察的时候,他俩还在闭目养神,其他弟兄也在胸前掩体里养精蓄锐。大家都清楚,他们的工事伪装得很好,远观近看都没有什么痕迹。待日军在被挖断的路前越集越多,乱哄哄人喊马叫之时,赵连长的信号弹升起了。与此同时,杨兴田对着日军窝里一阵狂打猛射,四梭子子弹一口气喷出去,看着日军人仰马翻鬼哭狼嚎的情景,二人痛快极了。杨兴田换下发红的枪管,往地下一放,烫得草儿吱吱地冒起烟来。周至福在飞快地往弹夹中压子弹。
这当儿不死的日军已从两翼包抄过来,小钢炮也在阵地上咣咣地炸,硝烟弥漫,弹片横飞。听到连长叫他俩掩护撤退的命令,二人来了劲又一阵猛扫,击毙了五个从正面扑来的日寇,而后滚进预备阵地。刚滚进堑壕里,一阵碎石、黄土就铺天盖地向他俩压下来——他俩的“仙人洞”被炸飞了。
周至福摇了摇头,抖落了身上的尘土,看一眼空了的弹药箱,把最后一个弹夹递给杨兴田说:“大哥,只有这二十发子弹了,做点射吧。”
“好!”
然而此时从左边冲过来十几个气势汹汹的敌人,正端着雪亮的刺刀嗷嗷叫,点射已来不及。
“哗——”
杨兴田一梭子快射打出去,六七个敌人中弹倒地,他的子弹也光了。
“兄弟,我俩与鬼子拼了吧。”杨兴田看着冲来的敌人说。
“我听你的。不过还有两颗手榴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