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卷土重来。
双山伏击战后,还不到一个月,日军第二次扫荡腾北开了。是由五十六师团直接领导的,规模比藏重发动的那次大了。师团从腊戍、芒市、龙陵、腊勐等守备点抽调了五人,由师团步兵指挥官水上源藏少将率领入腾,坐镇指挥扫荡北。
目标——消灭县政府,赶走预二师,控制全腾冲。
部署——两路进攻,夹击界头。与藏重前次设想相同,只是重点有别。这次要占领马面关。
步骤——先打通固东、明光,翻山到桥头,与东路会合。东路随后出动:攻向阳桥,占曲石,向北推进。稳步进取,拿下界头后,进桥头与西路军会合攻马面关。
日军动向被张德辉掌握了。前已说过藏重从张夫人口里知道,她有亲戚在南方军总部里。从此她夫妇俩身价倍增。以后日军师团以上军官凡到腾冲都要去看望张德辉夫妇。水上源藏到了腾冲,就先拜会张德辉。两人很谈得拢。张德辉借助熟练的日语水平和巧妙用心,立即使水上源藏把他视为知已,竟对他大谈来腾冲的使命。张德辉摸到了日军的意图后,迅即报给张问德。自然张问德立即转告预二师,并一起作了研究。
顾师长估计这次在界头有激烈的战斗,县政府是日军的冲击目标,不可能安然留驻界头了,即安排张问德撤往怒江东岸。
“本是意料中事。”张问德痛心地想着,“占领与反占领,我不攻他,他必攻我,是顺理成章的事。抗日政权的存在,就是要力图光复全县的,敌人怎能安卧不顾。痛心的是,我们总把主动让给敌人。首先下决心的是敌人.。县政府偏安一隅还不得安稳,撤退多么辛酸。不过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为了保持抗日政权的火种,只有撤。留给敌人一个空欢喜吧!”
东渡怒江,得先翻越高黎贡山,从哪条路走?对当地老百姓说来,翻高黎贡山小路多的是,大半天就可到怒江边。但那简直不能算路,是兽途鸟道,攀援岩壁,钻觅丛林,没有一点猴子的本领,你就别走。只有南、北斋公房两条古道,是一直沿用的通道。特别是北斋公房古道,曾称为官道。是官员兵马的必经之道。这就是古代西南丝绸之路,即蜀印通商之路。相传当初有两兄弟由此路出进经商大半生,赚了不少钱。但每经高黎贡山,总会看见道旁有冻饿而死的人,惨不忍睹。晚年发了善心,兄弟俩分别在高黎贡山的南北两条路上各建一所房子,储存一些干粮及姜、蒜、辣椒、红糖等御寒抗毒药品,接济过往行人。这就是斋公房。北斋公房在界头以北,从桥头街东越高黎贡山至栗柴坝渡口的通道上,这段通道也就被称为北斋公房古道。沿途有铁匠房、马面关、朝阳店、灰坡、冷水沟等地名。南斋公房古道就是界头南边从江苴翻山至双虹桥那一段通道,沿途有林家铺、油房沟、大塘子、唐习山、大颠山、大坪子等地名。
张问德带领着县政府的六个人,在一排兵的护送下,正从南斋公房古道上撤退。选走此道是顾师长决定的。他判断敌人要先攻马面关,北道很快要打仗了。还因为敌军大部队北扫,洪副师长领导的腾南游击队,已起不到牵制敌人的作用了,即将他调到南斋公房古道东侧防堵龙陵敌军沿怒江北进。有洪副师长在此道上,暂时是比较安全的。
局势的发展,既在张问德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撤退在意料之中;退而速返,往复多次又在意料之外。从此次撤退开始,出现了一个敌我拉据战的局面。张问德的抗日县政府五次东撤,十越高黎贡山。每次都在枪炮声中越险而过。所遇艰险,难以一一尽述。
下面只说张问德这次从南斋公房古道撤退的经过。
张问德多次走过高黎贡山,都是从南斋公房以南数十公里外过去的。这次从南斋公房古道上跨越高黎贡山,他却禁不住惊叹高黎贡山的雄伟和神奇了。他告别江苴,上林家铺,到了油房沟时,抚摸着冷冰冰的岩壁回转身俯瞰腾北各大坝子,仿佛自己已置身于九霄之上。坝子中的千村万舍在竹木掩映中一簇簇的草房和瓦房,恰如一窝窝鸡纵。炮弹炸起的缕缕硝烟,如线香上的青烟那样纤细和渺小。炒豆般的枪声,也只如走在沙子路上发出的声响。张问德心情沉重,念念不忘地从寿泉水、扬飞水冲起的七彩水雾中向南望去,想看一眼烟花苍茫中的腾冲城,但它被山浪遮住了。只有来凤山露出半个头来,山头上的文笔塔也只像一根针,在斜日下闪着微弱的光,蓦地又不见了。它已被一片飞奔而来的黑云遮住。
南斋公房古道是一条考验人们是否有英雄虎胆的路。一百多里羊肠小道,大都凿于悬崖峭壁上。每天中午山风一吹,行人睁不开眼,连气都吸不进口中去。而且使人们谈鬼色变的“软脚鬼”,却步步紧逼行人,想迫使意志不强、体魄软弱的人瘫下来,变成一架骷髅。千百年来,被这种“软脚鬼”拖进地狱的人还少么!但张问德知道,被当地老百姓叫做“软脚鬼”的魔鬼,乃是高山病。高黎贡山高耸入云,空气虚薄,氧气不足呼吸困难,行进中自然的脚瘫手软、浑身无力昏昏沉沉,一旦倒下去,必死无疑。要不是路边深壑万丈,这条路早被尸骨阻挡了。
张问德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崖壁,咬紧牙关走过油房沟、小坝弯、叫魂岩,弯下身来,双手扶着滑溜溜的青苔,爬入乱石峥嵘的三十三凳阶(地名)。在勤务员小熊、秘书费云章前拉后扶下提心吊胆地走过九凳阶(地名)、雪冲、高脚崖,侧身横走过避风崖、落魂岭,,傍晚才到达南斋公房。
闻名遐迩的南斋公房,其实只是一间在石岩下的矮小瓦房。这是专供东来西往的生意人歇宿的。老百姓把它叫做斋堂。自古以来由江苴小寨云瞿站、大渔塘明善堂、汤家坡斋堂共同管理。每年正月初三,三处斋堂请农民挑上于姜、红糖、辣椒、粮食上来储存,以供在路上受难的人度命。因而南斋公房又叫做“行善堂”或“恩德堂”。
这时的南斋公房,经过成千上万的难民住宿、打坐(歇气),云雾中的南斋公房已是狼藉不堪了,到处是大便、死尸及难民们丢弃的杂物。斋堂内的乱草中还睡着两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他们虽还微微的喘着气,时不时抽动一下嘴皮,但已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了。
“就在这里住一夜吧。出门人嘛,哪里晚哪里歇。小熊,对不对?”张县长逗勤务员小熊说。
“呀…地上有死尸。”小熊犹疑不决。
“近百年来的中国人,有几个不是从死尸中爬过来的?现今的中国人,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往自己同胞的尸体中爬过去,再从敌人的尸体中爬出来。现在,在我国,在欧洲,法西斯到处在制造死尸,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们也会变成死尸,那就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时候。”张问德对大家说。
“也只好在这里歇了。县政府只有一根手电筒,前后哪能都照到?万一踩空掉下崖去,就架云了。”费云章说。
“就是嘛,歇!”张县长下令,护送排就在崖脚放下被包来,寻找柴火。他们有经验,晚上不烤火,在高黎贡山是会冷死的。
县政府全班人马六个人,平时是哪里晚哪里歇,哪里有饭哪里吃。这一回伧促往南斋公房撤,谁也没有带一点吃的。幸而这个排的战士们每人还背着一点干粮,由排长向每人匀出一点来,用军帽盛着端给张县长来。张问德看着这些炒熟了的大米,闻到一股糊香味,不禁勾起食欲,顿觉肚子饿得咕咕起来,便用两个手指撮一点放入口中,那滋味有说不出的香美。
“谢谢,你真是雪中送炭呀!”他对排长说,“来来来,县政府的大官小员都来,每人一点,人世间只有政府慰劳军队的,人家预二师可是相反。来,每人抓一点。”
县政府的同仁们嚼完炒米,精神大振。但同时汗一落,冷风一吹又抖起来。幸好战士们已在路旁烧起大火,几个人就一起走出来。谁都不敢在斋公房里,那两个病人已咽气,而且有一股怪臭。(第二天才知道,乱草下,还有七八个已发泡的死人!)
张县长走进士兵们中间,和他们肩并肩烤火摆起龙门阵来。
“老县长,你这大把年纪,身子又瘦,爬这么高的山,咋不坐轿子?我们那儿是龟儿的乡保长上路都坐轿子的。”一个四川兵问。
“民众是政府人员的衣食父母,怎么能叫他们抬呢?都是人嘛,谁抬谁?我就下过令,取消轿子,不准人抬人。你信不信?”张问德说。
“我当然信喽!要不然,腾冲老百姓,我们当兵的,咋会这样尊敬你!不过,我还想问你老县长,为什么这么老了,又是兵慌马乱的,还当啥子县长?我们是命苦,没得办法,你是有福气的人,何必来吃这份苦?”那个四川兵胆子真大,又问。然而,这正是很多兵想问而不敢问的。
“人老骨头硬嘛!国家有难,就全靠硬骨头撑着。我看你们当兵打仗,就全靠一副硬骨头。你们命不苦嘛,能为国家的存亡来打鬼子,就是一种福气。贪生怕死的人,还没有这个资格哩,对不对?”
张问德的话,把战士们都逗笑了。
后半夜,下起雨来,忽儿电闪,忽儿雷鸣。张县长和小熊、费秘书缩进一块大石头岩下坐着,冷得发抖,只好拼命地挤。为不使张县长冻出病来,两人把县长挤在中间。张县长也伸出两只细手臂,尽力把他俩搂拢来。
虽然人很疲,但因冷,谁也睡不着,小熊心血来潮,说:“县长,你不是很爱写诗吗,何不写几首,纪念一下今天这番苦。”
“县长,来两首,我最爱你的诗。”费云章也凑上火。
“好吧,吟几段打油诗,以此抒怀。”
于是,费秘书打开笔记本,小熊拧亮手电筒,记下了张县长吟的诗。
“从头念一遍来,看看对不对。不过,这是散闷的戏作,费秘书你不要往外传。”张县长说。
“我认为这几首小诗很好,留给我作纪念吧。”费秘书说。
“我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不妥处,深望斧正。念吧。”
费云章念道:
过油房岭,
怀仇抱恨过油房,
步步回头望故乡。
满坝狼烟浮不散,
敌人瞎摸乱打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