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葆裕既没笑意也没怒意,很平静自然地说:“不不,老县长,我一直敬佩你。今天却发现除了敬佩,还有羡慕了。我相信你可以到宋总司令那里,到军委,到委员长面前去讲一切,就是再冲动人家也不好为难你。顶多不要你再当这个县长,那又怎样?你照样是个受尊敬的地方贤达。可我呢?除了执行军令外,别无他能。”
张问德也静静地听着,不再言语,细细一想,觉得这位顾师长很会说话,绕了个大圈子,又回到责任不在自已上了。言外之意,还是我张问德饶舌了。既如此,我就不如将良苦用心全部倾倒出来好了。他叫来勤务员加了水,两人继续喝茶。待气氛缓和下来后,接着又说:“顾师长,我俩都不必思虑太多。不管上面的意见如何,我俩按腾冲的实情,看看能否主动想点办法?我统计了一下,日军占领腾冲城还不满四个月,我们已消灭了它五百多人。日军几次从龙陵搬来援军,很快又得退回去。说明日军处处紧张。这次北扫以后,只有四百多人在腾冲。我们还有时机可以利用。预二师刚来时,日军还站不稳脚跟,那时我说是个攻城的好时机;三个月后,情况虽有变化,但日军还是稳而不固,也还是可用的好时机。从战略角度看,敌我双方的眼睛,都盯在滇缅路上,日军重点守龙陵。我们不失时机地夺回腾冲,卡死腾龙路,从目前日军的兵力上看,它舍不得花大力气再攻腾冲的。但我们却很值得抢先花点力气为以后打基础的。”张问德本已想到接着说的一句话:“我们现在坐视良机丧失,其过错将不比当初龙绳武、邱天培的小一些。”但话到口边又忍住了。他转了个话头说:“我看预二师有这个力量。这次双山、夹角山之战,才一个营的兵力,就取得如此大的胜利,如果以全师力量,趁城内空虚,一举攻城,并非难事。在游击战中,相机夺取县城,师长应有这个主动权。上面有什么可指责的?
“从民众方面说,也有潜力可挖。这次我去慰问,乡、保长,民众组织,都跃跃欲试,要求参战。纷纷反映敌军狼狈溃退时,沿路都有歼敌的好地点,好机会。因为预先没有布置,没有武器,眼睁睁看着好打的敌人过去了。已经打过仗的十来个游击队,也因缺乏足够枪弹,强压怒火,无力行动。因此,我想和师长商量,能否发给地方一批枪弹,把民众的力量充分发挥出来。”
顾师长一直听着、听着,没有答话。
张问德喝了几口水接着说:“我始终思虑着一件事。如再拖延时间,让敌人从容巩固城防,筑成坚固工事,将后反攻,必将完全摧毁这座古城,那损失就无可挽回了。
“拖延收复县城,还可能导致腾北偏安难保。腾北一失,敌人抢占高黎贡山,最后反攻要仰攻高黎贡山,要从保山、云龙运送粮食、弹药,那代价也许要增大数十倍的。”
顾葆裕说话了:“张老县长的话,诚乃金玉良言。我只可叹时也势也。你焦虑到以后的损失,我的焦虑却在眼前。新兵刚到,疾病就来,病号猛增,我一筹莫展了。请你同我去师部看一些数字吧!”
顾葆裕带着张问德到了师部,即叫文书送来一堆材料。
张问德随手翻了几份。有新兵集训团送来的,有卫生院送来的。一星期前发现病号,以后一天比一天增加。前一天卫生院送来的一份报告,惊呼无法控制病情,死亡数字剧增。
张问德即约着顾葆裕亲到卫生院去看。两人一跨进大门,张问德就惊呆了。一长列装着死人的担架放在院坝里。担架要从后门抬出去,门太窄,一下子出不了,后面只好放下等待。
卫生院长赶来向顾师长报告情况:这批病人,多是新兵团的,都是病了几天才送来。有腹泻的,也有腹胀不泻的。大多高烧昏迷,一般都不吃饮食。由于化验条件不足,还弄不清是否传染病,只知往往多人一起病倒。卫生院药品不足,医疗效果不佳,多数病号进来后,三天左右即死去。每天死亡近十人,昨天是个高潮,一夜就死了二十四人。
师部打来电话,将顾师长叫回去了。张问德留下继续察看情况。
他进一步和医生们交谈。军医也不掩盖自已的观点,个个都表现出一定的愤怒。
这些新兵来自外县外省,他们都是乡、保长派爪牙用绳捆索绑的抓兵法,押送到部队后,又长途赶运到边疆的。他们本来就是面黄肌瘦的穷苦农民,身体弱到没有一点抵抗疾病的能力,经长期途中颠簸后,进入新兵集训团,还不曾缓过一口气,又是紧张的新兵训练,教官为了赶任务,就像教生牛生马一样用强力苦训他们,劳累加挨打,伙食又差,环境一下子适应不了,水土不服,不生病才是怪哩!
预二师卫生院住在镇边一座大庙里。宽敞整洁的神殿成了病房,垂危的病人不哼不叫,有的神志还清醒,就呆呆地与泥菩萨对视着。死了的立即从后门抬出去掩埋。后面是一片空旷的荒山坡。张问德跟着一副担架走了出去,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埋人方法:几十个死人扔在一个长方形的大坑里,从旁取土来覆盖。等填满土,形成一个坟包,旁边即挖出一个明天用的坑。死的大都是新兵,担架队、掩埋队是老兵。他们边埋人边念着顺口溜:“老兵埋新兵,死活都是兵,一天挖个坑,新坑盖老坑。”
张问德哭了。他原是个刚强硬气的人。日军侵入腾冲以来,他已见过不少悲惨景象,都未曾哭过。只在迎接戴安澜灵柩时流过一次眼泪,那是被英烈的忠贞感动的热泪;这次看到这些新兵死的悲而不壮,使他又一次流泪。这是悲苦辛酸的泪。他认为这是贫困的中国人,在腐败的军、政制度下,在外国入侵时极悲惨的一页。这些年青人像牲畜一般被人拴着牵着赶进军营活活折磨死了。最令人痛惜的是他们等不到扛上枪上战场去死。刚到前方连地点方位都还不知道就匆匆死了,什么遗物都没有一点,军队连个死讯也不会传给家里,这到底算什么死呀?这就是中华民国的老百姓的必然命运吗?
出了卫生院,张问德到街上找了个中医老先生询问,这些可怜的新兵到底害的是什么病?老医生说,他已和一位军医交谈过,不是传染病,是多发病。据军医说出的病状,他都见过医过。本地向来说害雨水病。因为七、八月雨水多,气候热,疾病也多,发疟疾的更多,只要不是恶性疟疾,都能治好。死人的事很少。但这些新兵多是外省人,新来乍到,水土不服,老中医表示他没经验,也没办法。
张问德接着赶到新兵集训团去,他要了解腾冲新兵的健康情况,果然腾冲兵只有少数生过小毛病,大都不治而愈。
这给了张问德一点安慰。
然而,他却亲眼目睹了新兵训练的残酷。
大概就是顾师长说的那种憨的笨的新兵吧,他们连吃饭的速度也落于人后。饭碗还没放下,哨音就响了,哨音正是召集这些尚未放碗的人,单独加班补练一些项目的。只见一个最后跑来的,像鸭子过埂一样,摇晃着身子滚动似的奔来。他刚进入队列,教官走向他当胸一拳。只见他顿时脸色变绿,倒身向后,不过后面的人身体挡住他没有倒下。教官随即抓住他的衣领搡了几下,他终于又站直了。“啪啪”,教官又拍拍他的肩膀,这两下出手不太重。意思是:“站直了,还算个活人。”
据说,这种当心拳,新兵都挨过的。聪明一点的会挺着胸脯鼓着气迎接拳头,就不会有内伤。胆小怕拳的,越缩着胸脯伤越重。
补练的项目,是最简单的转体、报数。他们也确实笨得出奇。向左向右转也分不清,总是两人鼻子对眼睛。磨了一阵又补练报数。也有人卡了壳,报不出。经提示报顺了一遍,再调换一下位列顺序又不行了。教官从中揪出一个来,叫他从一数到一百,他根本数不下去,原来他就不识数。教官没了办法,把他放到第三十位上,叫他连喊百声“三十”后,全列报数,他报对了。又将他换到第二十九上,全列再报数,上一个报了二十八,他报出的仍是三十,教官气的给他一个耳光走了。
张问德离开新兵团,向师部走去。顾师长还没答复过他要枪的问题。他见到顾师长说:“你不必再在那些笨兵训练上下工夫了,还是先拨给我一批枪弹吧,县里的游击队,都是现成的可靠的战斗力呀!”
顾师长一反经常见面时的态度,沉默了一会说:“好嘛,你向上写个报告。贵县可以抗击日军,本师马上撤走好了。”
张问德惊讶地看了一会顾葆裕,无言以对,转身退走。
在界头这个小天地里,这两位军政首脑,各自想了一夜心事。
第二天一早,顾师长又进了县政府。示意张问德将一切人员摒退后,才对他讲了悄悄话:“张老,请你别见怪,我尊敬你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前辈,所以就向你直说了。你提的两个问题:武装民众和为军队部份人请功,都是上峰严重关切的问题。我接任预二师长职务时,上面再三打过招呼。比如,那个赵连长,虽然地位不高,在上面却是有名号的人物。
“对于洪副师长,自是不同。我依靠他打游击,别的不敢靠他。军队内部的事,我不必多言,你老也不必多问。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你要不信,我也无法跟你说什么了。”
“哦,是这样的。”张问德并非书呆子,他明了顾葆裕说的全部含意。他本想再说:“这不符合团结抗战的精神嘛。团结抗战是上面号召的,为什么言不由衷的事也在上面制造?我的建议是有利于团结抗战的,我怕什么呢!”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无实际价值了。历史已经注定,腾冲人民要经受长期的灾难了。最后,他只好来个灵活表态:“顾师长,不管局势如何发展,我张问德始终要和抗日部队同甘苦共命运的。以后预二师要我配合做的,我一定切实做到。”
“感谢,感谢!”顾葆裕显出一点轻松了。
往后的局势将会怎样发展呢?预二师能打仗,在自已人这边得不到正视,没有得到更好的发挥。却被敌军充分重视上了。
藏重发动的扫北战斗遭到惨败后,受到了五十六师团司令松山右三的严厉批评:“你知道预二师是一支什么样的兵吗?它是原由陈明仁领导的,在昆仑关给皇军吃过苦头的一支部队。你太不重视研究敌军的历史了。不过你的决心和意见是好的。军团部都很赞许。以后腾北的扫荡,由师团直接指挥’你照师团部的命令行动就是了。”
腾北的偏安局面,有了新的威胁。敌军五十六师团直接劣动的扫荡腾北战斗,很快就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