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冈爬到楼顶上,用望远镜察看周围的农村。界头镇本在高坡上,他看到了几里外的村子,竹林掩映中露出栋栋木头房子,有平房也有楼房。可就是不见缕缕炊烟升起,也见不到有人活动。“人都死绝了么!”金冈骂着就率领他的军队向东边见到的一个大村子奔去。他们猎获到食物了,满寨猪鸡随地跑着,但还是不见一个人。人都躲到山里去了。他们都在夜间生火,做好一天吃的,白天就悄没声息地缩在林深处。看来日军也不敢往深山老林中钻。日军在村里杀猪捉鸡,胡乱捣腾。村外放了哨兵,有个哨兵突然看到北边高高的山头上有三个人活动。说来也够可怜,那是三个胆大无知的农民,他们要到上面去看日军活动情况。那是最高的一个山头。那架山名叫长坡,实际是三个山峰连成一串的。在山头上可以俯瞰界头街。预二师曾在上面挖下战壕,却又无人守着。这天日军在比它低得多的对面坡上活动,大队在村里,村外哨兵在走动、放枪。这三个农民要爬上去看个究竟,他们一会儿跳进壕里,一会儿又爬出壕沟。对面日军在的村边,与山头的空间直线距离,大约只在千米以内,但要走过去,起码在二公里以上。因为两点隔着个深深的山沟。日军一枪射过去,看到三人中倒下了一个。情况报告给金冈,他立即率领部队追了过去。敌人看到地上有血迹向北面去了,跟踪追寻了一大段路,又无踪迹了。
金冈在山头上拿出地图一对照,已判断出东北方向隐约可辨的马面关方位了。他的杀劲也上来了,即率队缩回界头,再向北杀去。
金冈到了龙江边的桥头街,也是一条空街道,不见一个人。也不见西路军的踪影。按预约计划,西路军应先到桥头等他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西路军由元康中佐率领,金木一雄给他当参谋和向导。出西门,过小西乡,云华乡,过固东,进明光,一路闯过了预二师的七道防线,也算打过七次仗吧。但每一打响,中国兵就退了。连上次吃苦头的双山、鸦乌山、夹角山也太平无事,一路上根本没有伏击。元康有点得意,他认为是皇军威风凛凛所向披靡,但金木却犯疑了。要从明光翻东山进桥头,是最后跨越一道门坎了,他不得不小心些。他让部队在明光驻了两天,搜捕了几个老百姓,严刑拷打,追问预二师的兵在哪里。活活打死了一个人也没问出个结果。元康有点不耐烦了,他认为金木过于小心,不像个军人,遂催着起行。
日军浩浩荡荡开进了大山沟,一路清冷,除了不时听到阴森森的鸟叫声外,别无他事。过了分水岭逐渐向下,后来竟是走到一条小河,反反复复地跨河,一会在这边走,一会儿又跨那边走。好在水很小,涉水过去也容易得很。后来走在一块很长的石岩下,过了岩嘴,另有一条河流下来。本是个大晴天,突然山洪暴涨,浑水倾泻下来,竟将日军挡住。后续部队大多走到石岩下,突然大石头像冰雹一样砸下,顿时一路上出现了一串肉饼。日军连打枪也忘了,有的乱跑,有的抱着头贴紧岩壁。一时间沉静的山谷鬼哭狼嚎。还未走到岩壁下的日军,掉头回踅。刚回到分水岭附近,三方密林中响起枪声,多数日军又倒下了。待不死的清醒过来,准备反击,中国兵却不翼而飞了。不过,元康在最后,骑在马上,他还是看见了中国兵的去向。随即组织了一支快速小队追去。日军追到一个大土坎前,只有一个缺口往上爬。几十个日军爬上去后,却碰上了三十多只放羊狗,把日军当作豺狼,一齐扑来。狗的进攻激不起日军打杀的疯狂劲,却被吓得怪叫,当然,狗被打死了几条,但更多的是跌跌滚滚往下退的日军。
这是上次组织夹角山战斗的胡营长的杰作。他在明光生活几个月,向群众学了一些制敌的土办法。那股洪水,是一个星期前群众在上游砌了一个水坝积下的。那些放羊狗就完全是放羊人拼集指挥的。
元康、金木处理了百多具尸体(火化)后,派兵去寻找百姓报仇,要见人就杀,见房就烧。可是爬了几支山也见不到一户人家,仅仅找到山地中的一间羊圈烧了。
因而元康率领的西路军,赶到桥头的时间拖后了至少四天。
再说,金冈宗四郎在桥头街等了一天半,还未见到元康的面。他实在等不下去了.就派一个小分队去找元康的西路军。他自己单独率领东路军去进攻马面关了。
金冈在半路上抓到一个带路的老百姓,其实这人是马面关守军放来牵引日军的。已经到了马面关了,他说还不到的,还要再走。
原来马面关,在高黎贡山入山处,是历代官府收关税的一个地方,是个关卡的名称。原先只有两间小屋子,也曾一度驻过守路军。民国以后不在此设关,屋子也不存了,仅留下个名称。此地并不险要。再往前走约二公里,翻过一个山包,走完一段凹地,才见到天然险关。预二师的第一道防线就在那里。日军进入凹地,已在守军炮火射程内。那个向导已带着日军走完凹地,到了战壕前面了,敌军也觉得不对了,刚想再审问他,身后的炮弹已炸响了。日军回头看了一眼,再回过头来时,向导已经钻入地下。先头的几个日军已经倒地。
金冈在后,命令他的炮兵开炮,在炮火掩护下撤回了进入凹地的日军,当然已经报销了几十。
金冈认为,这不算挫折,这叫发现。他高兴极了,他退到山包上仔细观察中国军的防线,虽然设施看不清楚,但他已经看出整个险关地段的情形,他惊叹有如此天生地就的防线。如果他是守方,他会很高兴的。现在自己是攻方.是得好好动动脑子的。当然不能说怕。逢坚必摧,所向无敌,才能表现大和武士对天皇的赤胆忠心。他决心要在险关创奇迹。他一贯认为不敢创造奇迹的军人,不是真正的军人。他令武士们原地休息,多吃些牛肉罐头待命。黑夜降临以后,他集合队伍下令:“这个险关,皇军一定要夺取它!这是我黑风部队的伟大使命!我们在怒江以西无所作为,耽误的时间太多了。这是对天皇陛下的不忠。现在,趁此夜幕,悄悄地往上摸。打抢的不要,一切活的,统统地刺刀,死啦死啦的!”
最喜欢杀人取乐的日寇,听说要发挥他们的专长——刺刀前不留一个活的,顿时精神抖擞。在夜幕的掩护下,提枪弯腰,十分快速地摸向马面关。
坚守马面关前沿阵地的是预二师新成立的大刀队和五十名傈僳族弩手。这三百把大刀是他们护送戴师长的灵柩到怒江边一看不妙,急忙后退,但毒箭也就飞来。只有少量摸到第二道战壕时被大刀队砍死。
这种“一步倒”、“见血封喉”的毒箭,日本帝国的大本营统帅们,在制定侵华战争的计划时,并没有将它考虑进去。但它能使日军死得比子弹命中还快,而且极为便宜,有哪一个日军统帅能够料及?
未中箭的日寇仓皇败退了。
这一仗没有任何声响,但战斗结束了。大刀队还没有充分发挥作用的。
“我们遇到了魔鬼!”败回的日寇对金冈说。
“八格牙鲁!我才是魔鬼!是取胜的魔鬼!”金冈宗四郎咬牙切齿地说,“兵分两路。一路的九渡河,去偷袭斋公房;一路的偷袭灰坡,出奇制胜!”
金冈将两股担任偷袭的部队派出去以后,亲率一股日军在马面关正面架起小钢炮、重机枪对马面关狂射。其用意在于把中国兵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掩护他迂回偷袭的部队取得成功。
高黎贡山西坡的黎明来得特别迟,尤其是深沟大壑。当北斋公房附近的无数高峰被朝霞映成褐色、百鸟放声歌唱时,深涧中还是又冷又暗,几尺外就看不到人影。加之每条深渊都是浓雾的产地,天越亮,这里就越黑。只有烈日当空,涧底才见一丝阳光。但不上一时三刻,阳光又被崖壁遮住,深沟大壑,又变成寒冷和阴森的地狱。
昨夜奉命摸进灰坡梁子南面深谷中的日本鬼子,一夜跌跌撞撞,在九渡河的飞泉和狰狞怪石中瞎摸瞎爬,已有几个一脚踩空,不声不响地掉进涧底。有几个在溜滑的青苔上立脚不住,也跌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九渡河是高黎贡山天险之一。历史上深更半夜陷入这一条绝境的人,还没有生还过。这里断崖飞瀑间,原搭有几座湿漉漉的长满苔藓的独木桥。但已被预二师掀下深涧去,已经是无路可走了。但日寇为了不被冻死,彻夜在摸索。到得天亮,已不在了一半人。他们三五个一堆地泡在叠水坑里,任飞泉迎头盖脸地直冲下来,却木然不动。只有他们的破烂军衣和络腮胡随着急流在飘动。跌烂了的皮肉,在飞泉的冲击下也一片片离开肉体,伴着山风刮落的败叶一齐流走。砸开了的脑壳,已箍不住白生生的脑浆,它们一团团冒出水面,转着旋儿,从一个叠坑冲向另一个叠坑,而后分散,变成碎沫,终于不见了。
活着的几个日寇,天明一见自己神差鬼使似的摸到这种绝路上来,一个个吓得胆颤心惊。进,三面绝壁,变成鸟也难飞出去。退,茫茫深谷,乱石张牙舞爪,一脚踩空就粉身碎骨。正在进退不得之际,山顶上一阵排枪打来,这一股日寇就再没有一个活的。
倒在岩石上的日寇,血从他们的身上流淌出来,形成一小条红沟。但淌不到二尺远,就凝固起来。后流来的又从凝血上流过去,挂在崖边,如一丝红线,在山风中微微摆动,瞬间即被苍蝇与蚊蟆覆盖。
枪声停止后,九渡河又恢复它的阴森和寒冷,只有永无休止的泉声在叮咚作响。
另一股摸进灰坡梁子北面深壑中的三十名日军下落不明。直到一年以后金冈宗四郎在铁匠房被炸死前,他都没有见他们回来。几年以后,一次山洪爆发,大水从一个叠水坑中冲出来许多骷髅和发锈的三八枪、歪把子,人们才认定那条深壑中死过不少日军。但这已是后话了。
黎明时,金冈司令的炮弹已打光,但总不见他的武士们在灰坡竖起“已占领制高点”的信号。他知道情况不妙,便放了几个烟幕弹,收兵回城。
马面关阵地上,顾师长和彭参谋长正待指挥部队反击日寇的进攻,但太阳已升到高黎贡山顶,还不见敌人的动静。派人一侦察,敌人已无踪影。只有西方明光上空十来架日机在盘旋俯冲,沉闷的爆炸声隐约传来。
当金冈宗四郎带着他的大队人马(是大队,因为死了的毕竟比例不大)退下桥头街时,元康率领的西路军也赶到桥头了。一交换情况,都觉得这个腾北有许多情况,日军还掌握不住。到底两路军一齐出动再攻马面关,还是退回城去?意见不统一,难以决定。
元康骂个不休:“这是十足的野蛮之地。”
金冈则骂:“我的两队人马,到底被什么魔鬼抓去了?”
过了一夜,县城来命令了。水上源藏大大表扬了两路扫北的军队,肯定赶走了县政府是重大胜利。最后通知有重要会议在腾冲召开,要两队人迅速返城。
金冈和元康都说不清,到底是胜利了还是失败了?反正是奉命回城,谁敢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