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股“叫化兵”距日军阵地二百公尺左右都停下来,或蹲或坐,或仰面朝天躺下烤太阳,或低头翻捉虱子,那种寒酸和懒散劲,实在使松本啼笑皆非。“如此对手,即使全部将其斩尽杀绝,于我又能增加几多光彩?”他想。但松本毕竟是军人,他又想到“莫非是洪行的骄兵计?而他们为什么不带枪?两军相搏,生死乃弹指间事,再狡猾的骄兵计也不能不带枪呀!这不是白白来送死么?”松本七思八想,满腹狐疑。但他看到中国兵身后拉弓搭箭的傈僳族弩手,立即判断为:“洪行企图引我军到弩箭的射程内,用毒箭射杀皇军。”于是,他立即调整阵容,令阵地上的所有机枪手,把枪口对准傈僳族,“一旦他们放箭,马上开火。”同时往东、南、北三方,各派出五十名杀手,雄纠纠气昂昂地向中国兵大步挺进!
这时南风骤起,呼呼呼地吹散一山云雾。大东山郁郁苍苍地呈现在蓝天底下,地盘关正面一棵古松上空,呼啦啦扬起一面青天白日国旗,与八百公尺处的日本膏药旗遥遥相对。
大步挺进的日军距中国“叫化兵”只有五十公尺了。
“的——嗒!”松树梢上中国国旗下一声军号吹响。
“唬!”中国兵跳将起来,一线展开。每三个人一组,成“品”字型列成战阵。
“嗒嗒——的!”松树上二次吹响军号。
“唰!”中国兵闪电般地从背后取刀在手,寒光映日。原来是大刀队。是二OO师留赠的大刀装备训练出来的。
“嗒嗒嗒……”军号的旋律加速,振人心魄。
“呜呜呜……”满山的牛角号吹响,动地惊天。
中国兵迎着二十公尺外挺枪而来的日军横刀而上,此时山山凹凹,万人呐喊,婉如雷鸣。
“杀!”两军刀枪并举,寒光闪处,血肉横飞。
这支部队穿的是破烂衣服,就连洪胡子的军衣上,也粗针大麻线地补了两个青布补钉。
“******,三国时许褚上阵,威名流芳千古。老子们预二师穿一身破衣烂裤,不是也照样为国家浴血奋战,斩杀日寇吗!”昨天下午,洪行在林子里对部队作动员讲话时说,“弟兄们!中国的土地,哪一块是由穿绫罗绸缎皮大衣的龟儿们来保卫的!他们只是吸血虫,是老子们身上的母虱子!保卫国家,历来靠的是老子们这种穷光蛋,癞子兵!老子们穷是穷,苦是苦,但有的是志气!老子们不偷不抢,不****掠夺,不坑害别人。所以,即使老子们光着屁股,露出**来,也光明正大,见得天日,比用黄呢大衣裹着的日本鬼子——那些披着人皮的衣冠禽兽,要干净得多了!
“弟兄们,心要想得宽点。为国为民战死了,我们会有一副脸嘴到阴曹地府面见自己的祖宗。捅出老子们的心来,也红通通的见得阳光!明天,我们预二师的大刀队就要用大砍刀和日本鬼子的三八刺刀对杀对砍,比一比中国人和日本人到底哪个的骨头硬!我们要学腾冲的张老县长,人家六十三岁了,还舍死忘生的领导民众抗战。这是我老洪拼杀半生最佩服的人。中国要多有几个这种硬骨头,日本鬼子就不敢杀进中国来。我说的这个意思,是想告诉大家,因为腾冲有这样的硬县长,我们在腾冲战死掉也是值得的。明天,战死了的,我洪胡子为他披麻戴孝,我相信张县长、腾冲人会给他竖大碑;退缩不前的,大家晓得我的脾气,我最讨厌胆小鬼……”
在洪副师长给大刀队作动员时,彭劢参谋长正忙于调兵遣将,分头布阵设伏,规定联络信号,调动各路部队接应。杨筱山、赵宝贤等闻讯后,也发动来六七千华侨难民,逃难下乡的市民,明光、瑞滇的农民前来参战。
“不要民众去拼命,到时候使劲叫喊就行。要知道,观战的老百姓越多,战士们的勇气越大,有谁好在民众面前丢人现眼!”彭劢对杨筱山说。
第二天早上,孔鼻河、涩梨河、茶山河、喂猪坎等村寨的傈僳族、汉族民众,牵来了两头黄牛、十二只山羊和二十多筒包谷酒慰劳部队。战士们在森林中杀牛宰羊,大块烧烤肉吃,虽然没有盐,却也火辣辣、香喷喷地吃得眉飞色舞,肉饱酒足。
早先说过,大刀队的勇士都是从各个连队抽调来的英雄好汉,而且都会一些拳脚。经过无数战阵,见死的人多了,自己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看着弟兄们不断在日寇的枪炮下死去,复仇之情已使他们两眼血红,拼劲猛增。马面关一战,大刀队虽然砍剁了一些敌人,但杀的还不过瘾,正如开饭前喝了碗米泔水,肚子还空落落的不自在。前几天,他们在山头上,亲眼目睹了日军在坝里烧民房。浓黑的烟雾,直冲天空,个个气的发抖,恨不得飞下坝子去掐死日军,为民报仇。如今听说要在地盘关决战,全用刀劈刀剁,人人不由的热血沸腾,将日寇砍脑袋、削胳膊的痛快感搔着每个人的心头。一夜好睡之后,天一亮就在山箐的泉水边捡石磨刀(其实每把刀都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只是把马面关战斗中尚未揩去的凝血洗净而已)。
天一亮就蹲在古松树上的彭参谋长,整个上午都看着松本调动人马,升旗布阵。但他并没有见松本命令日军构筑阵地,只一排排地把日军摆在草皮地上,以待预备二师的到来。只有六门小钢炮、五挺重机枪架在日本太阳旗四周的半坡上,二十多挺歪把子轻机枪架在几条土坎和几冢古坟上。这些,彭参谋长都已专门指定人枪对付,负责包干消灭。且下了严令,如果战斗打响后,日寇的机枪手发射十发子弹而不被击毙,负责包干的人就要受就地正法的严厉处分。因此,爬上大东山西麓、明光河畔半山中的香果树、栎树、常青树上的战士,早已将枪上的准星,对准日寇的机枪手,只要日寇一开枪,就叫他见阎王。
为了壮大声威,彭劢参谋长派人四处寻找、组织难民来大东山各山头和半坡呐喊助威,并搜集来二十多支牛角号——明光的几十个村寨,哪一村不有几支放牛牧马的号角!连十来岁的小孩都吹的“呜呜”响。
昨夜,彭劢还派出一个连潜伏于地鼓塘东面山林中,以阻击腾冲城的来敌;又派了一个连到徐近河,配合茶里游击纵队阻击日寇可能从密支那来的援军;另三个步兵连极机密地隐蔽在山下的密林草丛中,必要时冲过明光河,向日寇阵地发起冲击。只有带信给梁正中叫他的古永大队来堵击西面茶山河垭口的人至今未回,是彭参谋长的一块心病。
看看到了下午,地盘关的日军已等得焦躁不安,原来十分严整的队形已变得有些散乱,有的日寇在用刺刀挑罐头狼吞虎咽,彭参谋长一见时机成熟,下令三面出动。
洪行也穿着破衣夹在南边这一队大刀手中。
在距日军阵地三百公尺处,恰巧有一块开阔地。这是明光河西岸的一片沙滩,沙滩上间或有些滑溜溜的鹅卵石、铁线草紧紧地贴在地面上,还有几蓬三鸡脚刺在河风中瑟瑟摆动。
洪行令弟兄们一字儿摆开,一个个品字形的三人小组联成一线。这种三人小组是在训练中自愿结合组成的,相互间不是同乡就是同一连队的生死战友。久经考验的战斗友谊使他们生死与共、同心同德。战斗中战友负伤或死亡,活着的会突然增加几倍勇敢,向敌人报仇雪恨。
洪行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翻开衣服就掐虱子。这是一个老兵的衣服,洪副师长和他对换穿了。谁知才穿上身,虱子在肉皮上就乱爬乱咬,洪行忍耐不住,率先就掐起虱子来。他想:老子在自己的国土上掐自己身上的虱子,这就是老子的自由!你日本鬼子穿金叶子衣服,到底还是抢来的!老子在你面前掐虱手表明老子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
战士们一见洪副师长在敌人面前(仅隔三百公尺)掐虱子,激战前的紧张心情就缓和了许多。于是就懒洋洋地坐下来,或抓疥子,或摘疮疥渣,或四仰八叉地看青天。地盘关上日军的严整队形,他们视而不见。
当正面之敌人端枪向他们冲来时,大刀队的弟兄们还坐在地上。只是瞪着眼寻找对象,看准第一刀先劈哪一个。
“的——嗒!”第一声军号响,他们“唬”地跳起来,立定八字脚,如一排铁塔。
“的的——嗒嗒”,他们同时一弯腰,从背后抽刀在手,横于胸前,刀光闪闪,无比威严。
当满山号角齐鸣、万人呐喊的同时,他们极整齐地向来敌迎上去。
最先从日军阵中冲出来的五十名杀手,先是端枪而进,走了几步就变为提枪而进,因为他们看到这一群乱七八糟的叫化兵还不如一群光骨碌鸡,但一眨眼,中国兵闪电般的站起来列成阵势‘闪电般的拔刀在手,寒光一闪一闪的直盯眼睛,他们又急忙端枪时,中国兵已冲到跟前来了。
“呀!”日寇出枪,跃进,突刺。
“杀!”中国兵横刀相迎。
日寇的突刺,都照准中国兵的心脏,快如闪电,力敌千钧。
“当j”中国兵的大刀背拨开日军的枪刺,火星乱溅。旋即大刀向前一削,许多日军紧握三八大枪的左手腕已被切断,大砍刀顺势向上一翻一削,不少日军的下巴骨、鼻子、连同眼睛、一半脑壳,已飞出三尺开外。
洪行在中国兵后面十公尺处观阵。他右手紧握刀把,刀尖与右肩相齐,刀锋向前,形如一块盘石,岿然不动。
由于大刀队是每三个兵组成一个“品”字列阵的,故一百多人的正面,正与日军一字儿排开的冲击队形相等。在刀枪并举、日寇手掌脑袋齐飞的最初一刹那,中国兵杀得很顺手。洪行见一个名叫张大卫的大刀手迎战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日寇。那个日寇的枪刺如蛇吐信子般地向张大卫刺来,张大卫只是防上防下、防左防右地拨开日军的枪刺,一眨眼间,只见张大卫魔术般地握住了日军的枪管,左手一拉,右手横刀顺势一削,日寇的头就掉下地来。这个日寇的身子还没有倒平,张大卫侧身一刀,又将另一个骑在中国兵身上的日寇脑袋一劈二半。
战斗万分惨烈。
在后压阵的一个日本太君,见他的武士们纷纷倒地,四肢不全,而且中国兵尽砍脑袋,大日本皇军的头是让你这一伙叫化兵随便砍的么!“哇呀呀!”他怪叫一声,挥剑跳跃而来。
“来得好!”洪行一见日寇太君挥剑冲来,也大吼一声,越过血肉模糊的敌尸,出刀迎战。
“当!”刀剑相碰,火星飞溅,剑和刀如电焊般地粘在了一起。二人以“焊点”为轴心,如磨盘般地大步转开圈子。
四目如电,熠熠有光。
“野兽!”洪行心中怒骂一声,双手握刀,运足气力,将日本太君的指挥刀向下压,向下压,压到与膝盖相齐时,翻刀向前一削,太君的双手断飞,洪行趁势再一削,太君的脑袋离开脖子,头还掉在半道上,洪行跃起,大砍刀从空中划一道弧形,从太君的左肩胛直劈到右肋下,只半秒钟,这个太君就分成了五块。
洪行怒目一扫,再不见一个活的日寇,立即下令:“前进,占领前面土坎,快!”
战士们跃进到土坎下卧倒,以待厮杀。
傈僳族弩手捡起日寇的枪枝也跃进到土坎下。
与此同时,东面、北面的日军,也被另两队大刀手杀得狼藉倒地。
站在膏药旗下的松本,看到这三分钟内发生的场面,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一咬牙,飞身上马,抽出指挥刀,向南一指,率领四五百日军向洪行这一路卷地冲来。
眼看即将和洪行的大刀队碰上,突然,南面枪声一响,大东山上摇旗呐喊,势如排山倒海,数不清的中国兵又涉过明光河来,直捣他的地盘关阵地。“我已陷入重围。”松本自语一声,勒转马头,跃上地盘关来,一刀砍断旗杆,在太阳旗还没有落地之时,他又横空一刀斩断旗绳,令一个军曹接住膏药旗。他用指挥刀向西一指,妄图越过大西山垭口,夺路而逃。谁知快接近西山垭口时,突然遭到许多自动武器和毒弩的猛烈阻击。原来这是梁正中率领古永抗日大队,在此等待多时了。~他们的自动武器,是英国皇族介尔克少将赠给的。
松本一看情况不妙,向左一拐,向南,向美靠河方向狂逃而去。
背后,几千中国兵,近万的群众,满山遍野,呐喊追杀。万众一心,追赶群贼。
松本率领的这股日军,是最后一批败退回城的。
腾北军民的第三次反扫荡最终胜利结束。
松本理当很快滚回缅北去,但他却在腾冲县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要静静地思索一番,对地盘关一战想几个为什么。
能文能武的松本,曾写过一篇《帝国精神和大东亚圣战》的军事论文。他再次翻出来推敲推敲。文章洋洋洒洒,条理分明。论述“中国人”主要有两个观点:一、缺乏竞争意识。“中国人对我们(大和民族)有百害而无一利,这不是说他们还有人敢于反抗我们,而恰恰是他们的总体不敢和我们竞争!”二、没有勇武精神。“这种精神,上帝只给日本武士,东亚病夫是无权享有勇武二字的,他们简直不佩。”其他观点,还可列出许多。但主要是这两点。因为这两点可以把刺杀精神,进攻意识,以少胜多,敢向强者开刀等等都包括进去了。但这一切都是大和武士的特长而中国人是不具备的。松本看到他写下的这些观点,觉得很对嘛。可是和地盘关决战的实际情况对照一下,他感到矛盾了。应当把当时的情景先记下以后再琢磨吧!
那天,当中国兵出场时,松本看得很清楚,三股拖拖拉拉的队伍,每股有一百多人。他当时就仔细盘算了:“十位数的可略而不计,就算你每股百人吧。我派出迎战的,只需五十人一队。一比二的比例,这已是大东亚圣战中最保守的战例了。其他战场皇军以一比五,一比十,一比十五而取胜的不甚枚举。”他还估计:“三百多中国兵,只须当场杀死少数,多数可以俘虏过来,做为活靶,让武士们慢慢地练习刺杀取乐。”结果是一眨眼,他的一百五十名大和武士全被砍倒,而中国兵他没看见一个倒了的。怎么了?完全颠倒过来了吗?要重新认识中国人吗?要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理论观点吗?大东亚圣战全错了吗?松本自个儿摇摇头。他不敢相信,也不敢和同行交谈观点。即使意识到了,他和他的同行们也不会承认的。因为时间未到,缅甸南方军还存在着,还天天喊着冲杀。但松本从此变得不想多说话了。他那篇论文大概没有修改下去,终于没有发表,作为手稿保留在《支那征程记》一书中。直到1944年9月,中国远征军收复腾冲时,才从驻腾日军司令部的一个秘密的地下指挥室里被人发现,翻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