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德又一次东渡怒江再返回来,走的是北斋公房古道。一进入昔日繁华的桥头街,一片瓦砾,断壁残垣,屋边园林果树大都烧焦烤糊的惨象,使他异常悲愤。日军的滔天罪行,哪一天才能清算?县政府的工作又增加了一个内容,慰问民众,救济灾民,刻不容缓。还应慰问茶里游击队。因为松本率领的扫北队伍,沿片马孔道北进途中,一路受到茶里游击队的阻击,迟滞了行军速度,没有按计划赶到马面关,减轻了界头驻防军的压力。县政府和预二师师部联合组成慰问团,对茶里游击队慰问感谢。当然预二师是借此慰问之机,和茶里游击队加强联系,希望片马一线能成为腾冲北部的可靠屏障。
这时,却传来了令人愤慨的消息:英国要逼我茶里游击队退出未定界。外交部的亲英派也出卖良心偏向英国逼政府表态。李根源给蒋委员长连发五封电报,力主批驳英国政府的无理要求。电报发出后没有回音。才将这个危险写信告知张问德,叫他作好思想准备,以防不测。
不必细说,预二师长官和腾冲县官绅民众一致感到很担心,深怕外交部成了卖国部。茶里游击队一撤.腾北就难保了。
张问德想到要做做英国人的工作,起一点地方政府的作用。他说清朝时代,出现过一个怪圈:官府怕洋人,洋人怕老百姓,老百性怕官府。今天说不定又要出现一个怪圈了:外交部怕洋大使,洋大使怕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又怕外交部。不管怎么样,我这个前线的县政府也可以做点外交工作的。只要能起到一点现实的作用,为了抗击日寇,我们不放弃任何时机,先试试看吧!
原来,张问德手里是有一张牌的。
英国一支驻新家坡的军队,撤退到缅甸后,又被日军追赶冲散了。皇族介尔克少将率领着三十五名官兵,败逃后,困在中缅边境上陷入绝境,后被古永梁正中救援收容,尚在古永休养着。找他们谈谈这个问题,要他们表个态,至少也是一种宣传争取工作吧。
先回头说介尔克等英军进入中国的情况,那是日军占领腾冲以后几个月的事。当他们在缅北走投无路时,介尔克心里想寻找的出路只是印度,不是中国。一因日军已进入中国,他以为到中国和在缅甸一样,是日本人的天下了,等于自投罗网;二是历史原因使他害怕中国。所以唯一安全的地方就只是印度了。但有人告诉他,要去印度,也必须沿中缅边境向北走。这是一条窜山过箐的路,走起来很艰难。但如从缅中、缅南走,恐怕难以避开日军。他就选定了到缅北,沿中缅边境的路走。在八莫附近,他找了一个华侨做向导。那华侨建议他还是走中国好,再走一天路,就到中国边境小镇蛮允了。华侨不知道介尔克的心情,一片好意,却惊坏了介尔克。他一听“蛮允”两个字,便吓得瑟瑟发抖,“我不想成为马嘉理第二!”他说,“那里土人砍脑袋如切萝卜的手段,我们大英帝国早就领教过了!我们大英驻华公使馆一等翻译官马嘉理就是被腾冲人李珍国把他当为间谍于1875年2月在蛮允杀掉的。”于是他沿中缅边境、沿片马孔道,沿老象房、火烧田、五台山、角乃、陆鸡、昔董、甘稗地,在原始老林中不辨东西南北的左冲右突,害得这一群黄头发蓝眼睛的英国大兵跌跌滚滚,疲于奔命,狼狈不堪。
最初几天,他们不敢下坝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坝子,只是原始老林和竹林覆盖的、江水咆哮的河谷老箐而已),因为这一带正是中国入缅远征军的败兵们所过之地。介尔克深知,中国人对英国兵怀有巨大的深仇大恨。远的不说,就这次入缅作战来讲,自1941年12月7日日本对英宣战,按中英共同防御缅甸计划,同月11日,中国就把第五军的先遣部队开到畹町来,继而26日第五军、第六军的主力就在保山集结待运,。然而抱定“远东殖民地宁可丢给敌人,也不让与友邦”的英国驻缅甸总司令胡敦,一忽儿说“第五军第六军主力勿庸入缅”,一忽儿又放弃仰光引狼入室,让日寇从中国兵的背后杀来。中国入缅远征军一心为解救英军在缅甸的困境,前仆后继,浴血冲杀,得到的却是被英国人的玩弄和谋杀。这怎能叫中国人不咬牙切齿,怒发冲冠!所以介尔克想:如果英军撞入气不打一处来的新仇旧恨把牙齿咬得咯嘣响的中国兵手里,被他们剁成肉泥,也难消他们心头之恨!
介尔克在仁安羌见识过中国兵的拼命精神。4月18日,也就是他们英缅军第一师和装甲第七旅在仁安羌被日军一个大队包围的第二天,眼看七千多日不落国的大块头就要被一千五百多短小精悍的大和武士斩尽杀绝之时,中国远征军新三十八师的两个团舍死忘生的中国兵只一个冲锋,便使日寇土崩瓦解,使束手待毙的英军得到解救。“如果胡敦不玩弄阴谋,不设置圈套,缅甸战局决不会这样糟,远征军不会败北,我们也不致这样惨!”介尔克想。
前天,他们在楚余河畔烧烤被老虎吃剩的半截马鹿时,几架日机飞来丢下燃烧弹将他们身边的原始森林烧起漫天大火。他们突出火网后,经一天一夜的奔波,神差鬼使地撞到甘稗地西山泉。
当响导认真看了地形,确认山下那一片巴掌大的小坝就是甘稗地时,介尔克又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喘不上一口气来。
原来,自1840年起,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用他们的舰炮轰开大清帝国闭关自守的门户后,贪得无厌的大英帝国为了缔造日不落国,又瞪了眼死盯住从迈立开江到怒江这一片数干公里的崇山峻岭,妄图把怒俅地区划入他们的版图。如果说俄国佬只承认中国北边的国界是长城,那么英国人认为中国南边的国界在怒江。根据“征服”的进展,将来说它在长江又有何不可!
为了征服,光绪26 (1900)年,农历正月14日,英军数千人以勘界为名,由密支那越过恩梅开江,进犯腾冲北部,妄图侵占片马,打通进藏入印的通道。“北京的皇帝,只看得见故宫,只管得了故宫,甚至故宫也是由列强加以保护才存在的。至于万里外的蛮荒,清朝皇帝是怀疑它的存在哩。”大英帝国就是以这样的借口开兵来“发现”我怒江以西的大片领地的。不提防在甘稗地,英军却遭到了腾越茨竹隘土守备左孝臣率领汉、白、傈僳、景颇等族弩手、练兵的猛烈抗击,被打得屁滚尿流。这一仗,英国侵略者也欠下了中国一大笔血债,左孝臣身中八弹而死,各族练兵陈尸一百具。此时一脸死灰的介尔克,却突然想起了一个华侨翻译给他的一首诗:
里麻吞噬后,
片马又沦弃。
守土左孝臣,
战死甘稗地!
介尔克知道这是李根源的诗。前久他的收音机没有坏时,他曾听到过英国皇家电台广播的“中国国民党元老李根源西上抗战”的消息,“如果我进入中国,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李根源找我算总账怎么办?——何况他还是被驻缅英军在1910年通缉过的人!”
“哪里还有生路?”介尔克六神无主地问向导。
“生路?生路只有一条:越过甘稗地,爬上高良贡,进入腾冲的古永。”向导说。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然。此一时,彼一时也。”
“难道别处再没有求生之道?”
“没有了。向南,回到密支那当俘虏,如果不死,就替日本人修工事,当苦力;向西,走两个月山路,过野人山,被老虎吃掉或被野人砍了头祭谷;向北,在他念他翁山冻死。阁下如不到中国去,本人只好告辞!”向导严肃地说。
“我们对不起中国!”介尔克低下了头。
“中国人不爱落井下石,何况中英是盟国。”向导又说。
“好吧!只好听上帝的安排了。”介尔克说着站起身来,仰头望着高矗入云的高良贡,对一群饿得半昏不死的英国兵说:“走,到中国去!”介尔克怕到中国,在缅北绕圈子。耽误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不得不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