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新春伊始,高黎贡山雪压敌尸后不久,腾冲大地上气氛有点变化。老百姓看到日军行政班和汉奸们,纷纷组队下乡寻找难民劝说回城“安居乐业”。难民不信劝告,没有一个回城的。也不知道日军又耍什么新花样。当时张德辉早已脱离虎口,不在日军心脏里活动了,没人知道日军的内情。后来缴获了日军文件,才知道缅甸南方军曾给藏重康美发过一个严厉批评的电文。可摘录一段供后人赏析:“……大本营及本司令对腾越现在仍是一座空城极为不满,对比仰光、曼德勒、河内、曼谷及一切大日本皇军所占领城市的繁华景象,只有几个寥落良民的腾越城实在是帝国的一种耻辱!要知道:天皇陛下的仁慈是大东亚圣战的一个重要补充,它能攻破我们陆海空三军所不能攻破的敌人的心理堡垒。腾越民众甘心困处深山而拒不回城与皇军合作,此乃你部在治安强化运动中的惨痛失败。长此下去,非但不能彰耀(原文如此)天皇陛下拯救支那人的本意,反而会助长敌民的傲骨。历史上,中国历代王朝的变移,这种遗民的傲骨都曾给征服者增添了不少麻烦。为了杜绝后患,命你部火速将一切还没有死光的腾越市民诱进城来,沐我天皇陛下的恩泽,昭我日中提携、共存共荣的伟绩……”
“八格牙鲁!”看完电令,藏重不由的无名火起,“岂是我不知抓些市民来装门面,而是腾越的老百姓顽固顽固的,拒不回城当顺民。只在深山野箐与游击队勾结,和我皇军作对,良心大大的坏。”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立即召见行政班本部长田岛布置:“我不爱城里只有几个汉奸在眼前晃来晃去,我要多多的良民在城里热闹热闹的,日中提携的干活。良民大大的重要,面子大大的光彩。行政班、维新社统统的出动。盐巴、棉纱、粮食大大的给,市民就会回来的。”
于是,第二天,日军行政班的便衣人员,杨吉品手下的全部汉奸,就向边远的山乡出动,妄图引诱、威逼逃难下乡的市民回来给大日本帝国共存共荣的招牌镀点金。谁知日本侵略者的这一鬼蜮技俩,反而使腾冲市民演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壮烈场面而流芳百世,万古不灭。
自1942年5月上旬,腾冲市民们为躲避日寇弃家离城以来,至今已有二年了。逃住在深山密林或山乡人家的牛楼、羊圈旁的城里人,哪一个不盼望早日消灭日寇,重返自己数十代祖宗惨淡经营、朝夕侍弄的家呢!去年过年时,有位西门街姓黄的老太太,因盼家心切,从响水沟牵着十岁的孙女,来到马鞍山下的西山坝,在一堵土坎后扒开茅草凝望灰雾迷茫的腾冲城。老太太对孙女说:“我奶孙俩过一个‘望家年’。”接着,黄老太太把孙女拉近身来,指着三里外的腾冲城无限怀念地说:“我们的腾冲城,以往过年时,大街两旁的年松从北门直栽到来凤山脚的六保街,松树上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到夜间出门一看,比天上的星星还美妙得多;还有三月间的三月会,五保街打保境,人山人海,台阁、高跷、洞经队,好看得很。那台阁上高吊着的王道陵,看着就要掉下来。还有白娘娘水漫金山,是每年的台阁都有的。街面上空都用白布遮住,叫‘瞒天过海’。街两边是各家号铺搭的小巧玲珑、五光十色的水棚,棚里大缸中是糖水,白送人喝……”
“站住!”一把刺刀突然抵在黄老太太的腰杆上。
“你的中国兵的便衣的,死啦死啦的!”一个挺着刺刀的日军说。他是行政班副班长早赖。今早是和大汉奸杨吉品出城来“打野外”(偷鸡摸狗找姑娘),恰巧碰上黄老太太的。
“我们当百姓的,不穿便衣穿什么?”黄老太太视死如归,不软不硬地说,“我望望家有什么罪,你们杀人放火才死啦死啦的!”
“咦!你不是西门街的黄氏吗?咋不回家去?老远的望望过什么干瘾?”杨吉品兴灾乐祸地说。
“因为我是一个人,才只能望望家,如果是一条狗,也跑进城吃日本人的‘周二,去了。”(“周二”,腾冲方言,指屎。)黄老太太一见站在他面前的是地痞流氓变成的大汉奸,便挖苦着说。
“你姓黄的要回家,皇军欢迎,我杨三爷护送!”
“回城当哈巴狗?老娘宁死不去!”
“惹怒了皇军,就地正法!”
“呸!****狗,你就动手吧。我奶孙们死在九泉,也是中国鬼,有脸见祖宗!”
“那就莫怪我杨三爷无情了!”杨吉品说着转身对早赖一哈腰,“她的,便衣的干活!”
早赖一挺枪刺,将这奶孙俩戳死在地,而后扬长而去。后来附近村寨人将这奶孙俩就地掩埋,并用草垡砌了一冢很大的坟,取名为“望乡坟”。以后的每年清明,不断有人来插柳。有一株居然活了,青枝绿叶的已有钵头粗,因而又叫“杨柳坟”。(五八年修四大沟,被挖掉,只有那块地,至今仍叫“望乡地”。)
再说田岛受命后,率领行政班大批便衣人员,与汉奸们混杂在一起,三五个一组,分头进入腾北山乡寻找逃难的市民。几天过去了,一无所获。因为山民和难民一听说敌人来了就躲藏起来了。有一队行政班便衣,还被张仁勇和仁二林在向阳桥南面的山路上不声不响地干掉。后来,田岛亲率的这一队终于在高黎贡山西坡深壑中的当阳寺老箐里找到六十多个难民,他如获至宝,火速令人到江苴兵站搬来百多名日军,将这一伙难民全部赶到仙人石下的乱石堆中。难民们以为要被集体屠杀了,于是各家的人都依偎着抱在一块。妇女们紧闭两眼,把孩子紧紧地往怀中搂。男人们(多数是老头)都愤怒地瞪着眼,看着日军黑洞洞的枪口。谁知田岛却做出一脸奸笑,用较流利的中国话对难民们演讲起来:“大日本皇军严格遵守日中提携、共存共荣的政策,进入腾冲以来,纪律严明、秋毫无犯。腾冲民众被张问德等顽固分子煽动,弃家出走,困处山林,啼饥号寒。大日本皇军对此深表同情。本部长受藏重联队长之托,不辞辛劳,特来深山欢迎你们返回家园,安居乐业。并发给良民证,供应食盐,望诸位热忱与皇军合作,为大日本腾越省的发展和幸福作出贡献……”田岛说到这里,被一阵怒吼所打断。
“我们宁死也不当亡国奴!”
“少卖你的狗皮膏药!”
“日本鬼子滚回去!”
田岛闻声狰狞一笑说:“本部长良心大大的出于至诚,有敢于煽动闹事者,本部长当以帝国战时条例制裁,就地正法!注意,大日本帝国欢迎的是良民,而不是暴徒!”说着轻轻一摆头,几个日军冲进人群,抓出三个穿长衫的老人来,几声枪响,三位老人便倒在血泊中。
田岛继续他的演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中国历代征服者的名言。我正告你们这些逃亡者注意:从大日本皇军进入腾越这一天起,这里的一切有机无机生命就已属于帝国所有。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都是属于我们帝国的奴隶了。你们稍有良知,就不会不承认这个事实。现在,我命令:丢下你们的锅瓢碗桶和一切破烂家什,全部入城,走!”
从当阳寺向西走到江苴坝,是很长的一条狭谷。谷地只有两丈来宽,中间一条石路,且有一条清洌无比的泉水淙淙流淌,两边是万仞悬岩,插翅也难飞越出去。故而田岛只命五个日军押送这一队难民。到江苴后,再用军车送往城里。看着难民们拖儿带女出发后,他便带领大队日军来到当阳寺。他想:当阳寺后的深山密林一定还藏有更多的难民。在当阳寺,他对这座人迹罕至的深山古刹仔细观察,发现一只石凤正从万丈削壁中探出前半身来,振翅欲飞,“穷山恶水,不允许有此奇景!”他说着拿过一支日军手中的三八大盖来,瞄准石凤的脖子,“叭咕”一枪,将凤头打落下来。与此同时,枪声在狭谷里漫长的回响中,谷口也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这使田岛大惊失色:“开路!”他向谷口一指,大队日军直奔谷口。
原来张仁勇和仁二林就混在这一队被日军押送的难民中。由于他俩披着蓑衣,戴着竹叶帽,胡须又黑又长,在田岛讲话时,张仁勇都低着头,只时不时地从帽沿下偷看张牙舞爪、信口雌黄的田岛一眼。蓑衣下,他双手紧紧地握住两支二十响,要不是日军太多和连累难民,他早一梭子弹将田岛送进地狱了。
当难民们看到只有五个日军押解他们,而他们的队伍中正有两个黑杀队的英雄与之并行,焦急的心情便安定了许多。而且一路上张仁勇不断小声告诫大家安安静静地走,切莫惹出事来。他想到后面有田岛的大队日军,万一谷口日军也布下一队人马,枪声一响,前后的日寇一卷杀进来,这一队难民岂不都成刀下之鬼!
出通谷口,并不见日寇的大队人马。走在难民中间的张仁勇和仁二林挤挤眼便开始行动:仁二林从一个妇女的背上抱走一个小孩,走了几步,往孩子屁股狠捏一把,孩子哭起来。他装作抱孩子找他妈喂奶的样子朝前走去;与此同时,张仁勇蹲在路旁装作捆草鞋带,让身后的难民走过去。看看仁二林已到了前头两个日军的身后,张仁勇身后的三个日军距他已不到八公尺,张仁勇猛地站起,掏出双枪,回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闪电动作,哗——一梭子扫出去。在三个日军倒下的同时,仁二林的枪也响了,前边那两个日寇也顷刻命归黄泉。
“老乡们!不要跑,听我统一指挥。跟定小仁,往高黎贡山方向撤,快!”张仁勇果断地说。
难民们在仁二林带领下向高黎贡山深处飞奔而去。
张仁勇一边断后,一边从衣袋中掏出一面盅口大的小圆镜,斜靠在一块石头上,偏西的太阳,正把镜中的反光射向龙川江西岸的群山中。
田岛率大队日军冲出谷口时,难民们已不知去向。只有那五个日军尸体旁凝聚的血水在逐渐变成黑色。田岛一见这几个日军的装备已全部被难民夺走,只气得嗷嗷怪叫而毫无办法。
这时,恰巧龙川江西岸的山头上打过几枪来,这是张仁勇的游击队员们看到镜子反光——张队长约定的支援信号而开的枪。田岛听到枪声立即命日军直扑过去,他自己则率领他的行政班便衣人员向江苴街狼狈而跑。“中国人的可恶,狡猾狡猾的!”他说。
张仁勇和仁二林,是在城郊活动时,探到田岛带着一伙汉奸下乡去寻找难民,强迫回城的消息的。他俩尾随着追了几个地方。后知田岛往江苴来了,就抄小路提前赶来,找到这些难民,就夹在中间等待时机。因为预先让难民有了思想准备,所以大家临阵不慌,打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漂亮仗。
次日上午,仁二林给抱过的那个娃娃,来寻找失落了的小银锁。张仁勇也是来寻找一件东西。他昨天最后撤走时,击毙的日军的一顶头盔和一个饭盒还丢在地下,他当时拿不了,一脚踢下岩去,他估计还能找到。
有几个难民见他俩在找什么,都跟来看热闹,竟聚了好几人,在一起谈天。
此时横空飞来一架飞机,在腾冲城区转了几圈,而后悄然隐去。这飞机翅膀下没有膏药旗,顿使难民们精神振奋。自前年5月以后,很少看见中国或盟国飞机飞临腾冲上空,故而这架飞机的出现,难民们都认为是好兆头,收复县城返回家去的希望,顿时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