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立煌刚坐下,参谋长拿了教鞭指着军事地图正欲开言时,突然空中响起隆隆的马达声,从昆明、沾益、陆良、嵩明县羊街、祥云县云南驿起飞的陈纳德的第十四航空队(飞虎队)的数百架战斗机、轰炸机,在空中组成一队队强大的战斗机群,越过横断山,越过澜沧江,卷起一天飓风,向怒江西岸呼啸而去。旋即,大地抖动起来,高黎贡山和松山升起的烟柱汇成一天血云,死神正张开双翼,去拥抱猖獗的日寇了。
将官们迅速离开会场,分别找各自的随从人员,他们要马上返回自己的部队去。个个神情严肃,气宇轩昂。兴奋激越而又有点重压感的心情,都在稳健、快速的步伐和不再相互多打招呼的行动上充分表现了出来。
张问德的心情有点特别。他低头沉思,慢慢地走着。他没有带通讯员,可算是独来独往。这么大的阵势,超出了他的想像。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大规模兴师动众。全副武装的部队和那满山遍野原不成路的路上挪动着无法计数的民夫,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力量的缩影。他心里是兴奋的,但兴奋中又夹着一丝辛酸。他当初只要求一万军队去腾冲都得不到,如今十多万军队仰攻高黎贡山,相应的后边运弹药的民夫也成十倍地增加。将要付出的牺牲到底有多大,他不敢想下去。但他敢肯定一点,如果当初肯提前一点下决心,再增加一些兵力(当时只是增加几千人),现在必然是从腾冲基地出发攻松山了,那将要减轻多少负担和代价啊!但事已至此,也许这是天意。说不清了。
突然,他感到自己也许是落后了,应该把跑野马式的思绪拉回来。不管怎么说,腾冲人民总是背靠着伟大的祖国,有祖国作坚强的后盾,即使付出再大的牺牲,也不致当亡国奴,这就是大幸运了。别的还有什么可说的。
现在腾冲是国军攻击的地区了,腾冲人民应做的事也很多,但一时没法去领导。作为一个腾冲人,一个抗日分子,就先参加战斗吧!
张问德赶回腾冲会馆,对小熊说:“快清理收拾东西,把拿不了可以暂不拿的都留在保山。轻装简束,跟着部队,一起打过高黎贡山去!”
小熊感到突然,不知说什么好。
张问德看了小熊一眼又说:“我们要参加战斗了,抗击日寇的战斗,懂吗?我要参加,你要参加,我们都要参加!快点收拾,明天一早出发!”
“老县长,你的身体……”小熊担心地说。
“嗨!你怎么老是身体身体的,怎么不问问你的心情呀!别说了,快收拾,今晚睡个好觉!”
日军一四八联队驻守北斋公房阵地的第一大队大队长吉原少佐和驻守南斋公房的第三大队大队长原森川春子大佐,几天来连续接到藏重康美的急电:“重庆军正在怒江沿线运动,判断可能进渡怒江,务必提高警觉,伺机将敌军歼灭于怒江中!”但吉原和原森都认为中国兵无漕渡能力,而且滔滔江水抵得上皇军十万雄师,用不着高黎贡山的守军多费神思。当前重要的是,让武士们养精蓄锐,伺机渡过怒江去,离开这座只有鬼才能在的冷得教人成冰的地狱!
“‘进——攻?’上帝为了世界的安宁,早将中国的进攻意识取消了,这个上帝是谁?就是大日本帝国皇军!”今年春初,吉原和原森到龙陵松山参观一一三联队的永久性工事时,曾听古闲健中将这样说过,“重庆军的进攻,通常是一溃千里的序曲,入缅远征军不就是这样的么!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支军队,都可大谈特谈‘进攻’,然而真正敢于进攻的国家、民族、军队并不多。真正的进攻,在当今世界唯有我帝国皇军是佼佼者,我们的朋友——日尔曼民族是佼佼者;可怜的是,中国的军事词典里,虽然也有‘进攻’这个词,但从‘九·一八’以来的万千战例却铁一般的证实:重庆军的‘进攻’,就是‘溃败,的代名词……”
原森川春子记得,当时古闲健中将的这番话,赢得了长时间的暴风雨般的掌声。
当时有个随军记者问古闲健:“既然中国兵不堪一击,又何必在松山劳师动众地修筑这么牢固的工事?”
“每个帝国军人都应该在战争中创造奇绩为我们帝国征服世界树立自己的丰碑,一个哨兵都还可以使敌人望而生畏,我松山的直布罗陀,我高黎贡山的凡尔赛,对重庆军的威慑,是不言自明的。”古闲健充满信心地答。
去冬今春,侵占松山和高黎贡山的日军确曾忙乎过一番,打好被包,上好刺刀,随时整装待发,一俟中国兵渡过江来“引路”,他们就向保山、下关、昆明掩杀而去。但整个干冬,中国兵对热忱等待的日寇无动于衷,使怒江西岸的大和武士焦躁不已。现在,时逢雨季,江水暴涨,安于现状的中国兵,当然不愿来怒江的滚滚漩涡中玩弄自己的生命。于是,吉原的一大队和原森的三大队,只落得抱住上到南北斋公房的日本尉安妇在凄风苦雨中睡大觉,叙家常。他们料定:中国的国力,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中国军队的士气已低到不可能再战,而且雨季中高黎贡山终日浓云密布,美国的空军无法施展其空中优势,古道上的悬岩削壁,也不是面黄肌瘦、软弱无力的中国兵能爬得上来的。即使有那么干二八百的爬上来倒在长满青苔的岩石路上,也只需皇********——这个所向无敌的铁扫把,将这些垃圾扫下深壑中去,用不着花多大气力的。
昨天晚上,江边前沿阵地曾经响过几阵枪声,吉原少佐和原森大佐都认为那只是江防前哨部队射击怒江东岸穷得无聊的走私贩毒,贩卖盐巴、红糖的中国部队。待到一觉醒来,中国几个师的兵力已满山满谷地爬上高黎贡山来,仿佛怒江不是江,只是一条柏油马路似的。
“呀嘎!中国兵多多的!”卫兵报告后赶紧进入阵地。
芒市,敌军五十六师团长、松山佑三中将,一连收到十几份告急电报:“重庆军的五十四军两个师突破栗柴坝渡口,正向我北斋公房阵地攻击前进,战斗惨烈。”
“中国兵五十三军三个师正从双虹桥进击我大塘子,第一次攻击被击退,敌军不顾遍地尸体冲杀而来,攻击精神异乎寻常,请求支援。”
“估计五万以上的中国兵已从惠通桥以下的攀枝花和打黑渡,进入龙陵境界,正向我松山阵地侧后猛插。”
“佛海,滚弄,发现敌军主力。”
“重庆军空降部队正从成都经昆明,沿‘驼峰’航线蔽空而来,其降落伞在密支那郊外如一天浮云……”
“整个云南的老百姓似乎都集聚在怒江东岸和保山、昌宁、施甸地区,这是施放毒气和细菌的大好时机。请求考虑。端纳。”
“‘端纳’是什么?”松山佑三问师团参谋长井上茂。
“是一个人的名字。”井上茂说。
“嗯?什么人的干活?”松山又问。
“他原是英国驻腾冲海关的一个税务员,被我们的金木一雄收买,为我军服务,后又被美国委以少校军衔进入大理,在重庆远征军司令部作联络工作,是一个双重间谍。”
“老奸巨滑的英国佬,想引诱我们上绞架,此策暂不可取!”松山说,“挂电话给藏重康美”
“是!”
一分钟后,与腾冲的电话挂通了。
“高黎贡山战况如何?”松山问藏重康美。
“我帝国皇军一四八联队岿然不动。第一批骑兵支援已经派出。”藏重答。
“中国兵士气如何?”
“听说攻得很猛,发了疯似的。”
“给我挂通北斋公房,我要和吉原通话。”
“是!”
电话迅速挂通了。
“我是师团长,你是谁?”
“吉原少佐。”
“中国兵攻击精神如何?”
“他们已不怕死!一团团的抱住我们的反击部队往深涧中滚下去!”
“这么说,中国兵很凶,拼命啦?”
“是这样,他们一夜之间变成了凶恶的魔鬼!”
“你要注意,把中国兵的嚣张气焰打下去,这种拼命的攻击精神决不允许存在,这关系到我们帝国的命运。勇敢,上帝只赋予我们帝国军人,中国兵是无权享用这个伟大而壮烈的形容词的!你的阵地如何?”
“满山遍野,四面八方,全是中国兵。”
“你已陷入重围?”
“我们正在苦战!”
“天气如何?”
“暴雨如注,一天愁云。”
“这是老天助你成功,我的英雄。一定要坚守住北斋公房、冷水沟、灰坡梁子,寸步不让。大队援军已经出发!”
“我们愿与高黎贡山共存亡!”
“南方军会记住你,日本国民会记住你,祝你成功。再见!”
松山佑三放下电话,对井上茂说:“给集团军司令发电。”他见参谋长拿出纸笔准备记录,立即口授:腊戍,十五军团军团长勋鉴:
中国军队十万余人在怒江沿线全面展开,向我腾龙防区猛烈攻击,其后方必然空虚。卑职建议集团军和南方军战略预备队沿滇缅路急速挺进,突破怒江天险,直捣保山和昆明,以挫败中国攻势,从而完成帝国伟业。待示。
五十六师团长松山佑三呈
昭和十九年五月十二日
井上茂将电文交给电报员后,松山佑三又问:“近来破译的敌军动向如何?”
“4月3日东南亚盟军总司令蒙巴顿元帅向史迪威大将发出了占领密支那的命令。”
“密支那我军有多少兵力?”
“十八师团在富昆打剩的几个联队,还有第二师团的四个大队,总兵员不上三干人。”
“中美联军呢?”
“五个师以上的兵力。”
“密支那也危在旦夕!”松山中将下结论地说。
“南方军只有按阁下的建议实施,才能挽此危局,不过……”上茂忧虑地说。
“不过什么?”
“我们的战线和我们的兵力极不适应,而且战略上失其良机。如果前年五月再增加一二个联队,肯定能从惠通桥打过保山去。如果那样,昆明早已在我军手中,决不会使重庆军从容集结,羽毛丰满!”
“此时谈及这些,为时已晚。我相信松山和高黎贡山我军阵地,至少能吞噬五十万中国军队!”
“但愿如此!”
“报告!”门外一声吼。
“进来!”松山说。
“集团军急电。”报务员进门后呈上电报,旋即出去了。
松山展开电报。
五十六师团长:
重庆军企图在我滇西防区——在我已取得的版图上首开反攻之序幕,以配合缅北战区的战斗行动,这是决不允许的。要知道,近一个世纪,世界列强都不许中国这么做过。帝国决不许自己的猎物死而复活。
我十五军团努力二年没有渡过去的怒江,重庆军穷一夜之力,全线渡江成功,这是军事史上的奇迹。谁给他们条件,谁纵容他们完成这一奇迹?我想你不会不明白自己的责任!如果短时间内不将重庆军打过怒江东岸去,本集团军司令当考虑给你制裁!不过,你的建议是积极的,我将呈报上峰从世界战局研究你的大胆决策。为了帝国圣战,我的预备队已乘车东进,一二日内即可到达龙陵,听候调遣。
我再三强调:中国反攻之风不可长,滇缅路不只通到重庆,也可通到东京。对文明世界都是危险。为皇运昌隆,深望三思。
饭田祥二郎即日
松山佑三中将看毕,骨头全散了似的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吞服了两颗镇静剂后,对参谋长说:“传我的命令:腾冲城除留守少数城防部队外,其余的以最快速度增援高黎贡山。畹町、芒市的一切部队,全开向龙陵!快!”松山说着站起身来,牙齿一咬,精神一抖,一字一拍地说:“我五十六师团不把中国兵赶过怒江’也要把松山和高黎贡山当成双方的合葬墓!备车,直赶龙陵!”
于是,松山和高黎贡山都进行了反复激烈的争夺。震惊世界的惨烈战斗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