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子斌团长在北斋公房阵亡后,消息传到各战场,引起了二十集团军全体将士的震动。他是反攻打响以后第一个牺牲的高级军官。他死得太壮烈了,大大激发了参战人员的勇敢拼搏精神。于是,大垭口和冷水沟之间的枪炮声,顿时高涨起来。大垭口是日军还占领着的一个主阵地,冷水沟是我军已攻占的日军前沿阵地。两地恰在高黎贡山的中段山脊上,两个阵地相距不过一里。在大垭口向西俯瞰,界头、瓦甸、曲石广大的坝子历历在目;从冷水沟东眺,一线断断续续的怒江在怒山的绝壁下闪闪发亮,越过怒山山脉,可见到保山大坝子的东半边以及模模糊糊的小哀牢山。夺取了大垭口,整个腾冲便指日可下;丢了冷水沟,便丧失山顶上的立足点。何况古驿道正在两个阵地之间通过。因而敌我双方都在拼命保住自己的阵地,又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代价、不分昼夜地向对方发起攻击,想把对方的阵地夺到手。
当我军攻占冷水沟时,战士们还来不及清除阵地上的日军尸体,大垭口日军主阵地上的武士就“呀!呀”地怪叫着向冷水沟扑来。几面太阳旗在风雨中湿淋淋地裹在旗杆上,或呼啦啦抖动在刺刀上,那声势,足可以使一切胆小鬼胆碎心裂。他们就是凭这一种声势,占领大半个中国和东南亚的。如今快到他们收场的时候了,该是中国兵杀过去,而不是他们杀过来的时候了。覃子斌的牺牲激起了中国兵的愤怒,一下子变成了勇猛冲杀的力量。高黎贡山西边的坝区人民都已感到、看到山顶上的战斗加剧了。他们听到了山炮、野炮、地雷、炸药包、集束手榴弹连续爆炸的声浪;他们看到了闪闪的火光,犹如云空刺目的闪电。本来是笼罩住高黎贡山的灰色凝云,被万千点爆炸的火光烧成红色,才一熄灭又变成铅色。瞬间火光一闪,又变成红色。就这样日日夜夜,忽闪忽闪,像霓红灯。这是战争,是战争表现的雄伟景观。那隆隆的爆炸声,俨如滚动在天际的闷雷,此起彼伏,撼山摇地,既扣人心弦又激励人心。那百里云峰上千军万马“杀——杀——杀”的怒吼,被山风卷过来刮过去,如天兵天将在云际里厮杀,如“鬼魂战争”在雾海中搏斗。日日夜夜,从天上传到地下,再从地下传到天上,威武雄壮,连月不绝。疏散到深山野箐中的难民,成团成伙的跪下,撮土为香,祈祷中国的远征军——此时正在高黎贡山厮杀的天兵天将,快杀下凡来,收复失土,使他们重返家园。尤其是腾北的农民,他们生长在高黎贡山,对高黎贡山有着至亲至爱的感情。高黎贡山九渡河、马槽河、寿泉水、扬飞水等千百条凌空而下的飞瀑,灌溉着腾北的万顷良田,养活腾北人民的生命。高黎贡山这个“自然博物馆”中铺天盖地的秃杉、香樟、柚木、楸木、杜鹃树、紫檀、白克木、铁杉、香果树等珍贵林木,高黎贡山一片片的黄芪、党参、天麻、三七、鸡脚黄莲、黄草等珍贵药材,高黎贡山的虎头兰、蝴蝶兰、洒金兰、金边兰、雪兰、西南文殊兰等清新素雅的上百种幽兰,给腾北人民带来了无穷财富。在高黎贡山这座拔海三千公尺以上的“我国南北动物交汇的走廊”上,金光万道的“神麂”,成群结队的野牛,活泼可爱的扭角羚、大熊猫,看守牛尾巴菜的“看菜蛇”,学小人哭的娃娃鸡,霞光万道的太阳鸟,五彩斑斓的彩雉等,说不尽道不完的珍禽异兽,把这座绿色的迷宫充实得富有而神奇。
这场云天上的战斗,在战后给高黎贡山增添了新的玄妙。由于磁场的作用,中、日两国军队激烈厮杀的声势,被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年年按期播放复演。每当高黎贡山雷电交加,大雨倾盆之际,腾北人就会听见高黎贡山云际间千军万马“杀——杀——杀”的吼声。天愁地惨,鬼哭神嚎。此时山下的人家,便摆案焚香,虔诚祷告,以慰忠魂。瞬即,云开雾散,又是一天星云了。这是后话。——现在还是叙述当时的实战情景。
持久的殊死搏斗,就在冷水沟与大垭口之间一里内的马鞍形凹地上进行。前已说过,我军一旦占领了冷水沟,自然就不会后退半步;而大垭口的日军,眼见已不怕死的中国兵站立在自己的鼻子下面,当然是望而生畏,恨不得将其全部清除干净。一九八师五九二团二营的勇士们,从大森林中的石岩上蹦出来,将出动反扑江边阵地的日军截成几段,随即占领了冷水沟,本来就大出日军意外。那时,占领了阵地的中国兵,原编制已在一路的混战中被打乱,如今各连队的兵混在一起,互不认识。好在中国兵和日本兵截然不同,一眼便可分清谁是弟兄,谁是敌人。神枪手穆仁志在全营颇有名气,一些冲入冷水沟日军阵地的上士、中士反而不如他名声大,因而在几百日军从大垭口阵地冲过来时,他大吼一声:“弟兄们!听我的,占领射击位置,誓死不能退!”
弟兄们在他的指挥下,一阵猛打。紧接着后续部队在营长的吆喝下也冲入阵地,冷水沟才被保全下来。从此开始,敌我反复攻击,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双方对峙,比耐力,比意志。尸体已密密扎扎地摆满了一层,还得坚持下去。不能很快取胜,主要原因是大自然设置下的障碍。这是张问德最担心的事,并且写过报告陈述过的。
连日阴雨,惨雾弥漫,飞机寻找不到目标,不能空投物资。古道又陡又滑,牲口上不来,用人背负运送,民夫们也十死七八。因而冷水沟阵地上的战士,便日渐减少,冻成冰棒或饿得发昏,没日没夜在和死神搏斗。他们占领冷水沟的最初几天,还可从日军尸体上翻寻罐头和干粮,后来,饿极了,一切可以嚼碎咽下肚去的东西都吃;又滑又僵的青苔、苦凉苦凉的山葱、牛尾巴菜、实竹叶、树叶,总之,一切可以信手扯来抓来的东西全塞进嘴,哪里还管什么涩和苦,饿极了的人,一切苦涩,都是一种刺激和力量。
最可怕的是冷。许多干部战士已在阵地上陆续死去,先是每天三五人,继而是每天十几个或站或坐的张着嘴瞪着眼冰雕石刻般的冻死去。有一个战士,夜半去站岗,到了天亮却硬梆梆的靠在崖壁上,手中仍端着上了刺刀的中正式步枪。然而他死了,嘴里还有一撮没有咽下肚去的青苔,和他的脸是一样的颜色。远远望去,土黄色的军装,赭色的崖壁,青黄的脸面和崖壁上青黄色的苔藓,浑然一体,仿佛他已是一块支撑峰尖的岩石。
五九二团二营有五个战士,在堑壕中为了防冷,夜间紧紧地依偎到一起,企图用彼此的体温抵抗寒冷这个恶魔。但到了天亮,却一堆儿死去。死后还互相紧紧地抱在一起,头挤在一起,像一堆黄泥石,硬是撕扯不开,使埋葬他们的弟兄,谁也不忍心掀第一铲土。
有一个排长,为了防寒而活动身躯,在崖壁的一块巨石上用刺刀刻了“还我河山”四个大字,那个山字右边的最后一笔还没有刻深,仅划了一道印迹,人便冻死了。刀尖钻在石上,刀把握在手上,身子却像根水泥桩硬梆梆挺立着,两眼睁着,眼珠突出,似乎要看透“还我河山”这四个字。
在敌我双方对峙中,二十八天里只有一天见过太阳。其它的二十七天,战士们全在风刀雪剑中过日子。近一个月的时间,战士们都穿着湿透了的衣服,全身在血泥中不断翻滚,都糊起了一层厚厚的血与泥的铠甲,冲杀中被汗水一浸,雨水一淋,腥巴烂臭,斑驳陆离,与脚下的土色一样。只有踩在死人的肚皮上,光脚板才感触到这是一个死人。
高黎贡山的松土是著名的。雪线以上,每年干季冰封雪压,钢铁般坚硬的冰凌,连岩石都扎得疏。一到雨季,淫雨一冲刷,整个高黎贡山的山顶都成了稀糊浆。跌倒一跤滚几滚,就会陷进稀泥中去。士兵们领到胶鞋时,曾使他们高兴过一阵子。但穿上一天,就都脱胶,鞋底早不知在冲杀中甩到哪里去了。幸而中国兵是出名的草鞋兵,很多四川、贵州、云南补充来的新兵又全是庄稼人,自从母亲的肚中掉下地,脚板心就不曾被什么将它与地皮隔开过。所以,尽管战士们赤脚露腿,反而还感到利索得多。有谁种庄稼穿着鞋袜下水田的?
到了6月19日黄昏时,大垭口之日军几乎把有所有枪弹、炮弹向冷水沟射来,继而端着刺刀,高唱着“大东亚进行曲”,拿出他们的看家本领——士道精神,以不太正规的分列式队形向冷水沟阵地扑来。前面的几个方阵下到凹底,踏着遍地的尸体往山坡上爬,后边的无数方阵还在从大垭口冒出来。日军倾巢出动,决一死战了。
日军先头方阵距冷水沟只五百米了,冷水沟阵地一枪不发。
只距四百米了,冷水沟鸦雀无声。
只距三百米了,冷水沟毫无动静。
只距二百米了,冷水沟不见一个人影。
日军先头部队每一杆三八大枪上都挂一面太阳旗,与闪亮的刺刀红白交辉。沉重的大皮鞋踏得满山泥溅,气势汹汹地试图以沙俄的精神战术来吓垮中国兵。看看冷水沟阵地毫无反应,他们的步伐加快了。
冷水沟阵地死一般的沉寂。
日军只距八十米,七十米,五十米了!
远征军吓昏了吗?溜了吗?都死光了吗?
突然,哗——山崩地裂,冷水沟阵地几十挺轻重机枪一起吼,弹雨狂扫。
轰隆隆,几百颗手榴弹在敌群开了花,血肉横飞。
日军的方阵乱了,倒了。不死的还在往上冲,负伤的在往上爬。
“杀——!”天塌下来,地裂开来,几百只中国猛虎跃出战壕向日寇勇猛冲去,如排山倒海,势不可挡。
“呀!呀!!呀!!”日寇像搅雪龙,倒树翻根,卷地而来!
天愁地惨,鬼哭神嚎!
哗——冷水沟阵地的火力超越射击,一片片日军倒下。
咣咣咣!十几门六零炮、八二炮向大垭口日军阵地猛轰,乱石飞扬。
大垭口和冷水沟之间凹地上的尸体在增高,两层、三层……一团团抱住日本兵的中国伤员,在掉下悬崖的半空,还在撕咬敌人,悬岩下百丈深渊中,敌我垒起的尸体已阻断山洪。黄色的山水’红色的血流交汇在一起,穿箐飞岩,直奔向滔滔怒江。哪个中国兵的口中不咬牙切齿地死咬住日寇的一块肉?不论是耳朵、鼻子、下巴骨j这就是中国的复仇,中国式的复仇!!
山顶上,血波铁流终于翻过大垭口,日寇弃阵而逃。
在耐力的较量上,日军先输了。
大垭口的日军,逃到北斋公房投入吉原少佐的怀抱,又苟延残喘了一些日子。
吉原一群困兽一直缩在山洞里等待援军。
金木一雄率领着一千多骑兵已来到桥头,却是只咫天涯,无法接近。他碰上老对手预备二师和三十六师了。预二师和三十六师先在腾冲打过游击,山熟路熟,所以被命令从小路翻越高黎贡山,穿插到桥头一带阻击敌人援军。
预二师在傈僳族勇士余子然、余子厚兄弟的带领下先行到了桥头,正碰上金木率领的骑兵队,正杀得胜不能胜,败不能败之时,三十六师及时赶到,立即投入战斗,将金木卡住了。
三十六师自从在怒江西岸凹子寨整顿,枪毙了几个贪污粮饷的军官后,战士们的情绪为之一振,再不愿当羞辱祖宗的孬种。兵们的口头禅也从“奈烦替他龟儿子们卖命”变为“拿这条小命去换两个日本鬼子,也不枉做人一世”的虽悲怆但却豪壮的语言。尤其张问德县长再三暗示:腾冲有肥沃的土地,悠久的文化,勤劳厚道的人民。自唐代以来,就有成千上万的中原男儿到这里来戍边平叛,安家立户,开发边疆,传子接孙。这使那些从“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贵州来的农民,口中不讲心中想:找个地方安身立命,开荒种地,使后人逢年过节时在家堂的祖宗牌位上也写上:“贵州籍×氏门中历代宗亲之魂位”,像洪武开边到腾冲的南京郡、太原郡的先人们一样流芳百世。这比窝窝囊囊的逃跑败阵、被枪毙了好!
三十六师前进的道路,正是去年他们从姊妹山撤退沿高黎贡山走过的小路。许多悬崖峭壁,去时黑灯瞎火,跌跌滚滚,不辨东西南北,如今时隔半年,在反攻中复走此道,在浓雾弥漫的丛山峻岭中仍然昏头转向。转了几转,连来路的入口处都不知移到哪里去了,只有在山顶云雾之中猛烈的枪炮声,才使他们知道战场就在附近。但四面危壁,又使他们寸步难行。
李志鹏的三十六师陷入高黎贡山心腹四面绝壁的困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