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师五九四团覃子斌团长于5月11日自强渡怒江后,即率队北上,出敌不意地钻密林,绕悬崖,穿插迂迥在北边小路上。隐蔽行进,绕过敌军江防阵地、冷水沟、大垭口三道防线,直插北斋公房后,覃子斌即指挥部队昼夜不停地向日寇阵地轮番冲击。因敌工事坚固,火网密集,部队伤亡很大。一营营长鲁抵中率队冲锋,中弹身亡后,覃子斌再次调整部署,从各连队抽调来一些久经战阵的铁血勇士,组成一个八十来人的敢死队,亲自任队长,又一次向北斋公房发起冲击。
北斋公房四围重峦叠障,古树阴森,石硬坡陡,实竹丛生。灰蒙蒙云天雾海,一派迷茫,冷飕飕风刀雨剑,穿心透骨。进入高黎贡山的中国兵,在强渡怒江天险时,由于人多船少,为了使只能载七八个兵的橡皮舟、独木船每次能拖过江去十几个人,兵们都是将身泡在江水里,一手抓紧舟船上的铁环或绳索,一手协助划船。上岸后就攀崖登山,反复冲杀。江水未干,汗水不断,雨水乱泼,内外夹攻,早把每个人的肤体浸泡得皮脱肉烂、腥臭难闻。至于吃的,许多肠胃被打烂了的中国兵,从打通了的肠胃中冒出来的,已不是食物,而是嚼碎的树叶、嫩竹和苔藓。
驻守北斋公房阵地的日军与中国军对战多日,进退不得,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早几天是击毙战马,血淋淋地生吞活噬;战马吃光了,这几天却在撕割他们同类的尸体,腥巴烂臭的填满肚子后,又“呀!呀”地狂吼着向中国兵阵地冲来。
在北斋公房以东百十公尺的灰坡梁子上,覃子斌指挥着他的敢死队在云雾迷茫中刚发起冲击时,一百多日寇也是气势汹汹地冲来。两军相撞,不共天日,双方都打红了眼,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与其饿死,不如战死,杀——!
这一队一九八师的敢死队早上美美地吃了一顿炒米。因为雨季的高黎贡山,处处是湿渍渍的。每一把苔藓都捏得出水,每一段枯树都含水生菌,每一丝草都绿得滴水,不要说伙夫们做不熟整连整排的大锅饭,就是古往今来沿这条古道翻越高黎贡山的赶马哥也从没有做熟过一次饭。一口锣锅架在火上,锅底的米饭糊了,上面还是生米,摸一摸锣锅盖,还被山风吹得冰凉。所以,在渡江准备时,张问德就向卫立煌建议:部队要多带炒米,因为他前年夜宿南斋公房时,冷饿中炒米帮过他很大的忙。
然而,部队随身携带的三天干粮早吃光了。昨天,民夫经过千辛万苦,腰弯背负、脚蹬手爬,冒着硝烟流弹给五九四团送来了几袋炒米。覃子斌优先照顾敢死队,给队员们每人分了两口缸炒米,士兵们分到炒米后,抓起就往嘴里填,俗话说“动口三分力”嘛,那股子糊香、苦甜味,令人精神大振。部队二十多天了没有吃过盐,人人感到身子轻飘飘的软弱无力。一个兵边嚼炒米,帽上的雨水顺着腮边流到口角,他一吸,似有一点盐味,他连忙取下帽子,双手一拧,汗渍浸满的黄布帽就有一股小盐汤,流进张开的大嘴中。他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大吼一声:“弟兄们,帽子上有盐!”大家如法一弄,果然吃到了不少汗盐,使满口枯干的炒米好咽得多了。
如今,肚子里因吃了炒米鼓胀胀的中国兵和肚子里填满人肉的日本兵,拼刺扭打,翻滚搏斗起来,双方的狠劲,又自是不同。
陷入四面楚歌,再看不到一线生机的日寇,绝望中显示无比的狂怒。从城里开来的他们的帝国皇军,被预二师在马面关、狮子山、桥头一带顶住,寸步不得前进。大垭口、冷水沟、北斋公房又被死缠硬打的中国兵分割包围,陷入彼此不能顾及的绝境。昨天夜里,吉原少佐怕竖在崖头上的那面太阳旗被中国兵扯下来当作战利品或是被中国兵撕成碎片裹伤、揩脓擦屁股,便在半夜里把它降下来,又从各个堡垒中召集来所能召集的八十多个大和武士,再一次灌输歇斯底里的军国主义思想:“我们帝国皇军夺取的高黎贡山这片土地,是我们帝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如果它不是我们的,或者我们不想占有它,那我们来这里干啥?说真的,雄峻、可爱的高黎贡山,我们不比英国佬发现得迟。早在满洲人把这里定为化外之域时,这里的军事地图就摆在我们陆军省的办公桌上了。如果说,英国人过去侵略怒俅是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而我们帝国现在则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枪重炮,直取不讳!世界上的一切,我们想是我们的,它就一定是我们的,决不允许丝毫的狡辩和违抗。我们帝国的进取精神,决不因世人的唧唧喳喳、指控咒骂而有所犹疑!
“现在,面黄肌瘦、软弱无力的中国叫化兵心惊胆颤地来夺我们虎口上的这片肉。师团长有令:这是决不允许的!猛虎般的帝国武士决不许绵羊般的东亚病夫在我们面前蹦来跳去。我们要张开虎口,把窜上高黎贡山来的所有羊群全部吃掉。武士们,我们帝国军人的英雄,是以斩杀中国人的多少来定高低的!
“现在,本少佐奉命将你们这八十来人,组成忠于天皇陛下的战神冲锋队,在高黎贡山杀出大日本帝国的国魂和军魂来!我命令:面向东,对着云层后面的太阳,举起手来,向遥远的祖国宣誓……”
于是,日军吉原少佐亲自领导的“战神冲锋队”和中国滇西远征军一九八师五九四团团长覃子斌带领的“覃子斌敢死队”对阵,苦战多日,谁也吃不了谁。两个敢死队都是各自部队中的精锐。日军吉原少佐领导的一四八联队第一大队,原是恶名昭著的金冈领导的“黑风部队”,是经过山地作战训练的南方军的一面旗帜。金冈被打死后,吉原顶替其位置,又经过高黎贡山半年多的训练,已适应了恶劣气候。“覃子斌敢死队”所属的一九八师,也是中国远征军中的一张王牌。两个敢死队都是王牌部队中挑选出的尖子。尖子对尖子,激烈的情景是可想而知的了。
说到覃子斌团长,当阙汉骞副军长听说覃子斌打红了眼,组织了一个敢死队并自任队长时,就很严厉地对师长叶佩高说道:“注意,这个湖南平庸县人是一只饿老虎。一旦发起虎威来,命都不顾。华北华中几次决战,就显示过他的虎威。你必须派人将他拖下来,仗才开始,我们要爱惜每一个赤胆忠心的虎将!”
“我亲自去。”
“告诉他,我要他活着戴军功章,而不是死后领受我的眼泪!”
就在这一天。
覃子斌的敢死队在浓云密雾的掩蔽下才从山梁上冲下去,吉原少佐的战神冲锋队也就冲上来。这是一处奇险奇陡的马鞍形地势,大部队展不开。两军先头部队一接触,一声呐喊,火舌迸发,子弹与刺刀齐上,鲜血与鲜血混流。狂怒的双方扭在一起,撕咬拉扯,前面的刚倒下,后边的却飞一般踏着他们滚动的肉体冲过去,杀过来。两分钟后,石路上就垒起了一堵高高的尸体的路障。只有死了的躺着不动,凡活着的都互相撕扯着、扭打着,三五成团的纷纷掉下悬崖。中国敢死队飞越、蹦跳着越过尸堆尸障,全身裹满血迹,呼叫着向迎面撞来的日寇猛冲过去。狭路相逢勇者胜,然而,双方都是勇者。在天愁地惨,鬼泣神惊中,石路上的尸堆在增高增长。
原来,覃子斌的敢死队和吉原少佐的战神冲锋队都快拼光了,北斋公房地堡群以东八十多公尺处的石路上,除了四十多人(敌我双方)扭打着掉下深渊外,其余的一百多人(敌我双方)全用枪刺互相穿着,一串串地垒叠在一起,横七竖八地,血肉模糊地塞满石头路。在地堡外指挥的吉原,看着这一惊天地泣鬼神的战斗场面,第一次感到了中国兵的拼劲。此时的吉原少佐,既深感耻辱又感到无比骄傲:“若死在不堪一击的对手手里是耻辱!而在高黎贡山与硬梆梆的对手同归于尽则是骄傲!”他这样想着,立即又组织了四十多人的反击部队,哇呀呀杀出洞来,正逢覃子斌亲自率领一个警卫连猛扑下来。这一个警卫连一色的自动武器,弹如骤雨,只半分钟,就扫倒了三十多名日寇。吉原一看不妙,急忙缩进地堡,一声令下,子母堡各个枪眼火舌喷吐,覃子斌全身猛地一抖动,双腿已被打断,猝然倒地。一个排长滚过来抱住他就往林中滚,想撤下去。
“背上我,冲上去!”覃团长说。
“你负伤了,得退下去!”排长说。
“退?!中国还能再退到哪里去!我覃子斌宁做英雄鬼,不做亡国奴!上!”
吉原在地堡中透过弥漫的硝烟,见一个中国上校在一个少尉身后,双腿耷拉着往他的地堡扑来,其他中国兵骤然如虎添翼。“杀杀”的怒吼着冲上来。他的机枪手惊呆了。他一脚踢倒射手,抱起机枪狂扫,中国兵纷纷倒地。这时中国阵地上的火力把他的枪眼封住,沙石乱飞,他只好从地道中钻进另一个地堡,负隅顽抗。
叶佩高带领一支警卫部队爬上灰坡梁子时,五九四团长覃子斌已冲入敌阵,双腿被打断,血流如注,正由一个排长背着往前冲。他左手搂紧这个排长的左肩,右手搁在他的右肩上,哗哗地扣响着二十响。排长是个山东大汉,背上背着团长,双手扣响冲锋机,一面冲一面吼:“小日本,我一(日)你娘!”
美国教官夏伯尔中尉也手提一支冲锋机(枪)夹在一群血泥斑驳的中国兵中向日军阵地冲击。他高大的身形格外显目。他狂冲、卧倒,再狂冲再卧倒,动作虽不及中国兵灵活,却坚定不移地向前冲,义无反顾。
“散开!全部火力掩护!”叶佩高在山顶上看清这一切,急忙下令。然而晚了,从日军几个地堡中喷出的火舌,将覃子斌、夏伯尔等三十多人全数打死在地堡前。
当叶佩高组织的另一支冲锋队拿下吉原原先盘踞的这个地堡,把覃子斌、夏伯尔的遗体抬上梁子时,二里外的冷水沟和大垭口战场,如天塌地陷,山呼海啸,震动得才露出一线蓝天的云海,骤然化作倾盆大雨,轰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