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奇功带着他的搜索连从南斋公房南边一条惊险的小路往下梭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了躲兵岩。江苴坝子已呈现在眼前。
躲兵岩下一块扇面形的坡地叫白岩。那是南斋公房古道西端入山处旁边的一块开阔的斜坡地,是一块种着养子的庄稼地。此时,荞子绿中带黄,荞叶待落,半月后即可收割。
王奇功带着部分人抓着岩上的古藤溜了下去,回头往山顶上一望,个个吓得目瞪口呆。
白岩北边隔着一条马槽河,有个村子叫林家铺子,那就是南斋公房通到平坝后第一个村子。正常情况,上南斋公房只走林家铺子。现在王奇功的搜索连要在白岩等待敌人厮杀,敌人会到白岩来吗?可能会来的,因为白岩南边有小路可以上山。日军如要反攻夺取南斋公房,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它也会寻找小路乱窜的。
王奇功带着排长们查看了地形,分配了战斗任务。全连分成三股人将白岩南、北、西三面把守起来,严密注视着敌人可能窜犯的来路。王奇功作临战动员说:“弟兄们,我们都是炎黄子孙。老祖宗把我们安排在这一代出世,就是有意叫我们把侵占我国领土、挖我们的祖坟、****我们姐妹的日本强盗全部消灭干净,不要做亡国奴,不要灭种。咱们和日本鬼子的新账老账要一起算,新仇旧仇一次报。老子们活着,要成为受人尊敬的英雄汉;战死了,也要成为受后代香火的忠魂义魄。大敌当前,中国兵只有一个字:‘杀’!今天,我们守住祖国西南边这块荒坡地,如能把敌人吸引到这里来,就在这里杀;如敌人不来这里,我们也可以由此出击。只要见到敌人,就要追扑过去,咬住不放。要注意,随时睁着大眼睛,不要让敌人溜掉。不论敌人从这里或从旁边大道上下山来的,上山去的,我们都要盯着打。就这样,大家守住这块地等着。打起来后,岩顶上的弟兄会下来支援的。”
连队在荞地边沿蹲着等了一个夜晚,敌人果然来了。天亮不久,就看到上千的日军从南、西、北三面端着枪,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步步进逼来了。
此时王奇功站在一堆坟头上,面对三方来敌,从容地正了正军帽,紧了紧皮带,卷起袖子,接过苗族战士、传令兵欧飞递过来的大弯刀,珍爱地看了一眼锋利无比的刃口,而后环视一圈半跪着的铁铸似的弟兄们说:“来了来了,看见了吧!弟兄们注意:这一回要来真格的。敌人不打枪,咱们也不打枪,全用刺刀捅,打出中国人的骨气来,上刺刀!各排进入阵地,快!”
战士们最爱听连长讲话,一字一拍,够劲也够味。现在听到他说不打枪,全用刺刀捅,一时热血上涌,心在燃烧,想像着即将开始的这场战斗,一定是痛快得很的。
的确,这场短兵相接的战斗,敌人是赶着来送死的。来的还是敌军一四八联队的精锐部队。半个多月来,藏重康美带着这支部队救南救北,疲于奔命。刚刚冲到龙陵进行了疯狂的反扑,迫使宋希濂的部队暂时退出龙陵城郊后,南、北斋公房又呼紧急救援了。藏重又只好带队星夜向北赶来。他赶到江苴时,就听到南斋公房已失守,他的第三大队长原森已被中国兵砍了脑袋。他明白中国军队会乘胜追击,往西步步杀来。他要从林家铺子仰攻上去已属万难。至于北斋公房,他已派金木带骑兵部队去救援了,他再赶去,路远山遥,恐怕也无济于事了。当然,他藏重不是等闲人物,他要力挽狂澜,决定从小路偷袭南斋公房截断中国军队的后路,再创一个新局面。
藏重康美令他的骑兵、炮兵,全放下战马、汽车,迅即拿起步兵武器,并带了大量绳索,准备溜涧翻山之用。当他的一千多先头部队接近白岩,透过半坡稀疏的林木,看见白岩上已有中国兵时,便从南北西三方成扇形包围上来。“打枪的不要,刺啦刺啦的,机密的重要!”藏重康美下令时,再三这样强调。他不愿中国兵知道他的战略企图。所以,向白岩围攻的日军,动作迅猛而又哑然无声。他认为白岩发现的中国兵,只是小股流窜部队,他一伸手就可以全部生擒活捉的。
此时,王奇功横刀立步,看着上来的日军面目已逐渐清晰,他们的军帽上三块布从帽子下耷拉下来遮住左右耳和后颈。为了防空,头上还插了些枝枝叶叶的伪装。脚下是笨重的大皮鞋。全身鼓鼓囊囊的又是水壶,又是小钢锅,和在北方看到的小日本一摸一样。
自从部队在高黎贡山缺吃少穿,几乎被冻成冰棒和被风吹散以来,王奇功的搜索连对日军的尸体已颇感兴趣。他的这个连,有近百人已穿上了日军的大皮鞋或一条裤子,一件衣裳,打扮得不伦不类。但王奇功很满意,每当打死日军时,他就下令:“把这条蛇皮剥了!”有一回,一个上面派来的副官说:“这怕不行,纪律!”王奇功却回答:“什么纪律?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才是天大的纪律。人家是废物利用,我是利用死人!弟兄们,剥!”
弟兄们对剥蛇皮——脱日军服装更感兴趣。除了可捞点穿的和吃的外,还可发现许多稀奇的玩艺儿。比如,每个日本兵衣袋中都装有几个避孕套,兵们不知它是啥玩艺,见有个口,都吹泡了当汽球玩。每个日本兵都有一张折成三角形的二寸半宽的、或黄纸或红布的、像中国的端公画的护身符,一张全家照片、一张联保相片。更奇怪的是,许多日本兵三角形汗裤内却包着一包黑色的草药。兵们认为怕是日寇害了梅毒。不然,要这劳什子干啥?兵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日军的饭盒。里面有软米饭和一种锡皮包着的、高二寸、周长三寸半的细长的红烧牛肉罐头。
现在,又饥又渴的中国兵正等待着日本兵送“玩艺儿”来。
“杀翻猪就有菜!”他们想。
王奇功何尝不想给他的弟兄一饱眼福和口福!
看着日军左右每隔三四步一个,前后每距七八步一排,都端着寒光闪闪的刺刀,气喘如牛地冲上来,王奇功一看时机已到,大吼一声:“杀!”震得山林抖动,战士们一跃而起,冲入敌阵,开始拼杀。这太出日军意外了。中国兵也敢不发一弹地挺枪刺杀?待日军清醒过来,冲到前头的早被破肚挑肠,捅翻了几十人。后面的惊慌得“呀!哇”地怪叫着,赶紧横枪招架,防左防右的乱拨中国兵如闪电的刺杀,一时间阵地上处处呐喊连天,刀闪血溅。
二排前面的坡较缓,从这里冲上来的敌人也多,一层又一层的。“日本兵本来不多,却舍得来这里送死。”兵们想。
排长赵文光看着前面的六、七班杀得顺手,一眨眼捅翻了十几个敌人,气得在后面的一个太君“哇哇”乱叫,他用指挥刀向前一指,七八十个日军便狂冲而来。
赵文光吼一声:“上!”率领着八班十三个勇士像一簇离弦的箭,向敌群射去。日军只顾向上爬,来不及站成刺杀架势立足未稳,又被刺倒了一大片。那个太君气得两眼血红,挥舞着指挥刀向赵文光杀来。赵文光抄起一支三八式,猛力一挡日本太君横空劈来的指挥刀,震得太君的双手发麻。赵文光以闪电之势调转枪刺,“杀!”一个突刺,刺刀扎进太君的胸口。他使劲一压一拉,把日本太君来了个大开膛,肠子和血直流出来。赵文光抽回枪刺的一刹那,另两把日军刺刀已捅进他的肚里。他忍痛回手一枪托,击碎了右边日军的脑袋,左边日军还没有从赵文光身上抽出刺刀来,背后却被战士陆进忠一刺刀捅进心房,猝然倒地。
赵文光排长倒下了。他的肠子已断成几截,流了出来。巨大的国家仇民族恨激发他在地下滚了几滚,还滚到那个太君身边,一看那个太君手脚还在扭动,他便使尽最后的力气,将手猛力伸进日本太君的肚子里,一把捏紧他的心肝,狠狠地一扯……
陆进忠身上也负了几处伤,血正往外涌。左手的四指已被砍断,他翻滚到日本太君尸体旁,拣起他的指挥刀,一看排长已经牺牲,手里正捏着一把血淋淋的心肝,不由得狂吼一声:“拼了!”狂怒地冲入敌群,挥刀乱砍乱剁。终因流血过多,力不能支,被五个日********穿着,举过头顶“哇呀呀”嚎叫着冲上山来。
日寇继续往上涌,五、六、八班都快拼光了。
一排方面,伤亡已过半。
敌我之间还在翻滚扭打。刀光血影,喊杀连天!
血战已进行了两分钟!
王奇功一看反击的时机已到,雪亮的大弯刀向前一指:“出击!”纵身跳下坟头,横端着大弯刀,带领第一预备队的四排、五排的一百多名弟兄,向着敌人来势最凶猛的西坡横扫而去!
两分钟的血战,双方还没有放过一枪,而倒在血泊中的尸体,已有一百多具。
王奇功带领预备队直捣敌群,那把大弯刀把日军的脑袋、胳膊和大腿砍瓜切菜般地砍得离开身体,飞快脱落。传令兵欧飞也是一个杀敌不眨眼的好杀手,这一百多个弟兄都会武术,过去谁的刺刀不挑过日本兵?所以,只一个冲锋,日军留下八十多个伤的和死的,败下阵去。中国兵也有二十多名弟兄倒下。
王奇功刚收回反击部队,北坡却江翻海沸似的闹腾起来。
“杀过去!”王奇功一声令下,反击部队向北飞驰而去。
正在白岩北坡拼杀的是第三排。排长蔡省三早已料定有这场激烈杀斗的。
当白岩西、南坡战斗激烈时,他守的北坡却平静无事。他躺在草丛中欣赏日军的冲天炮火。他的对面是林家铺子。往东进入撒马坝(实即一个陡坡),后面就是高高的山峰犁头尖,再上去就是雪冲,避风岩。从南斋公房往西推进的中国军队的先头部队已到了雪冲一带。藏重下令从江苴架起山炮不断往山头上轰击,同时派出一千五百多名日军大张旗鼓地从林家铺子出发反复向上冲锋,表现出不攻上山不罢休的气势。已有丰富的战斗经验的蔡省三知道日军在虚张声势。因为江苴坝里已有了一三O师的穿插部队,藏重放着不管,却对着山头乱轰,明显地是为掩护日军从白岩南面的小路上山。既然日军在白岩南面、西面拼死争夺,那么,白岩北坡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它随后攻击北坡肯定更加疯狂。
果然,日军西、南两处的攻击第一次被中国兵杀退后,有一大队人摸到蔡省三的阵地前面了。一样的打法,日军端着刺刀狂冲而上。
蔡省三的弟兄按着他的巧计懒洋洋地坐在荞地上若无其事。日军冲到面前了,才慢腾腾地爬起来,端枪迎战。而且又是边刺边退,躲躲闪闪,有几个还被吓得丢了枪,赤手空拳地飞跳腾挪,却又不肯跪地投降,撩拨得日军又气又恼。日军紧迫不舍,欲将眼前这些懒散无力的中国兵,立即变成他们的刀下鬼。第一线、第二线的日军在追赶中已混成一起,一齐冲向中国兵退跑的丛林。突然中国兵一齐转过身来,猛喝一声:“杀!”一下子全变成了发怒的狮、虎,照准日军的胸口狠刺。丢了枪的就选准目标从日军手里夺枪。那拼命的气势和格斗技术,远非日寇所能料及。只一照面就将前面的日寇戳翻按倒。后面的一下子不知怎样对付这些比皇军凶猛得多的中国兵,全败退后逃了。
原来这是蔡省三预先设伏的耍猴计。他指定了一批艺高胆大,懂得拳术的弟兄,先故意丢枪,引诱日军,随后反身夺枪,谁夺得归谁有。日军果然上当了。那时的兵都爱用日本的三八式步枪,因为它枪身长,肉搏起来可占几分便宜。再说夺得的枪,扛着光荣。所以夺起枪来,分外勇猛。
王奇功率队赶到三排阵地时,大队日军已经败退回去。只有少数受伤不死的还留在阵地上,与中国兵抱住在地上滚。王奇功手起一刀把一个正双手紧卡中国兵的日军的脑壳劈为两半。其他弟兄一阵刀捅枪托砸,结果了在地上滚动、抽搐的日寇,并迅即把他们的“小皮”剥下来。王奇功看到有几个弟兄负了伤,却一声不吭,只用双手捏紧草皮发抖,便对蔡省三说:“抽几个人,把他们送上山头,交给骑兵排,留几个种。看来今天的仗才开始,如果敌人不打枪,咱们也不打枪,全用刺刀捅,让日本的武士也尝尝中国的拼命精神!”
他刚说完,白岩西南阵地上的喊杀声又阵阵传来。
“走!”王奇功咆哮一声,又带着预备队的七十多个弟兄,翻转身卷地杀去。
原来西南坡上被杀退下去的日军,汇合整顿后,听到刚才北坡上的吼杀,就又狂涛似的卷回山来。他们依然不发一枪,还神气十足地喊着:“打枪的不要!刺啦刺啦的!”看样子,他们对中国兵能拼刺刀,既感新鲜,又感到满意。
搜索连的战士们也十分满意他们的连长王奇功给他们安排的这一场真刀真枪的肉搏战,尤其是几个两年前从缅甸败退的散兵,打听到一一六师是一支真正的抗日部队,为了洗雪自己的耻辱,又投到一一六师来当兵。他们认为,在国难中,只有这样才配“兵”这个称号。更何况兵字头上还有两个伟大的字“中国”!做为一个中国兵,从“九·一八”、“七·七”抗战到现在,真正能用刺刀和日寇拼搏的并不多。做为一个军人,在战场上能被敌人的枪弹从自己正面把自己打死,已属光荣;更何况两军阵上敌我拼杀,刀枪叮当一阵之后,抱住敌人一口咬住死不松口。“用敌人的尸体来覆盖自己,或用自己的尸体去覆盖敌人,这才是中国的国格和中国人的人格。”王奇功就多次对他的弟兄们这样说。渡江前,部队印发过一张李根源的讲话传单。王奇功叫文书给战士们读过后,对全连的战士们说:“咱老王不识字,方才文书念啦,这个云贵监察使在这张纸上说:咱们这些当兵吃粮的,在战场上的一切表现,是英雄,是狗熊,中国四万万同胞都瞪着八万万只眼睛看着哩!在阴间,也有我们的百代祖宗和被日寇打死烧死的父母兄妹看着哩!我想,在战场上,还有另一些人看着我们,那就是日本鬼子。你把胸膛对住他,他就说你有种;你把屁股转向他,他一枪撩倒你,还嫌不痛’陕。这是为什么?杀只小羊过瘾,还是打死一只老虎过瘾?大家想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