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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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弯刀战白岩(2)

搜索连的弟兄们知道如何回答连长的提问,用刺刀把敌人臭哄哄的心肝五藏挑出来,用枪托把敌人的脑壳砸成破瓢,就是最好的回答。而且看着鲜血从敌人的肉体上骨嘟嘟直冒出来,看着敌人痛得浑身颤抖的情景,那一种报仇雪恨的痛快感,才是军人最美的享受。

现在,第二次向白岩西南坡冲杀来的日寇来势汹汹,杀法凶狠。前面的一排排被捅翻在地,后面的又一排排挺胸而上,甚至狰狞地发笑着,似乎对这一种杀法很满意。从武士道精神来看,大约日军认为在战场上被中国兵的刺刀捅死要比枪弹打死光荣得多;用刺刀捅死中国兵也比用枪弹打死中国兵威武得多。所以,日军今天的拼杀,格外凶恶。

在日军眼里,今天碰到的这一群中国兵全成了妖魔!是一群戳不死的怪物。即使倒在地下,也乱滚乱咬。如果中国人都是这样,日本人莫说要侵占东方世界,就连自己小小的日本国也保不住。

此时白岩阵地上的战况已非笔墨所能描绘,敌我双方冰糖葫芦似的用刺刀互相穿在一起的就有无数串,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不死的每个人都想挣扎着脱出扎进肉体的刺刀来再向敌人撕咬。一个湖南籍战士丁可仁,肠子已流出来,却滚到一个负伤倒地正爬在地上双脚疼得乱抖的日寇面前,把他翻转过来,一看这个日寇的肚子也通了一大口,但肠子并没有流出来。丁可仁站起来,从他的心口下狠狠一脚踏下去,在这个日军“喀幽美希哟”(救命啊)的绝叫声中,肠子也一股脑儿地冒出来。与此同时,丁可仁又滚到另一个日军伤员旁,用最后的力气咬住从他脸上耷拉下来的一块肉,狠命一甩,旋即气绝……

白岩阵地上,蹦跳着拼刺的已不多,敌我双方都在荞地上翻爬滚咬。

一、二排百多人,此时站着和敌人对刺的只有十来个人了。在这紧急关头,王奇功率领的预备队——四排、五排从北面蔡省三处横扫过来,一阵凶狠的大杀大砍,将大部敌人砍剁在阵地上,剩下几个逃下山去了。

气急败坏的藏重康美,立即又组织了第三次进攻。

这一次日寇进攻中的太君特别多,几乎每十个士兵中就有一个官职不同的太君。大约他们是想见识见识这一支与众不同的中国部队。当第一次进攻被击退时,藏重康美就不相信,中国也有敢于刺刀见红的兵。“这是不可能的。一个已经面临败亡的民族是不可能孕育优秀的子弟的。越是败亡的民族越怕死。中国人的膝盖骨从小就在寺庙中,在中国官员的威逼下练成了跪的积习。中国虽然有仇,但他们的膝盖骨不是绷得紧紧地和我们帝国皇军拼刺刀,而是随时放松筋骨跪下来投降祈求保命。只要我们发扬武士道精神,在我们的刀尖前将没有可以看作敌人的敌人!”

当藏重康美在望远镜中看到中国兵前仆后继,疯狂地挺刀直捣皇军,抱住大和武士滚在地上手撕口咬的拼命劲更胜过他的士兵时,他愤怒得差一点心胸爆裂开来:“这是我们帝国的耻辱!”他对身边的大小太君们咆哮:“中国兵敢于蔑视我们,如果不是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至少是仇恨使他们增添了无穷力量。难道我们被一个劣等民族所反抗,就鼓不起仇来!我命令,大小官佐全冲上去,保卫我们帝国的荣誉!”

就这样,凡有资格挎指挥刀的太君都混在士兵的战斗队形中冲上来了。

王奇功的前沿阵地此时能拼的尚有八十来人。他将部队分成两线,第一线五十来人,第二线三十来人,这三十来人又是兵中之英,很会几下拳脚的。

当王奇功看见冲上来的日寇中有不少手持指挥刀的太君,顿时精神大振,好像经常只打到兔子和黄鼠狼的猎手突然见到一只大熊或野猪一样,身上顿时增添了无穷的喜悦和力量。他高声对弟兄们吼:“嘿!弟兄们,好菜端上来了。肥肉不少好打牙祭!注意:杀一个太君,顶杀五个西三,杀!”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杀吼,他已率先冲入敌阵。刀一横,呼呼风响,早把两个挡道的日军挥为四截!

与此同时,第一线五十个弟兄也一齐杀入敌阵。自古道:“一人拼命,万夫难挡!”何况是五十个复仇心切,两眼血红,抱着一死以粉身碎骨报效祖国的人!因而,只几秒钟,第一排日军就全部倒地;第二排日军刚吸进一口冷气,王奇功已率队杀到跟前,一个日本太君被王奇功的勇猛神威震慑住,正不知如何用指挥刀招架那把横空劈来的,寒光闪闪、削铁如泥的大弯刀,稍一迟疑,王奇功已把他握刀的两支胳膊砍飞。再往下一挥,这个太君的两只脚也离开身体,尸体像一段糟木头猝然倒地。

距王奇功不远处,有一个班长斜刺里一刀从一个日寇的身侧扎进去,没等拔出刀来,另两个日军同时将刺刀捅进他的左右肋。这时,这个班长见一个日军正从挥刀乱砍的王奇功的背后偷袭,他忍着巨痛,举枪横砸过去,正中日军腿部,把他打了个趔趄。王奇功回身一刀结果了这个日军的性命。王奇功抬眼一看两个日军正用刺刀穿着这个班长,而这个班长又用双手使劲地捏住敌人的枪箍不使他俩拔出去再杀自己的弟兄,王奇功浑身血涌,一步跳来,手举刀落,砍死一个日军。另一个日军丢了枪拔腿就跑,被王奇功一跃赶上,盖顶一刀,把他的脑袋从头顶直劈到脖根。

此时中国兵再也不喊杀声,只咬紧牙关和日寇拼命搏斗。日军越来越多,已把王奇功和他的传令兵欧飞围在当中,情势十分危急。但王奇功的神威和他手中的大弯刀,日军确实还没有学过招架它的本领。所以,王奇功指向哪里,哪里的日军就向后一蹦,其余三方又围上来。蔡省三看在眼里,手一挥,二线部队横扫下来,这一队兵,左冲右突,刀脚并用,好一场混战。真是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日军第三次冲击被打败了。藏重砸出了他手下的大批军官。

血红的太阳已挨近西山。藏重使出最后一招:骑兵上阵。

日寇二百多骑兵狂风似的卷上山来。那一匹匹毛光水滑,身高体大的东洋大马,雄纠纠的威势很吓人,加之骑在马上挥舞战刀的日寇耀武扬威,自以为是所向无敌的。他们刚进入荞地,不提防山顶上早已按捺不住杀心的骑兵排见王奇功用手一招,旋即山崩地裂似的滚杀下来,朝东洋大马的马脚挥刀就砍。这些兵只在泥地下翻滚,日本骑兵的战刀砍不着他们。待战马一倒,日寇跌下马来,中国兵顺势一刀,不论胳膊脑袋,哪里方便砍哪里。两分钟后,日寇不死的骑兵勒转马头,败下山去。中国的骑兵排正杀得性起,哪里肯放!便狂呼着、飞跃着追击日军。王奇功急忙大喊大叫:“返回来,返回来!不要追!”但终于没有遏止住他们。眼巴巴望着六七十人的骑兵排向山下冲去。

原来这个骑兵排的马留在怒江东岸了。战斗开始前王奇功将他们作为第三线的预备队留在岩顶上,他们一直看着日军三次疯狂的冲锋,早已怒火燃烧。故王奇功一招手就冲了下来。他们会用马,也知道如何对付马。所以日军骑兵遇到冤家对头。针尖对麦芒,日骑只好认输。

这一天,三次搏斗,两场大雨,使战场成了泥潭血海,看着自己弟兄满身泥血的尸体,他们怎能按下报仇的心情止步不追呢?

突然,哗哗哗——日寇无数挺机枪吼叫起来。只半分钟,骑兵排就全部牺牲。日军的枪弹打掉了中国的追兵,但同时也把他们以刺刀取胜的信念打掉了。紧接着日寇把枪口一仰,几门小钢炮也在白岩山坡敌我尸体和伤员中爆炸开来。王奇功和身边不死的几个战士急忙滚进尸堆里,躲过日军火力。一刻钟后,战场沉寂下来。林家铺背后的犁头尖山坡上,一山火光从两里外一闪一闪的照耀到这里来,使这里的一堆堆尸体还可辨认出来。

待欲圆不圆的月亮惨白地挂在高黎贡山顶,寒冷、空寂,代替了白天猛烈的杀吼,月光下白岩到处是一塘塘、一汪汪黑红的血水,有日寇的,也有中国兵的,它们无声地混合在一起,陪衬着用刺刀互相穿着倒在一起的士兵们。

没有风,千山万壑都死一般的肃穆。远处的腾冲火山群——七星望月、燕子山、大空山以及大东山,高黎贡山的千山万岭,在月光下都低着头,比白天显得分外的苍茫和沉重。只有林家铺方面猛烈的枪声,说明这是一个最不平静的角落。而且是一个残酷和恐怖的角落。

白岩阵地上还有一个活物在蠕动,他就是王奇功。他两眼血红,浑身褴褛,裹着一身泥血,提着大弯刀巡视那一堆堆身脚残缺不全的尸体,想再弄出几个活的来。自从枪声停止后,他已从尸堆中弄出了十几个半死半活的弟兄。传令兵欧飞腿部中了一刀,行动不便,正给集拢来的那十来个弟兄喂水。大家都不说话,全部神经还浸沉在白天勇猛冲杀的战斗中。

忽然,山顶上手电亮了一下.接着摸下来十几个人。王奇功下意识地刀一横,摆出厮杀拼命的架势,大喝一声:“杀!”随着吼声跳跃而进。

“王连长,你还活着呀,我们来接防啦!”来人站着说。

“你们是谁?”王奇功杀昏了,听不出对方的声音来了。

“我们是辎重连的,师长命令我们来接防。”

月光下,王奇功交待了阵地,杵着大弯刀走到剩下的搜索连的十二个弟兄面前,神情严峻地看了这一伙浑身泥血、冷得不住发抖的弟兄,不禁凄然泪下。再看一眼遍地尸体,竞嚎啕痛哭起来,他丢下大弯刀,抱起一具尚有余温的烈士尸体,撕心裂肺地哭喊:“我的弟兄呀,我的老弟兄呀……”

猛然间,他揩干眼泪,对围拢来劝慰他的弟兄们说:“弟兄们,你们活着的是英雄!他们死了的也是雄鬼!我不能叫弟兄们在阴间久等。以后,你们战死了,到阴司地府还找我报到。我们连和日本鬼子,上要打到三十三天!下要打到十八层地狱!日本鬼子在阳间既然敢欺负我们,他们变成鬼,在阴间难道不欺负我们的祖宗么!你们要告诉中国人,日本鬼子存在一天,中国就不会太平一天!蔡省三,你把弟兄们带下去,大弯刀奖给你。”

蔡省三还没意识到王奇功要干什么,他就用自己的手枪击通了自己的头颅,猝然倒下。

十二个弟兄跪下来,抚尸痛哭。辎重连的弟兄们也泣不成声。

(王奇功死后,在腾北民间流传了许多神话,如谁家小孩被日本鬼魔着,只要大人抡砍刀一吼:“王奇功在此!”孩子即好。云云。)

天上,一块黑云遮住了月亮。千山万岭一派迷茫。蔡省三带领着又饥又饿浑身像散了架的弟兄们,抬着王奇功的尸体,哭泣着走下战场。

其实,藏重想用作偷袭南斋公房的小路,全被一一六师在山腰堵死了。赵师长之所以派搜索连下到白岩与日军拼刺刀,目的仅仅在于告诉藏重,他的刺杀战也并非所向无敌。

藏重最后下令用机枪扫射中国的刺杀追兵,也就说明他已承认了这个事实。但他还在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敢于阻止我们帝国皇军勇往直前的人!对我们日本帝国来说,进攻意识决定了自己千秋万代生存的命运。所以,只要帝国的进攻一停止,他的死亡也就开始。我们日本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族,不论在政治、军事、科学、文化、经济上,每一秒钟都应向全世界提出挑战,发动进攻。哪一秒钟不冲刺,不进攻,那一秒钟我们便开始死亡。世界上有哪一种物质,为了自身的生存、发展、进化不在进行搏斗和裂变!我们日本本土巴掌大的地方,能不进攻么!不靠全世界,尤其是支那人来养活我们,我们拿什么养活自己?拿海水吗?海水养活的只是鱼,而不是人。幅员广阔的中国,他们自称‘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但他们既是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财富。我们日本没有中国,正如一个没有田地的农民。没有中国人,正如一个农场主没有牲畜和长工一样!

中国有句诗说得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星移斗转,现在是轮到大日本帝国来中国独领风骚数百年、数千年的时候了。在中国历史上既然有过忽必烈的元朝,爱新觉罗的清朝,为什么不可以有一个天皇裕仁统治下的‘日本朝’或‘昭和朝’呢?”

从张德辉译出的《藏重谈话录》里摘引的这些话,藏重曾在会议上叫喊过多少遍。如今在炮火连天的江苴又喊出来,每一句都是命令:“兵家胜负,往往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分钟。重庆军已面临山穷水尽,弹尽粮绝之势,只要我们再发动几次勇猛的攻击,就会将他们全部埋葬在高黎贡山。我命令:各门炮都对准犁头尖轰击!不死即胜,不胜即死!每一个大和军人,都应用自己的鲜血和尸体来证实自己对天皇陛下的忠诚,来体现大日本帝国的国格和精神,前进!”

恰在这时,金木一雄带着残兵败将从桥头退到了江苴。金木向藏重汇报了吉原被俘,北斋公房丢失,元康死于桥头,老百姓扛起锄头砸死皇军等情况。藏重哑了。他只有听从金木的话,实行金蝉蜕壳计了。

深夜二点,五个日本骑兵跨上战马,率领着一百二十名骑兵向北,即向佑土冲杀而去。这些骑兵的马尾巴上都浇了汽油点上火,那战马尾巴一疼,满田满坝狂奔而去,势不可挡,被中国兵全击毙在白渔河边。与此同时,三百换上中国兵衣服的日军,向大渔塘、大寨方向在混乱中冲过去。中国兵以为是自己的友邻部队,才一犹豫,日寇骤然冲至,一阵乱杀乱砍杀开一条血路,突出重围,而后向南一转,进入曲石,越过向阳桥,沿小回街进入老鸦箐。

黎明,日军在老鸦箐整顿队伍,尚有残部七百来人,于是列队前进。藏重和金木骑在东洋大马上,依旧扬武耀威:仿佛打了胜仗似的。突然,百米之外的柴家大岭方向一阵排枪打来,二人同时中弹,滚鞍坠马,倒地身亡。

放排枪的是张仁勇和仁二林等人。

他们哪里知道,被击毙的这二个日军只是替死鬼。真正的藏重和金木,却穿着士兵衣服,率队向他们冲杀过来。

天亮了,当地的军民打扫战场,发现被打死的东洋大马上,捆着的却是穿着日军衣服的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