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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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战地奇观(2)

文笔坡很陡,一坡绿草已被凝固******和电粉烧得焦糊。许多站着的、倒了的树干还在冒着烟,整个战场是军人们闻惯了的硝烟味、焦臭味、血腥味。由于日军在上,中国兵在下,日军的枪刺只照准中国兵的头部刺来,而中国兵的枪刺又只认定日军的小腹戳。几个回合之后,’已互相抱在一起。中国兵有意抱住日本兵往坡下滚,因为下面尽是鼓舞自己的民众。而且民众看到中国兵已抱住日寇,正不顾一切地涌上来。

赵连长带着五个老弟兄直奔挥舞着指挥刀、“嗷嗷”怪叫的松田。,松田看定这个一手提手枪、一手握手榴弹的赵连长,知道他一定是个指挥官。便“呀呀”一声,挥刀直取赵连长。由于坡陡,松田几乎是蹦跳而下的,那股子冲劲,确实像一头横冲直闯的野猪。

观战的群众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心都要跳到口中来了。只见松田唰地一挥刀,弧光闪处,眨眼间就要将赵连长挥为二截,但同时赵连长的二十响一梭子扫出去,松田浑身通了十几个窟窿,由于惯性,仍向赵连长扑来。赵连长一闪身,顺势一脚,将松田踢翻在地。后边的弟兄一涌而上,几把刺刀同时扎进松田的肉里。

松田就这样死在赵连长的枪弹下,死在中国士兵的刺刀下。他死得很普通,死时并没有显出奇异能耐,一点不像他想的“死得使人骇怕”。

赵连长回头一看,他的战士们抱着滚下坡的日本兵,正被观战(实际上也等于参战)的民众按住。卡脖子、抠眼睛、抡拳头,如同宰杀一头头猪,那欢声雷动又咬牙切齿的痛快劲,实在令人感动。此时后续部队冲上来,赵连长手一挥,带领所剩的战士与兄弟部队一起直扑山头。

预备二师第六团团长方诚,曾写过《收复滇西之役》一篇回忆,对这一天的情况,作过叙述:“7月26日12时,本师开始进攻之际,白发苍颜之老先生,西装革履的少爷公子们,以及男女学生,乡镇保甲民众等,均争相驮沙袋,担子弹,送茶饭,并有许多太太小姐成群结队地跟着部队后面观战,好像赶会看戏似的。此时官兵的心情异常兴奋,几不自知是在‘打仗’!”

方诚文中还说到:最后攻破来凤山,“据上峰复案,预计十日可能攻下。”结果,在民众的观战和协助下,当天下午六点半即将文笔塔整个堡垒群全部占领了。以后两天又打退了敌人的几次反扑,终于固守了阵地。

说到抗日将士与民众的水乳关系,还得说说赵连长这个连。这个连是反攻县城时于七月初到和顺乡的。在腾北游击时期,他们虽也听说过“和顺乡是小上海”,,“和顺乡是顶善良、顶文明、顶热情、顶厚道、顶有钱的‘五顶’之乡”,“由于来凤山这颗天印摆在他们面前,印上又放了一支笔(指文笔塔),所以,和顺乡尽出官,出状元,出大人物”,但百闻不如一见。这些在深山密林中长年转战,与岩涧、战壕、茅草窝棚打交道的大兵们一见和顺乡的画栋飞檐,楼台风光,仿佛顿时进入了另一个极乐世界。原先他们认为,住这样好房子的人,一定都是文化人,戴眼镜、穿西装、抖皮鞋、穿长衫马褂,女人们都穿绫罗祺袍、点胭脂、抹口红,高跟鞋踏在石板路上哒哒哒,像青蛙叫。但进入和顺乡一看,这里的居民也和腾北的老百姓一样,都是勤劳善良的庄稼人,只是声音特别软和,好听,衣服也比别处的干净一点而已。

最使赵连长和他的战士们感动,甚至发誓要为和顺乡战死的,却是和顺乡的民众对子弟兵的关怀。

前几天,驻在一位姓尹的(也许是神医尹大典,待考)医生家的几个士兵病了,发摆子。这位医生立即给他们诊治,并给这个连的士兵全打了预防针,这对在江苴因害鸡窝病死亡大半的连队来说,真把尹医生当作救命菩萨。而且,这些天和顺乡民众在乡长李德颐带领下,全乡吃稀饭,把一切可以搜罗来的食物送给部队。妇女们绞尽脑汁,在战争环境极端恶劣的情况下,还煮糖稀饭、荷苞蛋给伤兵吃,许多老太太还扶住伤病员,一勺一勺地喂,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这个连的老兵和新兵,和腾冲民众已有了深厚的战斗情谊。(后来滇西战役结束后,预二师从芒友撤回国来在芒市改编入七十一军等部,赵连长和他的大部分士兵都开小差回到腾冲安家上门,与腾冲人民共同安居乐业,建设边疆。)

中国军民的这种血肉关系鱼水情,引起日寇的极大震动和恶毒诅咒,如金木一雄在日记中写道:“中国兵的勇敢拼斗精神,不是因帝国皇军的武勇和征服激发起来的。我们的武勇精神,一般情况下只给他们造成溃败和逃亡。中国兵的勇敢,来源是最普通最便宜的,那就是人情:长官的几句好话,老太婆的一碗热水,小伙子拍他一下肩膀,姑娘们送他一个微笑,这些不足挂齿的人情味,便会使中国兵和我们拼斗起来变为狮子般的勇猛。我们帝国的心理学家们,要征服中国,不能不研究这一种原始的心态。”

1944年7月29日旭光初露之时,一面青天白日的国旗在炸毁的文笔塔附近冉冉升起。这是一个异常美妙的好晴天,长期淫雨洗涤过的天空,显得又高远又清新,似乎多看一会就会使人陶醉。城里的日军就集中所有的大炮向来凤山顶轰击,藏重康美不知是对这面忽啦啦迎风飘扬的中国国旗恨得咬牙切齿,还是要对埋葬在来凤山上的六百多大和武士进行凭吊,他命炮兵们一口气向来凤山头发射一百多发炮弹,以发泄他的仇恨。

然而,这么多炮弹并没有把这面旗帜炸倒,它反而在滚滚浓烟的冲击下,在炮弹爆炸时忽闪忽闪的烈光中,显得分外的耀眼醒目。由于来凤山顶风很大,日军的炮火才一停,硝烟也就随之散尽,在满是弹片、弹坑、黑土、焦木灰烬中屹立的这面国旗,更加肃穆威严。

中午,在美军重型轰炸机轮番向城里日军轰炸扫射时,预备二师师长顾葆裕、副师长彭劢、医师张德辉、徐秀红等和几个美国战地记者登上来凤山顶,俯瞰山下的战争场景。世界上的战场固然多,但在来凤山观看这种壮烈的现代化的战争场面,对于久经鏖战的这些抗日者来说,各自的心情和感慨自是很不相同的。

美国援华飞虎队的空中保垒(腾冲人管它叫“双身子飞机”),P42型、P51型战斗机(腾冲人叫它“蜜蜂机”),野马式轰炸机从昆明巫家坝,从祥云,从弥渡,从云南驿起飞,组成强大的战斗机群,越过条条横断山脉,飞过一条条奔腾急湍的江流,在求蛑山顶出现了,它们黑压压地在腾冲坝子上空绕着圈儿,对腾冲城里的日军阵地轮番轰炸,俯冲扫射,一串串黑色的重磅炸弹呼啸着从空中落下,一阵阵银白色的电粉从空中飘下,紧接着一片片烈火,一股股浓烟冲天而起,还没等它飘散开来,另一批飞机的炸弹又丢下来,接着是第三批、第四批……爆炸,烈火、尘土、浓烟遮天蔽日,在猛烈气浪的推动下,滚滚地散向四郊,而后徐徐地飘落下来,把大片大片的禾苗染成黑色。与此同时,巨大的运输机也向远征军占领的城郊各个山头把系着降落伞的炮弹箱、子弹箱、大米包丢下来,一时间天空上白的、黄的、蓝的云朵,飘飘荡荡,东摇西摆纷纷落下,民众们欢声雷动,争相上山替军队运送,一坝子顿时生机蓬勃,热闹异常。

顾葆裕、彭劢的心情特别好,今天早上,他俩收到重庆军事委员会转发来的美国总统罗斯福的贺电,和即将收到罗斯福总统颁发的军功章,这是预备二师的荣誉,也是中国远征军的荣誉。罗斯福总统对在美国空军支援下,中国军队前仆后继,勇猛顽强,一举攻下战略要地来凤山的胜利,给予很高评价。他说:“这是美中战斗友谊的果实。”而且,美国各大报也刊登了美国通讯社关于来凤山战斗的详细报道。

“来凤山位于腾冲城南,为日军最坚强的据点之一。那个山头可以俯瞰腾冲城,为腾冲屏障,所以为双方所必争。在争夺来凤山的战役中……中国军队以大兵力一举进攻,而不像过去之零星使用。占领敌军阵地后,并且还遂行追击,未稍停顿。在这一次作战中,中国远征军首次使用美国的火焰喷射器,中国军队使用火焰喷射器获得很满意的战果。美国十四航空队的战斗轰炸机协同攻击,中国军队占领了该山,夺获相当多的器材,毙伤敌约六百人,并于27日早晨击退敌三、四百人之反攻。”(摘自美国通讯社编《怒江战役述要》一文)

整个腾冲城淹没在浓烟烈火中。

在来凤山顶观战的美国战地记者、顾、彭、张、徐等人的心情各自不同:每当一阵重磅炸弹猛烈爆炸震得山摇地动时,“引起焚烧,火焰上升达二千尺”(摘自“史迪威公报”——中央社七月十四日电”),美国记者们就兴高采烈地向几乎是擦身而过的美国飞行员挥手致意,口中狂呼:“OK!”而且用照相机拍下了美利坚合众国伟大战绩的不少精彩镜头,这是显示美国科技力量最好的场合,反正腾冲城里尽是日本人,他们来这里狂轰滥炸日寇是天经地义的,即使把地皮全都炸得翻转过来,战后也不需美国人来这里砌一块砖,盖一片瓦;如果在美国设立一个靶场,须要费多少事!而这里却是现成的、生动的、实在的绝妙靶场,所以,美国记者们愉快的心情,促使他们又高又大的鼻子在战火辉映下,像一支燃烧的红蜡烛。

顾葆裕和彭劢的心情是一样的。顾葆裕说:“抗战七年了,像这样把日军包围在一个城市里,认认真真、轰轰烈烈地消灭的场面还不多。虽然蒋委员长早就提出‘焦土抗战’的口号,而真的用焦土埋葬日寇,这还是第一次。作为一个抗日军人,我感到无限的欣慰和自豪。”(摘自《顾葆裕答记者问》——美联社7月30日电)。

张德辉和徐秀红的心情是复杂的,既高兴又痛苦。每一颗炸弹爆炸,都使张德辉闭一下眼,面部的肌肉抽动一下,而徐秀红眼泪汪汪的似要掉下泪来,只把洁白的牙咬住惨白的下嘴唇,每一阵爆炸,就捏紧一下拳头。

“此时此景,面对燃烧和毁灭的你们的城市和家园,不知徐小姐有何感想?”美国记者问徐秀红。他经过张德辉的介绍,已经知道了徐秀红的来历和身份。

“用毁灭我们美丽的城市来埋葬丑恶的侵略者,代价是很高的!但日寇死而不能复生,我们的家园却可以重建。”徐秀红用不太熟练的英语答。

“徐小姐除了自信,难道就没有痛苦?”美记者又问。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我们百代祖宗,千辛万苦创建的家园,一旦毁于日寇之手,能不痛心么!”

“这才是真话。”美记者说。

“我们对珍珠港并没有幸灾乐祸!”徐秀红听出美记者的话音有点嘲弄,便这样回敬了一句。

为了圆场,顾葆裕急忙解劝:“张医师喝口水吧,这是你们和顺的清泉。”

张德辉接过水壶,点头表示谢意,但他不喝,递给了徐秀红。徐秀红也不谦让,仰起脖子咕嘟嘟一口气喝了小半壶。

“我们的女英雄真能喝。”彭劢笑着说。

“她太累了。”张医师为她辩解。

徐秀红自户帕运粮病倒,恰逢张医师夫妇从后方医院赶来,打了几针,尚未完全恢复元气,又同县政府随军南下。前几天,县政府移到大罗绮坪观音寺,徐秀红抽空随张师母到和顺家中探视,今日被顾师长邀上山来观战。

“可惜张夫人不能同来一饱眼福。”彭劢说。

“她是个铁嘴菩萨心的人,不会来看这种惨景的。哦,顺便请示一下,我已和张县长说妥,因伤员太多,我内人正缺个帮手,今后你们别派任务给秀红啦。”张德辉说。

“就按张夫人的要求办吧。”彭劢说。

此时,三架成品字形编队的重型轰炸机飞过他们头顶,气浪把徐秀红的短发刮得飘扬起来。隆隆声震耳欲聋。

“报告!”一个传令兵满头大汗地跑来,递给顾师长一纸电令。

“总司令在护珠寺召开紧急会议,团以上干部全都参加。咱们下山吧!”顾师长看完电令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