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凤山已在中国军队脚下。
就现实而言,来风山已经不是保护腾冲城的屏障,而变成攻破腾冲城的一个出击阵地了。
从城外据点缴获的敌人文件说明,敌人已奉命死守腾冲城,妄图坚持到10月底,等待援军来解围。所以守城日军决不会投降。一切别的解决办法都没有了。唯一的途径只是强硬攻城,挖开地洞,消灭老鼠。
公元1944年8月2日12时,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下辖的五十三军、五十四军所属的五个师,按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在护珠寺军事会议上“一举突入城内,将残敌歼灭之”的战斗部署,在美国空军的支援下,在十几个炮群的配合下,向一片火海的腾冲城发起猛烈攻击。
腾冲城内街面上已没有一个活物,一切活物都已进入“活的地狱”——城下城。
两年多来,日本著名的筑城专家、五十六工联队联队长八宝大佐(腾龙人叫他“地老鼠”)不断往返于龙陵松山和腾冲之间,精心绘制和构筑“滇缅路上的直布罗陀”——松山防御工事和十八层地狱——腾冲的“城下城”。据一个逃出来的民夫说,腾冲城下纵横交错,形如蛛网的通道如果连接起来,其长度说不清有多长,只晓得走完一遍,要耗费三对电池。
现在,尽管中国兵在飞机大炮的配合下从四面八方向腾冲城发起猛烈攻击,坐在地下室藤篾椅上的藏重康美还是信心十足地在电话上给各部守军下达命令和鼓舞士气:“不怕的!我们联队储存了一百二十万发子弹,一万二千多颗炮弹,足可以对付在云南的全部中国兵。据判断,在云南的中国兵不上四十万人,在腾冲的中国兵也不超过六万人,我帝国皇军的射击技术是高超的,一颗子弹射杀一个中国兵是有绝对把握的!目前需要的是镇定。只要坚守三天,援兵就会到来。那时,来一个里应外合,将全歼腾冲城郊之敌。”
到下午四点,各城门守军已纷纷向藏重报信:
“进攻东南拐角的一一六师已被击退,敌军遗尸城下六十五具。”
“我西北角守军击退从拐角楼进攻之敌军,阵地屹立不动。”
“进攻西门之敌全被击毙在新桥河一带,尸体铺满稻田,血水已染红大盈江。”
“我小月城阵地岿然不动。中国兵连续五次猛攻被击退,敌尸挡住了视界,请求爆破兵炸开龙云铜像附近之敌尸……”
藏重康美高兴得一脸松弛的横肉跳动起来,立即给电报员口授电报:师团长阁下:
我一四八联队固守腾城初战告捷。我四面守军英勇迎战,一举击毙中国军四百多人。眼下敌人已败至冲击出发阵地,重新部署,更大的攻势即将开始,我联队有信心等待援军的到来,以彻底围歼城郊之敌。此役中,环城工事起了巨大作用,我联队全体官兵一致为八宝大佐请功,待示。
一四八联队指挥官藏重康美
八月二日五时
原来腾冲之敌被包围后,藏重康美大佐挑选了一批死心塌地为天皇尽忠的大和武士,在军旗下举行“玉碎”的宣誓仪式。根据城墙外围的地形,即城墙上、中、下火力扫射不到的死角,派出这些富有战斗经验的士兵去作“敌前设伏”,进行单兵作战。他们带着歪把子机枪,一口袋粮弹,暗夜里潜出城,在早先八宝大佐指挥下构筑的极隐蔽的工事内埋伏起来。这种工事,有的在城外建筑物的墙下,有的在巨大的独立树上,凡进攻部队可能展开冲击的地方,他们都设置了这种单兵,伺机射杀攻城部队。弹尽粮绝就自杀,“一死以报天皇陛下”。
确实,我进攻部队全面受挫,尤其预二师伤亡很多。原先士 兵们认为,敌人在城内被美国飞机全炸死震昏,他们轰开城门进去只是捡枪枝、捆俘虏。而且,据说城内遍地是值钱的金银珠宝,顺便还可以悄悄地拿一点。许多青红帮的弟兄们还订了条约:把财宝在地下室中藏起来,以后找出慢慢享用。而且,前几天顾师长、彭参谋长受到嘉奖,因没有做好宣传工作,他们也不服:“妈个×,仗是老子们打的,功劳是当官的,妈个×!一将成名万骨枯哟!”士兵们就这样喋着二话,想着发财,散开成战斗队形,溜过齐脖深的新桥河(盈江源头),在冲锋号“的的嗒嗒”的凄厉声中,蜂拥而进。
当中国兵距黑漆漆的全用巨大的黑石条砌起的高大城墙三百来公尺时,城墙半腰的一块块石条突然“空咚空咚”的掉下来,每距五十公尺就是一个射击孔;城墙脚每距四十公尺一个的暗堡,也揭开伪装,从黑洞洞的魔窟中一挺挺歪把子机枪疯狂地吐出火舌来。与此同时,红萝卜井边,西门北边的一棵大桉树上,日寇敌前设伏的机枪也狂吼起来。一时城上城下,弹如飞蝗,枪子儿急风暴雨般的狂扫而来。仅五分钟,预二师的两个营,便有二百多人倒在齐腰高的禾苗中和光秃秃的大路上。余者伏在河坎和田埂上伧忙还击,弹丸打在坚硬的城墙石上,溅起一点点、一股股石灰石渣,于日寇毫无威胁。
进攻受挫,炮兵立即向城墙上轰击,许多炮弹把暴露了的日寇的敌前设伏,连人带枪掀上天去,在空中血肉模糊的翻转几下又沉重地摔下地来。那一棵巨大的桉树也被炸倒,躲在树洞中射杀过几十名中国兵的日寇也被击毙。(其尸体一个多月后被埋葬尸体的民夫发现在树洞中,已腐烂。民夫们用斧子劈开树,一阵斧锄狠敲,将其骨骸敲成碎片,丢进了荒草中。)
入夜,腾冲城上空的照明弹照耀得如同白昼,一夜枪炮声没有停息。金木一雄按藏重的命令,在西城墙上,利用照明弹发射的间隙,把他的“决心书”从城墙上坠下来。到天明时中国兵一看,这哪里是什么“决心书”,而是七十八名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中国俘虏兵,这一串倒吊着的中国兵正如腾冲农民冬腊月间在竹竿上挂着的干腌菜。
这一串“干腌菜”,是被藏重康美关了一年多的腾北游击时期被俘的预二师和三十六师的官兵。他们在受尽了比地狱中更残忍的酷刑后,如今双手被铁丝反绑着,头朝下、脚朝上倒吊在城墙上,他们每个人的脚后筋都被八号铁丝穿通,双脚捆拢,每一根铁丝越过城墙,又在城墙的另一边坠上个大石头。这样,就形成了“一根铁丝两头拴,挎在城上如扁担,城里坠着大石头,城外国军喊皇天”(城外老百姓编的顺口溜)的惨景!这些破衣烂服、奄奄一息的俘虏兵被反绑着双手,背擦城墙石,脚和手上的鲜血一股股顺着城墙石流下来,在墙下凝成一汪汪紫黑色的血滩。被吊着的人不哭也不叫,因为大部分已昏迷,清醒的指望攻城部队把他们快点打死。
这就是藏重康美向中国人、向日本人展示的死战到底的“决心书”。实际上,这是藏重看到死亡将至,咬牙切齿对中国人的一种报复,是他的守城军在7月29日傍晚在饮马水河、拐角楼突围遭到一九八师的迎头痛击后,使出来的小手段。
7月30日中午,他命令二百多名日军再次向攻击西城门的一九八师反击,企图杀开一条血路,向缅北或龙陵逃窜。但才出城,就被一九八师射杀一半,余者又退回城来。藏重康美只好关紧城门,给守城日军下达“玉碎”的训示:“…现在,我一四八联队已陷入敌军重围,玉碎在即。但只要每一个军人誓死抵抗,各自奋勇独战,将为我军战史增添光辉的一页。本联队长将中国俘虏兵吊出城外,就是向中国人表示誓不两立的决心……血战到底,一死方休。”(摘自<;藏重讲话录》附录二)
中国兵也是人。伏在西门外临时掘成的战壕中待命冲击的部队,一看自己的同胞弟兄被日寇倒吊着挂在城墙上,一个个愤怒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两肋插翅,飞入城内将一切日寇碎尸万断。他们先是以班为单位,跃进到城墙下。奇怪的是,敌人并不打枪。中国兵蹿上去,扣住挂在城墙上的这些半死不活的中国俘虏兵的脖子、下巴骨,正欲手拉铁丝、脚蹬城墙石冲入城去时,突然从城墙上探出七八个男女铁杆汉奸的脑袋,他们把一袋袋银元、布匹、罐头劈头盖脸地向这些中国兵倾泻下来,一个妖眉狐相的女汉奸(据说是大汉奸杨吉品的小老婆)还酸声酸气的在城墙头上叫喊:“国军弟兄们,你们辛苦了。大日本太君体谅你们没吃少穿太可怜,特拨一批吃的穿的用的慰劳你们。当兵没粮吃,当饿死鬼划不着呀!打死了后空肠空肚的没人给你们泼半碗浆水凉饭。来!拾去呀,皇军不打枪。”
“冲!”战壕中的一个连长大吼一声。
兵们狂冲而上。
这时,原先冲到城墙下的那个班的十二个弟兄,并不顾迎头泻下来的布匹和银元,他们搭着人梯,已攀上吊着的人身上,正拉住铁丝往上爬,而后边冲过来的大兵们却拼命地拾银元往衣袋中塞,把布匹往腰上缠,有两个兵还因争一匹布而打起来,引起城墙上日军和汉奸的一阵哄笑。紧接着日军用钳子剪断铁丝,使中国兵全掉下来。这时,日寇丢下来的已不是布匹和银元,而是正冒烟的手榴弹……
在血肉横飞中,躲在城墙中用一面反射镜伸出墙外观察这一切的藏重康美,兴高采烈地说:“我的试验成功了,帝国万岁!”他疯狂地抱住金木一雄,在暗堡中飞旋起来。
“这是一次为我们大日本帝国最终征服中国的绝妙而成功的试验。试验证明:物质和金钱对穷极饿极的中国人的引诱力胜过千百万大军对中国的威慑力。历史证明:长年浸泡在血与火中的中国人,对战争是熟悉的,甚至比我们还热爱,区别只在于日本是打出去,中国是在国内互相打。当今世界,任何一个国家,想用武力征服中国,将大触霉头。中国已不是大刀长矛对付枪炮的时代,自从他们有了七九步枪和汉阳造之后,外国兵的钢盔和肩甲就失去了保护作用。今后,为帝国设想,要征服中国只有用物质和文明,用日本的科学和物质,将中国人变为奴隶。虽然中国的许多聪明人,早就料到了这种威胁,什么‘抵制日货’运动,就是他们的防范措施。但中国的芸芸众生对物质的渴求,其势正如洪水猛兽,势不可挡,什么运动都阻止不了。今天,在惨烈的战争环境下,中国兵舍生忘死抢银元、抢布匹的劲头,浸泡在血水中仍不放银元和布匹的情景,充分证明(表现)了这个民族可耻可怜的神态!
“有这种神态的民族,必然灭亡。
“如能生还本土,当向天皇陛下呈交这一妙策……”(摘自《藏重讲话录》附录五)
当藏重康美写完“昭和十九年八月二日”几个字时,金木一雄便气极败坏地从地道中钻进地堡来,神色怆然地呈给藏重两张电文,一张是南方军司令部关于密支那失陷的通报(发至联队,绝密),电文很长,其核心内容就是通报密支那已经失陷,守军指挥官水上源藏少将自杀,一死以报天皇。
另一张是五十六师团长松山佑三中将发出的,关于死守腾冲城的电令:一四八联队长:
天皇特使空降龙陵松山,传达天皇陛下谕旨,令我军死守松山和腾越。当此圣战告危之际,每一军人当誓死效国。继续切断中印公路,卡死中国咽喉,迫使******坐到桌边来,乃大本营决策。只要有了中国圣战就全盘皆活。故命你部,即使剩下一人一枪,也要坚守到十月底。我东北八十万关东军正待运动,胜利是我们的。切勿违误,此令。
五十六师团长松山佑三
即日
看完电令后,足有十分钟,藏重一脸死灰,毫无表情地一言不发。地堡中是死一般的沉静,只有地面不停地猛烈震动,爆炸声震得耳朵发麻。幸而藏重栖身的这个大地堡离地面足有七公尺,否则,炸弹即使炸不死他,也会把他从这把古香古色的楠木椅上震得跳起来,把脑壳在横木上撞碎的。尽管他的地堡经过特别加工,第一层是柱子,第二层是桁条,第三层是椽子,第四层是板壁。东门街一家四合头的房子,几乎全被他用来镶盖了这个大地堡。去年张德辉进来时,确曾为这座阎王殿暗暗纳罕。后来张德辉向远征军司令部详细描绘过这个地堡的外部特征,但因狡猾的藏重康美早将地堡周围的什么楸木呀、桃树呀砍得一千二净,这几天又被美国飞机把全城炸得一塌糊涂,断墙残壁,浓烟烈火中,谁还能认识它在哪里?
突然,藏重转眼向金木问:
“外面的战况如何?”
“整个城市几乎都成了废墟,美国人不爱惜他们的钢铁,幸灾乐祸地拚命炸,把这里当成了靶场。一切可以燃烧的都燃烧起来,连地皮都冒烟。已有十八个地堡被炸毁,五处城墙被炸塌,以天皇名义组织的敢死队正和冲进来的中国兵搏斗,战况至为惨烈。每一个缺口,几乎都被敌我双方的尸体堵住,成为肉的城墙。”
“采取一切手段,向城外施放毒气和细菌。”
“细菌仓库已被炸塌,全部细菌武器都被埋在地下,工兵们在挖掘,被美机扫死不少。在城东南角已施放过毒气,收效甚佳,但中国兵退回去后又用湿毛巾捂住口鼻冲上来。还有,城墙上大部环形工事和地堡已被破坏。”
“我军伤亡如何?”
“约有五百来人失去战斗力。”
“须想法把伤员送出去,把机密文件带走,密支那不也是这样做的么?”
“有个下水道,可以把伤员送出去。”
“在哪里?”
“就是腾冲人叫‘拖牢洞打板子’那地方。”
“妙!”藏重精神为之一振,哈哈大笑起来。
“拖牢洞打板子”是地名,在腾冲城西北角县衙门前。因为历代县官老爷们在这里实行酷刑:先将犯人打板子,再放进水牢里拖。年代一久,老百姓就把这地方也叫做“拖牢洞打板子”。
日寇侵占腾冲后,五十六工联队的八宝大佐苦心经营,派民夫扩大了牢洞,并在这里“处置”了一百多名“重庆军俘虏”和“良心大大的坏”的老百姓。而八宝大佐当初万万也想不到他扩大的这个牢洞,后来居然成为日军伤病员逃遁的通道。
黄昏前,分散在城里各地堡暗道中的一百二十多名伤员,都从四通八达的地道里集中到“拖牢洞”附近,只待天一黑,他们就可遁出城外,溜之大吉。使中国人叫嚷的“不许日寇一兵一卒漏网”的狂言,成为笑谈。
夜里十一时,当藏重康美确信北门外既无伏兵,也无中国兵从北城攻击的迹象时,才决然下令伤病员们突围。
担任日军伤员护卫的一个小队(二十来人),乘坐三个橡皮舟,在前开路,后边是一百二十多名日军伤员。他们都在伸手不见掌的齐胸深的臭水中互相拉扯着前进。许多伤员的伤口被臭水一浸,本来火烧火燎的疼痛,反倒减轻了些。
日军小分队已渡过护城河爬上外埂,并有几个士兵把橡皮舟划到“拖牢洞”出口处接伤员。
北城墙上、中、下各层暗堡中的日军,全神贯注地担任掩护这些回国替他们报丧的同胞,各种轻重机枪都上满子弹,引机待发。
荷塘中死一般的平静,连蛙声都没有。只有空中一闪一闪飞过的流弹和西门、东门猛烈的枪炮声,才证明这是战场。他们只是在这个战场的一个死角。
日寇担任掩护的部队已进入荷塘。荷花塘中尽是稀泥,直陷到膝盖以上,水很深,直淹到脖子。此时正是腾冲坝子水患严重的季节,沟盈渠满。这几百亩荷塘,正是腾冲坝最低处,因不能种水稻,才种了莲藕。
日军笨重的大皮鞋在陷泥中跋涉,显得十分的艰难和狼狈。走不上十公尺,全身就被泥水弄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