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冲人何尝不是尸骨堆山?!前久我动员上万男女老幼到户帕运粮,仅在高黎贡山就累死三百余人,难道不是为了解除国军困难?腾冲原来二十六万人口,被日寇杀的杀,撵的撵,如今已不到二十万人,而且几乎有一半配合国军作战,我县民众从无半句怨言。目前要劳师动众去运九十万斤粮,是完全不必要的。”
“为什么?”霍揆彰怒问。
“因为九十万斤军粮,须一万五千人,来回七天,运到腾冲时,贵军已开走了;而从蒲缥用汽车运到龙陵,路途短,省劳力,这也是常识范围内之事,何苦再逼筋疲力竭的腾冲民众白白地到高黎贡山送死呢!”
“你就这么抗日么?”
“是的,本人赤胆忠心,可对日月,离开民众,逼死民众,还抗什么日?”
“你还不如一个钟镜秋!”
“老夫一把穷骨头,无财可发,无礼可送!”
“你……”
“我这一把骨头,对得起民族国家。”
“送客!”副官怕事态弄大,速令护兵送走张问德。
张问德走后,副官对怒气冲冲的霍揆彰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此人历来这么倔,连陈诚部长都说他是‘全国沦陷区五百多个县长中之人杰楷模,不愧为富有正气的读书人’……”
“如此,我的计划不是又落空。你知道,向老蒋活动一个昆明警备司令要多少黄金……”
打这以后,张问德就不再与霍揆彰见面了。
不几天,秘书费云章接到一份盖着二十集团军司令部大印的公函,公函内容还是霍揆彰的话,要兵要夫,口气很硬,一丝不让。
张问德看后丢在桌上说:“吓不着我。他要刮地皮请他自己去刮好了。不过文件要登记好收好,从现在起由你代行拆。”
“代行拆?”费云章惊疑地问。
“是的,代行拆,可以只拆不办。我向省主席请假休息。”
当晚,张问德即发密电给龙云,以过度劳累为由,请假休息两周。同时把霍揆彰放走汉奸、要兵要夫等事作了报告。
张问德用的密电码是龙云委他当县长时特为他编的五位数电码。约定在他和中央军长官打交道中碰到难题时,就发密电相商。这次龙云收到张问德的密电,他当然理解他的这位如同一面战旗的县长的处境了。当即复电准假二周。同时又以昆明行营主任名义,另发一电给霍揆彰,内容两条:一、将关押汉奸转交县政府处理;二、征兵由省里统一安排,不在腾冲单独征兵。
霍揆彰拿着电报大骂:“你******云南王要干什么?老子先剪掉你的爪牙!”
高参提醒霍揆彰说:“总座还得冷静。这个电报是不能小看的。龙云用行营主任名义发电用意很清楚。行营主任是代表军委会、委员长在外执行军令的。蒋委员长给龙云这么大个头衔,是要稳住他,还不想和他决裂。我们不能犯妨碍委员长策略之嫌。”
“唉!”霍揆彰叹了一声不再开口了。要不是高参及时提醒,他真是忘了这个复杂的背景的。
因此,张问德的休假,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他利用休假时间,赶写了汉奸罪行材料及霍揆彰索贿放汉奸的报告,分别呈报龙云、李根源及军事委员会。他清楚霍揆彰节外生枝要兵要夫,是一箭双雕,既是趁机刮削百姓,同时也是干扰别人追问他包庇汉奸的一种手段。重要的问题是汉奸问题。
当然,霍总部也并未休闲。他们也利用张问德休假的两周,抓紧做着索钱放奸的工作。
县城攻克,张问德假满。霍总部即“遵照”龙云指示’将关押汉奸全部移交县政府处理。其实只是一些处理剩的榨不出油水的与汉奸不相干或只沾一点边儿的老百姓了。这使县政府清理放人大忙了好几天。而真正的汉奸,早已穿上校官服在外招摇过市了。共二十三人,他们都是有钱“立功”的。十两黄金买个少校,二十两黄金买个中校,三十两黄金买个上校。
张问德为此气得差点病倒。
与霍揆彰的冲突,已经是三起三落了。第一次在界头,段钟祥仗着姐夫势力要逮捕费云章,矛头对着自己。结果是他张问德忍痛及时派出民夫,妥协了事;第二次霍揆彰告黑状,结果是李国清来酒宴调和。李国清闭口不谈汉奸问题,使霍揆彰肆无忌惮地放了钟镜秋、李子盛;第三次霍揆彰要兵要夫,他请假对抗。结果,要兵要夫的事歇下了,却有二十三个汉奸“立功”成了大军官。汉奸不受惩处,天理难容!为什么送呈的报告还没一点回音?张问德忧心如焚。
张问德假满后,度日如年地过了二十天。
转机终于等来了。
卫立煌给霍揆彰打通了电话:“霍总司令吗?你怎么搞的?竟把汉奸钟镜秋放了!张问德告了通天状,你这漏子可捅大了。立即重新逮捕法办!”
是张问德寄给李根源那份报告起作用了。李根源当面呈交******,蒋叫侍从室主任给卫立煌打电话追查。
卫立煌一个电话,霍总部一变而成了惩办汉奸的急先锋。钟镜秋、李子盛重新被逮捕了。三天后即开了万人公审大会。以滇西远征军总司令部名义出布告,枪毙钟镜秋、李子盛、杨吉品等十个汉奸。还指名要张问德当公审大会主席。张问德哭笑不得。霍揆彰先保大汉奸,一变而行滥杀。杨吉品一家就杀了四口,本可不杀的也杀了。这是国法吗?否,是霍法。
公审大会上,费云章代表张问德讲话。他从全歼日寇讲起。逃遁日军再狡猾,最终一个也没逃脱天罗地网。话锋一转,点出尚有漏网汉奸,别看他们趾高气扬,招摇过市,政府将秉承人民意志,定要对有罪的汉奸追究到底。
费云章简短有力的宣讲,引起热烈的掌声。
张问德却一直高兴不起来。他知道追查漏网汉奸,只不过说说而已。谁去追?怎么追?他们是穿着校官服的,发给他们军服的人站在背后保护着他们呢。
张问德感到无力追查漏网汉奸,霍总部却有力量进攻张问德。一夜之间,满城谣传纷纷:“听说张问德也有问题。他贪污了巨款。”“支援军队不力,军队已弹劾他了,可能很快就要被捕。”……等等,等等。
有两个乡长约着来问张问德:“老县长,你到底有没有问题?你不说清,我们干着工作也没底呀!”
无风不起浪,谣传者也有借口。43年冬季,腾北丢失,县政府避居大理时,张问德收到过两笔救灾款,不回到本县没法处理,寄存在下关一家腾冲人的商号里,至今未动它。霍揆彰逼迫被关押的汉奸快快立功,一个有点轻微的汉奸罪责的在押者,交不出钱,他听到过有这么两笔巨款,就作为立功材料写给霍总部。霍总部如获至宝,把它说成张问德贪污了两笔巨款散布。
张问德认为没有必要向两个乡长说明底细,因为还不到谈的时候。当下,只淡淡一笑对乡长说:“我有无问题与你们何干?你们各人好好把自己手上的抗战工作做好就是。”
然而,持怀疑态度的乡长何止这两个。张问德的号令,已不畅通了。
谣言越传越凶。张问德静观着谣言播放者下步的动作。
不久,腾冲旅外人士回乡慰问团来到腾冲。其中两个成员,就是替张问德保存那两笔巨款的商号老板。他们将两笔巨款带了回来,交给张问德,不差分毫。
张问德写了收据交送款人后说:“感谢,感谢。不过,我要辞职了。这款只能移交给后任县长去处理了。”
“怎么?你要辞职!”大家都感到惊讶。
费云章想不通:“你现在怎么能辞职?所谓贪污巨款的真相大白了,还有别的谣言你不管了?”
张问德说:“谣言就是霍总部行动的先导。我不下台,霍揆彰睡不着觉。钟镜秋、李子盛交了金条保不了命,霍揆彰可是要拼死保住到手的金条的。一个收复腾冲的胜利将军,上面会舍得认定他是个大贪污犯吗?所谓‘霍张纠纷,,搅得人心不安,我一辞职,就风平浪静了。”
当晚,张问德写出了辞职报告。他受命于危难之际,在两年多的艰苦搏斗中,在强敌和困难面前从未退却半步,可是腾冲抗战胜利后四十天,他这个县长却多一天也当不下去了,这是他当初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感到有些悲凉,但是并未失却自信,面壁沉思,掭饱笔墨,在一张纸上写下一行掷地有声的大字:揽缰自豪,澄清必有可待!再给远在重庆的李根源写了一绝:
印泉兄:
余偶得一绝,与君共赏。
日落黄昏后,
夜永添寒重。
叠水万声雷,
声声唤归鹏。
张问德辞职后即寓居大理,潜心编著《腾北偏安抗战集》。李根源与张问德是灵犀相通的,继张之后不久,也辞去了云贵监察使之职回到了腾冲。他倡导修建腾冲国殇墓园。经过半年多的努力,国殇墓园完工了。园中建了忠烈祠、纪念塔、纪念碑。国民党要人******、于佑任、何应钦、卫立煌及二十集团军将领都题了辞。腾冲抗战中牺牲的军队官兵和民工的名字,都刻在碑上,供后人凭吊铭记。
1945年“七·七”抗战纪念这天,腾冲举行国殇墓园落成典礼大会,地方爱国士绅和上万民众集聚国殇墓园,一方面庆祝腾冲军民浴血抗日的胜利,一方面追悼为国捐躯的英烈。(老酉姓还捐款捐物,按照古俗举行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以超渡为抗战牺牲的亡魂。)大会开得隆重热烈,整个腾冲城沉浸在一派节日的气氛之中。的确,对于被日寇蹂躏两年多的腾冲人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扬眉吐气的盛大的节日。
就在这个大会上,张问德和李根源两位老人相遇了。两人交谈了别后情况和编书著文的心得体会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童稚般地齐声说:“老同学,老同学,老了还要同学!”逗得在场的士绅们都哈哈大笑。
会后,两人手牵手地巡视墓园建筑,张问德向李根源问道:“听说印泉兄也辞了?”
“政府日益腐败,老夫岂能与其合污?”李根源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两张字稿递给张问德,“我打算把它收入‘曲石文录’。”
张问德摊开一看,一张是“请准辞去云贵监察使电”,一张是于佑任的复电。张问德读完电文后微笑着递还李根源,说:“还记得我写给你的‘叠水万声雷,声声唤归鹏’的诗句吗?”
“当然记得!”李根源回答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二位谋算得好巧,明是辞职,暗则养精蓄锐,以待天时,休想瞒过老僧!”
李根源一惊,急忙回头,原来是“三光”和尚来了。急忙与“三光”握手:“吾师何来?一语道破吾之心机。”
“腾冲举行水陆大会,超渡英烈,我等闻讯特来了却心愿,多有打搅。”平光说。
“其实,腾冲人已把抗日烈士们安葬在心中。崇敬和怀念,才是永恒的天堂。”幼光说。
“至于识破心机嘛,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你的学生正指挥雄师在北方横扫日寇,我中华曙光在望,你能不动心?”济光说。
“看来,三位老佛的心早已动了。”张问德说。
“三光”一惊,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此后,张问德自号遁叟,在家读书写作,继续编撰《腾北偏安抗战集>;。李根源在搞石刻《叠园集》。
1946年霍揆彰坐上了昆明警备司令的椅子,当年7月他指使部下杀害了民主斗士李公朴、闻一多教授,从一个抗日将军堕落成了人民的敌人。消息传开后,在大理教书的费云章给张间德写信说:“张老,我现在才真的佩服你了。前年要不是你拉着我激流勇退,或许霍是要拿我俩开刀的……”
腾冲爱国士绅,多数的乡、镇、保长缅怀老县长抗日复国艰苦卓绝的功绩,为他的被迫辞职愤愤不平,联名上书省府当局,要求给张问德复职。也就在霍揆彰血腥镇压昆明民主运动的同一年,张问德被委派出任顺宁县(今凤庆)县长职。张问德在顺宁期间,平匪患,禁鸦片,发展茶叶种植,深得民心。到1948年告老卸任时,顺宁人赠他一块明镜,一把众人签名的万民伞,选派代表护送返乡。离开县城时,沿街各户都立案焚香,注目远送。这在历史上罕见,成为县政史上之佳话。
人民终于给张问德澄清了大是大非,实现了他“揽缰自豪,澄清必有可待”的抱负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