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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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变调的尾声(1)

这个大快人心的消息令全县老百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逃敌全歼,一个不漏,没有后患了。

可是,领导全县人民抗战两年半的老县长张问德并没有因此开心。他正在为清除另一层后患——民族的隐患而苦斗着。

多数老百姓并未想到,同是抗战的大人物,竟有清浊之分,品格相悖。抗战胜利后理所当然地是要严肃地惩办汉奸,以伸张正气,平泄民愤。不料有的人却索钱卖官,姑息养奸。一身正气的老县长,不肯同流合污,竟招来了巨大的压力,他一肚子的愤懑已积聚很久。

9月15日,即攻克县城的第二天上午,张问德带着秘书费云章等几人视察县城。四道城门都被炸毁堵塞着,他们从西门旁边炸塌的一个缺口翻越上去,站在未倒的墙头上俯视城内,只见一片焦土上,到处都是凌乱的尸体。见不到一个活物,连一棵绿树都找不到了,只有横七竖八的、已倒未倒的光杆秃枝。昔日繁华的四平方里县城,整齐的铺面,雕梁画栋的房屋,连影子都找不到了。只见到一些断梁残柱从一堆堆破瓦上或断墙倒壁边上露出一点头,不少还正冒着青烟。再看城中心的文星楼,腾冲人引以自豪的宏伟古建筑,那状如方印把子的三层穿心古楼,也无例外地被炸毁了。此外就是数不清的炸弹坑。再看四周的城墙,虽然没有倒完.但都是一段一段的断壁,断口处露出不少石条的一端,恰像参差不齐的大牙齿。要修复这城墙已不可能了。

张问德欲语无声,欲哭无泪,只在心里默默地咀嚼着:“毁灭了,毁灭了,全国独一无二的坚固石城消失了……”他佇立良久,还想多看看多回忆一下过去的情景,但进城进行排雷引爆作业的工兵上来说:“老县长,城内还有不少未爆炸的地雷、炸弹,非常危险,请老县长赶快出城。”张问德一行只好快快走出城来。

当晚,回到郊区县政府的临时驻地,张问德思绪翻滚‘彻夜难眠。他披衣起身,在油灯下记下痛心疾首的日记:哀我古城,痛我军民。忍看一片瓦砾,难计多大牺牲。

侵凌突来,何等昏昏,初则全无防备,继而拖延抗争。

不舍三千,宁舍二万,如此上峰决策,历史作何定评?

空前浩劫,倭寇罪孽,子孙万代莫忘,史书亦当详记。

无穷后患,诸多遗症,军政长官部属,岂能当之儿戏!

军亡甚众,民死亦多,不顾民忧民患,何颜继续当官?

千头万绪,抗争必先,忠奸若不分明,安邦治国何据?

这篇日记的前半部是对国势、对抗战遭遇、对统帅部决策深感痛心。腾冲抗战他早就考虑到有上、中、下三策:早下决心,及早攻城,收复腾冲,做为反攻松山、龙陵,夺回滇缅路的出发基地,是为上策;保住腾北,保住高黎贡山,坚决击退日军向北扫荡,是为中策;轻易放弃腾北,退至怒江以东,将来仰攻高黎贡山,是为下策。三种决策必然导致三种结果。他曾三次上书,写过万言忠谏,要求采取上策:既可保住腾冲古城不致毁灭,还可避免以后之大量牺牲。但上边不予理睬,终究还是取了退守怒江以东的下策。腾冲两年半抗战所付出的重大牺牲,不幸被他早早言中:我方伤亡总计二万五千人(远征军一万八千,地方军和民众七干),死亡总计一万五千二百余人(远征军八千六百余人,地方军和民众六干五百余人),我方死亡数为日军死亡数(四千余人)的三点八倍,一座罕有的古城彻底毁坠,这到底算什么伟大胜利?!

日记的后半部就是对霍揆彰的愤怒了。

一个凭借着数万军民的牺牲,和万千农民忍饥挨饿拼出老命支前才取得最后胜利的将军,却翻过脸来对带着伤痛重建家园的老百姓,丝毫不加怜恤,只想一味地加重刮削。而同时却又别有用心地包庇纵容汉奸,这怎不令人愤慨!

张问德回忆着与霍揆彰矛盾争斗的发展过程。反攻开始时,在保山,在怒江边,在高黎贡山半道上,霍揆彰对自己是何等热情、谦恭、尊敬呀,口口声声老先达、老前辈、老主人的叫个不停,怎么一进入腾冲地,就变成另一副面孔了呢?

变脸是在界头开始的。集团军一到界头,就发生了士兵宰杀农民耕牛的事。张问德赶紧写了情况,叫费云章去向霍请求下令制止。保护耕牛,就是保护农民的命。霍揆彰制止了宰杀耕牛的事,但他怀恨费云章和张问德也就从此开始。

户帕运粮问题。攻下高黎贡山后,总部即要求派上万民夫过怒江到户帕搬运大米六十万斤。当时正值栽插农忙季节,张问德考虑到已派出的几千民夫运子弹尚未归家,栽秧田中见到的大多是妇女、老头和儿童,就叫费云章去和兵站交涉:推迟半个月行动,并要求按军民合作条例规定给每个民夫每天发一斤半粮,因为农民无粮自带了。哪知兵站分监段钟祥,是霍揆彰的小舅子。他向姐夫诬告费云章反对派夫运粮,并扬言要逮捕费云章。当时,张问德考虑到攻城在即,为了顾全大局,避免军队与地方的磨擦,狠下心按数派出民夫,把六十万斤大米及时运到了江苴。段钟祥之流却把这些军粮倒卖给当地农民,他们自己饱了私囊。按说霍总部应该无话可说了吧!殊不知过了不久,霍揆彰却状告张问德支援军队不力,贻误了战机,要撤他的县长职。

那是军队包围着县城,久攻不下,战斗没有多大进展的时候。保山专员李国清突然来到腾冲,调解“霍张纠纷”。

幸而,张问德先得消息才不致临时束手无策。原来霍揆彰是向卫立煌密告张问德的。但他想不到卫总部里竟有龙云安插的人,及时给张问德通了风。不待李国清来找,张问德即带着费云章先去找他了:“撤职很方便,大印我带来了现在就交;如要逮捕费云章就得费点事,先查清他的罪责是什么?请专员定夺。”张问德开头就这么说。

“张老,你说哪里话?卫总司令叫我来调解,你可想而知他的态度了。他不让霍揆彰胡来的。”李国清直率地亮了底,还表示了安抚。

“那么,你是想认真行事弄清是非,还是只想走走过场?”张问德进一步追问。

“我当然要认真听你陈述的。”

“那我就直说了。粮食问题,从反攻到现在军队已在腾冲征集了一千五百万斤,按集团军报的人数五万人,每人三百斤,已够吃半年有余。民夫从户帕背来的六十万斤,目前正在江苴出售给已无粮吃的老百姓。请专员亲自去看看吧!”

“啊!”李国清一声惊叹。

“战机问题。”张问德继续说,“日军从江苴败退回城后,国军在龙川江边休息了半个月,没有乘胜追击,让日军在城里从容加固工事,不受干拢。到底是谁贻误了战机?他霍揆彰言在此,意在彼。问题的焦点在汉奸钟镜秋身上。不错,在如何处治汉奸问题上,我张问德确实是他的障碍。……”张问德越说越激动,脸都挣红了。

李国清看着他这个年长的下级如此冲动,赶忙叫他先休息一下再说。

所谓“霍张纠纷”是这么产生的:霍总部驻到城郊后,组织了一个缉奸队。抓了不少有钱的“汉奸”,逼着人家交赎命钱。而真正的汉奸却没有抓到一个。

大汉奸钟镜秋,龙陵人,原是龙陵警察局长,日军一来就当了汉奸。因卖国坚决,被日军赏识,带到腾冲当县长。国军包围县城时,他化装成一个难民逃出包围圈。士兵不认识他,先向上送去审查,中途被几个打麻将输了钱的军官,收了点买路钱后即放走。后在腾龙路上被游击队长张仁勇认出抓获。霍总部得知即令解往总部关押。几天以后,总部说他有立功表现’通知张伺德接见他。

。为什么?”张问德严辞拒绝,“要我堂堂的抗日县长与汉奸县长同流合污吗?那还何必抗战钟镜秋必须严惩’我不见他。”

又过了几天。总部竟然送来一件保禀,让张问德过目。有二十四个社会人士和六个乡、镇长在保禀上签名盖章’保释汉奸县长钟镜秋,维持会长李子盛,要求不杀他俩。

钟镜秋、李子盛是腾冲的大汉奸,为什么有人愿意保他俩?而且把保禀送给军队,这曲里拐弯的背后有什么名堂?

张问德派费云章到军队里摸到了底。原来是霍揆彰要活动当昆明警备司令,需要花大量的活动经费,正想办法聚敛金钱。出售军粮和从汉奸身上榨取是两大财路。这在霍总部是公开的秘密。钟镜秋、李子盛被关押到总部后,把当汉奸时劫取到的大量金条,全部交出,以求不死。总部就说他俩有了重大的立功表现。至于地方保禀,是总部派人下去强迫乡、镇长签字画押送上来的。

原来如此!”张问德震怒之余想到:“让国法来管你霍揆彰吧!我先管管我的下属。”

张问德采取断然措施,将六个签名盖章保大汉奸的乡镇长撤职查办,并通报全县。

县长撤掉乡、镇长,总司令就要想法撤掉县长。这就产生了需要李国清来调解的“霍张纠纷”。

李国清查明纠纷真相后,感到为难了。这矛盾调解得了么?赶快脱身为好。他叫张问德备办了一桌酒席,恭请霍总司令及霍总部要员赴宴,美酒释前嫌。席上不谈任何矛盾,“纠纷”也就不了了之。

这样的“调解”使霍揆彰愈发气焰嚣张:我撤不了你的县长职,你也奈何我不得。李国清一走,他就把钟镜秋放了。并且想着法的与张问德纠缠。

7月28日下午攻克来凤山,霍揆彰即将张问德请到总部去通报战情。几句寒暄之后,话题一转,说道:“有两件事要请老县长支持。一是补充新兵。我集团军从攻高黎贡山到攻来凤山伤亡都很大,为了继续抗日必须及时补充兵员,腾冲能否给我补充一万新兵?二是接运军粮。我兵站在蒲缥还存有九十万斤大米,要派民夫运来,你估计何时能运到腾冲?”

张问德打了一个寒战。一时无言。

看着张问德久不发言,霍揆彰等不得了,问道:“老县长怎么考虑呀?”

“难哪!难哪!”张问德摇摇头,随即直视霍揆彰,理直气壮地说:“从腾冲眼前的实情看,总座提的两项要求,目前实难做到。抗日,是要使人民能活下去。如果敝县再压上这两项任务,我怕老百姓活不下去了。”

“哟!这么严重?老县长不必危言耸听吧!”

张问德从户帕运粮一事即已看出霍揆彰是个不顾人民死活的将军。对这样的人不能不当面揭示其不良居心。于是提高声音说:“恕我直言,这两项任务只能分散眼前万众一心攻城的力量,搅乱民心,后果不堪设想。至于征兵,那要省上分摊数字,要腾冲单独承担也不合理。”

霍揆彰变了脸色:“照你这般说,腾冲即可一毛不拔了?”

张问德怒火中烧,血气上涌,冲口回敬道:“霍将军是要腾冲一毛不剩才甘心吗?远出运粮并非攻城所需。战斗已近尾声,腾城指日可下。一旦腾冲收复,贵军必将立即开赴龙陵,且目前贵军军粮,我县民众勒紧裤带,全力供给,十天半月内,还不成问题。”

“张县长身为少将军法官,是当然知道‘军令如山’这句话的分量哕。”

“不然,这要看实际情况。”刚直不阿,没有丝毫奴颜和媚骨的张县长顶上去,“作为将军,不体察民情,不顾人民死活,把已处于十七层地狱中的民众再推向十八层地狱,也不成其为良将。”

“放肆!我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县长!”霍揆彰拍案而起。

“本人也是第一次面对你这种不顾人民生死的将军!”张问德怒目而视。

“误会误会。”副官急忙来解围,“张县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乃兵家常识,料想张老不会不体谅国军困难,而且我军在为腾冲人舍身卖命,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