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鬼使神差,明明是宽敞笔直的柏油公路,什么时候竟然走到这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了?哦,这些年来,每一次回家乡的路上,哪一次不是这样?年轻时候的潜意识多么顽固,多少年了,怎么也挥之不去。
正是傍晚时分,晚霞把小路装扮得五彩缤纷,两旁的人家都搬到山下去了,这里显得有点荒凉冷静。小路从树木荫蔽的山坡间穿过,高高的马尾松苍劲扶疏,野蒿和狗尾巴草长得格外茂盛。耳边的鸟鸣逐渐稀少了,远处的山谷暮色渐浓。她那充满青春气息的身影仿佛正从炊烟中走来。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不知从什么地方转来,当她走进我们班级时,立刻给我们这个满是农村孩子的班级带来了勃勃生机,就好像野草丛中绽放一朵圣洁的鲜花,光焰夺目,芳菲四溢。
谁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吸引我们每一个同学的注意,是她那衣着整洁的外表?是她那白皙的皮肤,会说话的眼睛?是她那城里人超凡脱俗的气质?还是她那优异的学习成绩?
我是那种晚熟而内向的孩子,上课从不举手发言,课后也很少讲话,特别是和女同学交谈就会心慌意乱,满脸绯红,为此我背地里曾多少次痛恨自己,骂自己是窝囊废。自从她来到我们班级之后,我几乎没和她讲过一句话,但觉得身边出现了异样的东西,生活很有意义。当她和同学们说笑的时候,我就感到特别开心,她的声音就好像从天堂的附近传来似的。
记得我和她第一次讲话,是她到我们班级不久的一次春游中,那是攀登大文豪吴承恩笔下的一座著名的山。
山路崎岖陡峭,老是走不到头,正当我登上一块峭壁,忽听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喂,请拉我一把。”
我回头一看,峭壁下面的她正以乞求的目光看着我,我还从来没碰过女人的手,犹豫片刻,还是把她拉了上来。到底是城里人,这么点山路就把她累得满头大汗,像一堆棉花团似的。
“你叫韩冰吧,真像一块寒冬里的冰冻。大老爷们,整天一句话也没有,像个大闺女似的——假大闺女!”她嘴里叨咕着,“我叫卫蓝,我们这就认识啦,请以后多多关照,假大闺女同学!”
我的脸“吞”地红了起来,“假大闺女”,这是对一个堂堂七尺汉子的称呼?要是换一个人,我早就跟他急啦,由于是她,我能说什么呢?从此我的“假大闺女”的雅号正式叫开。
让我特别感激她的,是在班级的一次联欢会上。击鼓传花时,那操纵击鼓的人明明知道我五音不全,生性怯场,却故意要出我的洋相,当花儿传到我手上时,鼓声停了,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起来。接着好几个捣蛋鬼推着我上台表演,全班同学也跟着喊了起来:
“假大闺女——来一个!”正当我困窘不堪,走投无路时,卫蓝跑了上来为我打圆场,劝大家放我一马。
可是那几个捣蛋鬼不答应,对卫蓝说:“为他说情,没门!除非你代表他表演一个。”卫蓝起初不肯,后来见难以脱身,索性大大方方地走到台前,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恭,“承蒙诸位看得起,我就代表韩冰同学为大家唱一首歌”——
“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
辽阔的大地上尘土飞扬。
远方的朋友啊心连着心,
千万个年轻人欢聚一堂。
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
让我们唱一支友谊之歌……”
她唱完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久久地沉浸在那嘹亮悠扬的歌声中。
等一个个反应过来,掌声雷动。没有人想到她有这么好的歌喉,有这么高的音乐天赋。而我此时如释重负,心里暗暗地说:“卫蓝啊,谢谢你!”
由于卫蓝成绩突出,很快被选为班级的学习委员,她成了我们班级同学——特别是男生的偶像。我们班那几个“场面”上的人整天围着她转,像一群嗡嗡叫的蜜蜂。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我的数学成绩只一次获得班级第一名,她就把我的名字写到黑板上“学习标兵”的栏目里。她总是这样,不论是谁,只要取得一点进步,身上有了闪光点,她就忙不迭地过来祝贺,好像她自己取得的成绩一样。
有一次她来找我,要我把作文借给她看看,我觉得蹊跷,她连忙解释说:“别保守吝啬好吗?谁不知道语文老师特别称道你的文章。”她看完后,对我说:“没想到你这块‘冰冻’却有这么多的灵气,以后可要不吝指教哟!”
一天傍晚放学后,同学们都回家了。她悄悄来到我的座位前,匆忙塞给我一包东西,在她离开的短短一瞬间,我察觉她的两颊泛起一片云霞。我的心跳跟着竟莫明其妙地快了起来,幸亏旁边没人。我急忙打开,原来是两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小城春秋》,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的大文豪,这两本书借你翻一翻,或许对你的写作有所裨益。”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和几个同学到学校后面的小山上面玩,天黑才下来。我要背上书包刚要离开,卫蓝从办公室回来,说天这么黑,怪怕人的,能不能陪她回家。我很为难,黑灯瞎火的,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走在一块儿,让人看见,该怎么讲?可是看着她那无助的样子,我还是答应了
走出学校的后门,是一条窄窄的小路,两旁先是葱绿的庄稼,后是浓密的灌木中依稀可见的几户人家,再穿过两条不大的山涧,她就到家了。算起来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路,可我们却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边走边谈,从她的话语中,我知道他家本来住在市区,他爸是市机关的干部,文革开始后,她爸竟被莫名其妙地送到某农场去了她的生活就没了依靠。因为她的姐姐住在这儿,她就被安排到她的姐姐家生活,而学习则到我们学校。她讲这些话的时候,眉宇间有些暗淡。我第一次发现她内心世界的另一面,她的骨子里藏着诸多凄苦,平时竟一点也看不出来,实在难能可贵。想到这,我禁不住深情地看了看她,夜色朦胧中,她是那样的端庄美丽,几缕黑色的刘海下,牛奶一样洁白的面庞神秘而迷人,一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让人永远感到信心和勇气。月亮渐渐升起来了,漫天星斗,习习山风不时吹来鲜花和野草的香味,却久久吹不去我的缕缕思绪。
晚上回到家,我老是睡不着。我这个内向得近乎哑巴的人,居然敢和女同学讲起话来。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异性特别注意,经常暗中打量女人的身材长相,寻觅女人脸蛋的美丽之处,为女人讲话特有的音色而着迷。这些天来,卫蓝的音容笑貌几乎占居了我心灵的整个空间,她的形象和气质在我的心目中深深地扎下了根。甚至在梦里几次梦见她,和她在一块儿,嗅着那少女身上淡淡的清香,看着她清纯而神秘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把她拥在怀里,紧紧的,紧紧的……第二天醒来,我的下面粘糊糊的一片。难道这就是大人们常说的,我长大成人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希望见到她。一大早到校,总要不由自主地向她的座位瞟一眼,只要她在,心里就踏实、就兴奋;如果哪天她没来,便感到迷茫失落,魂不守舍。我这是怎么了?
那时侯,每天放学我竟隔三差五地从学校后面的小路回家,居然有几次在路上遇见她。她总是那样热情大方、笑口常开,问我书看完了没有,对保尔和冬妮亚俩人有何看法,我笑而不答,她就说我是阴间秀才,有话不肯往外倒。她说:
“这俩人呀,年轻的时候像天使,纯洁美丽,他们的交往像一首天上的乐曲;等他们长大了,深入社会,便从天上落到了人间,彼此就有了隔膜。唉,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接着她问我《小城春秋》里的一句诗“纵使乞食……”后面的文字是什么。我告诉了她。随口又问她: “你能像秀苇那样忍受人生的贫穷,历尽世间的磨难,终究无怨无悔,矢志不移?”听完我的话,她忽然停住了脚步,睁大眼睛看着我,半晌不说一句话。
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书中的情节,一颗心便咚咚地跳了起来,脸上热辣辣的……
已经记不清楚是哪一天,她忽然从这条路上消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走得太突然,甚至没来得及道一声尊重,说一声再见。
我不相信,她这就走啦?像云,像雾,像风,走的无影无踪?
从那以后,我仍然时常从这条路上走过,花开花落,暑尽寒来,我多么希望能再次看到她的身影——
从后面把我喊住,善意地数落我一通;从路旁的槐树后突然窜出,吓我一跳;在前边的小溪边向我招手,让我赶上去;站在路的中间,脸上荡漾甜甜的微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可是,我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化为泡影。
我迷惘,我痛苦,一连多少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整天精神恍惚,见到谁一句话都没有。每天晚上,明月东升时,我都要跑到我们家南面竹林环绕的岩石上,面对着夜色笼罩下的死一般寂静的山谷,放声痛哭。我知道,这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第一个挫折,我失去了世界上最最宝贵的东西,还很脆弱的心灵如何承受这样大的打击!
以后,我读完中学,踏进大学,走上社会,无论到了那儿,认识多少新的面孔,都没能抹去这一段珍贵的记忆。她那纯洁无瑕的微笑像一朵永不凋谢的荷花,在我心灵的一角静静绽放,而这一段小路像一条清澈透明的小溪一直流淌在我的脑海中。
现在,我又一次踏上这一条小路,她的话儿又一次在我的耳边响起:“人要是不长大该多好”,可是我们还是长大了。眼前的小路已经很少有人走动,许多杂草长到了路的中间,几乎掩盖了路面,然而我们当年的行踪依稀可见,它像悠扬的稚嫩的乐曲,像长长的美丽的诗行,缓缓地向前伸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