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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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狗头(8)

黄昏时分,泉世林把兰玉珍的孙儿孙女送到乡上后,又匆匆赶回家,刚歇了一阵气,又听到村上的大喇叭在呼喊,叫他到村办公室去一下,开紧急会议。泉世林拿着雨伞刚出门,大欢、二欢又跟上来了,他想,去村上开会,跟两条狗也不好,他喝斥道,回去,回去。他把两条狗撵回屋里,然后关上门,上了锁。一般他外出办事与人接触的时候,都会把狗关在屋里面。尽管现在乡上并没有严禁养狗,他的狗年年都打了狂犬疫苗针,耳朵上还有圆圆的标识,但他还是怕自家的狗咬了陌生人,所以只要出门时间稍长一些,他就把两条狗关起来,不让它们出来。

泉世林一跨进村办公室,眼睛就愣住了,原来除了王支书和程村长,乡上的柳书记和马乡长也来了,还有一位年轻的司机。他结结巴巴地招呼,柳……柳书记,马……马乡长,是不是土坡梁的事?柳书记和颜悦色地说,泉世林同志,老爷子,我们向你请教来了,你这个观察员,关键时候要发挥作用哟。马乡长说,世林叔,我们跟你儿子泉汉宾都是朋友,你要为我们分忧啊。泉世林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说,只要乡上村上的领导看得起我,舍了我这条老命也值得。柳书记挥了挥手说,据气象站报告,我们这一带,降雨量达到了250毫米,五十年一遇呀,我们上山吧,就在山上开个现场会,实地考察一下。王支书说,雨还大呢。马乡长说,就是下刀子也要上山去,柳书记是亲民的书记,他坐镇我们石河乡,是我们的福气,走吧,有柳书记在,再大的困难也可以克服。柳书记说,走吧,为了王家坪的父老乡亲,为了大家的的安全,淋点雨算啥。

乡上、村上的四位领导加上年轻司机和泉世林一起,打着雨伞,跌跌撞撞地上了山。除了泉世林穿着高统靴外,其余的人都穿的皮鞋,这时已经成了一双沉重的泥鞋,显得步履艰难。雨仍在下,大家的衣服都淋湿了,雨伞怎么挡得住山风吹过来的偏雨呢。柳书记和马乡长面色凝重,一一查看了几处最大的裂缝,好半天没有说话。

最后,他们来到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方,开始研究土坡梁的问题。王支书先汇报了土坡梁脚下七、八家农户搬家的情况,泉世林也说了裂缝在继续扩大的问题。柳书记问,你们认为只有山脚下的房子才有危险?泉世林说,要是山上塌方,山脚下肯定最危险。柳书记又问,要是有更大的灾害呢?程村长说,不可能吧?泉世林笑着说,柳书记,除了毛主席说的愚公移山,土坡梁来个大搬家,嘿嘿,我是笑话。柳书记说,不是笑话,这是最坏的后果。泉世林的笑在脸上冻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马乡长说,世林叔,你也不要过分紧张,柳书记的话是很有道理的,措施应该走在结果的前头,以一万防万一。柳书记很赞赏马乡长的话,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说,泉世林同志,你是王家坪的老土地了,当过犬司令,是个能人,村上乡上领导十分器重你,你要拿出你的全部聪明才智,帮乡亲渡过难关。还有,乡政府不是欠你儿子泉汉宾的就餐费吗,好像是十万吧。你儿子向我汇报过,我和马乡长商量过了,年底前解决五万,两年内还清,这件事,你满意吧?泉世林顿时两眼模糊,连声说,满意、满意,谢谢柳书记,谢谢马乡长。马乡长说,世林叔,柳书记的话,是对你最大的信任,你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希望哟。泉世林点头说,那是,那是,我一定尽心尽力当好观察员。柳书记严肃地说,泉世林同志,观察员只是一个名称,更重要的是你要提出供领导决策的建议,王家坪一千多乡亲的生命安危,就在你的一句话上,部分撤离还是全部撤离?我们相信你的决断,你就当一回英雄吧,哪怕是赌一回也值得。泉世林听到这话,又一次呆若木鸡,微微地张着嘴,后背和脸上冷汗直冒,犹如泰山压顶。马乡长见泉世林很紧张,他笑着说,世林叔,不必马上回答,你对这里的山山水水都很熟悉,也观察了一段时间了,你是最有发言权的,不过,责任不是你一个人,还有我这个一乡之长呢。我们的要求是,不能死一个人,世林叔,听明白了吧?泉世林缓了一口气,哆哆嗦嗦地说,我……我听明白了。柳书记说,泉世林同志,最好是今天晚上,最迟明天早晨,给我们一个建议,行吗?泉世林点着头说,行,一定,请领导放心。柳书记说,就这样吧,我们该下山了。

当天夜里,泉世林草草地吃了晚饭,就开始坐立不安了。柳书记和马乡长要自己出主意,真是太难了。想推辞吧,自己又乐哈哈地接了观察员这个狗屁任务,再说,还有儿子那五万欠款,领导信任我,我应该好好表现表现,不能当缩头乌龟。但是,建议全部撤离这句话好说,要是等一两天王家坪啥子危险都没有,乡亲们不把我骂死才怪了?经济损失哪个来赔?要是真出了大灾难,死了人,我更是跑不脱。不是被骂死就是飞来横祸死,或者判刑劳改,反正都要我这条老命,我这狗命就那么值钱吗?不行,得想想办法,算命?抽签?那是骗人的,让我再想想,要是真有土地神,让我磕头作揖烧香问一问也好嘛。

泉世林焦头烂额,愁眉不展,半躺在凉椅上一动不动,连眼睛也紧紧地闭上了。大欢和二欢这时也有点慌神,两条狗分别伸出长长的舌头去舔泉世林的手,见主人没有动静,大欢还将头伸到主人的耳边,用舌头去舔主人的耳廓。泉世林感到耳朵发痒,又闻到一股浓浓的腥臭气,他终于睁开眼,用双手摸了摸两个狗头,无可奈何地说,哎,可惜你们不会说话,出不了主意,白养你们了。大欢和二欢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它们在主人的两旁坐着,向着主人发出“呜呜”的鸣叫。突然,泉世林感到眼前灵光一闪,以前听说动物可以预报地震,是不是其它灾害也可以预报呢?好像有人说,地震前蛇乱窜,老鼠逃,鸡狗叫,牛撞圈,十有八九就是地震的预兆,动物有灵性呢。

大欢和二欢这时很安静,伸出舌头,两眼盯着主人,一动不动,像是在想什么。这时,泉世林突发奇想,何不叫大欢和二欢帮着打个卦呢?他想了想,对狗儿说,大欢、二欢,两个狗头,你们要是认为王家坪不出大灾害,你们就不吭声,你们要是认为土坡梁要大塌方,就叫三声。说完,他还卷起右手食指和拇指,伸出三根指头在狗头前晃了几下。大欢不知是神魂附体还是看到了三根指头,竟然“汪汪汪”叫了三声,紧接着二欢也叫了三声。泉世林一下傻了,这莫非真是天意?管他的,王家坪村的人大撤离,这个主意定了,今后就是被乡亲骂死,也是我活该,没有选择了。

十二

第二天清晨,一夜无眠的石河乡党委书记柳长峰早早就来到书记办公室,一夜心神不定,实在太难熬了。昨天半夜,王家坪的村支书王治全给他打来紧急电话,说泉世林提出建议,请求王家坪村全部村民大撤离,暂时撤到安全地带,躲避灾害。打那以后,柳书记就再也睡不着觉了,他首先与马乡长通了电话,然后又命令王支书、程村长和泉世林轮流昼夜值班,还要求村上用广播喇叭通知全村各家各户必须留一个人不睡觉,安全值班。他还要求支书和村长的手机昼夜开着,一有动静,随时与乡上联系。真是,不说妖怪,大家不怪,说起妖怪,呜呼哀哉。柳书记一夜都等着电话响,又怕听见电话响,这就样迷迷糊糊过了一夜,直到天麻麻亮。

柳书记正在思考的时候,马乡长一脚踏了进来,他提了两个馒头一盒酸奶,摆在办公桌上,说,柳书记,还没吃早饭吧,将就吃点吧。柳书记说,你吃吧。马乡长说,我刚吃过,另外,办公室朱主任已经通知了机关和各单位的领导,今天早晨8点钟准时到大会议室参加紧急会议。柳书记说,老天保佑,昨天一夜平安无事,今天一定要大撤离,你看,雨还在下,不敢掉以轻心呀。马乡长忧虑地说,柳书记,泉世林那老头又不懂科学,其实也就是个老农民,他的建议是不是谎报军情?柳书记很老练地笑了笑,马乡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来,大撤退的命令,我们可以直接下,为啥偏要村上拿个决断,一层层上报,那是给我们留一个退路呀。你想想,要是撤离后,没有发生地质灾害,那就是我们瞎指挥,劳命伤财,老百姓要骂我们,现在村里上报建议,我们同意,情况就不一样了。马乡长佩服地说,还是柳书记站得高,看得远,每一步都考虑得很周到。柳书记叹了口气说,没办法,只有让泉世林担点责任了,不出大事他最多落个骂名,要是真出了事,他就立功了,你说,我们是希望出事还是不希望出事?马乡长苦笑着说,当然还是不出事好,大家都太太平平过日子。柳书记微微一笑说,你这想法不全对,如果出了事,只要事先指挥得当,我们也有爱民政绩嘛。乱世出英雄,大灾见真功。马乡长瞪大了眼睛说,柳书记,你的辩证法,绝了。柳书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亲切地说,老马,我这里有六千块钱,先垫上作救灾款吧,财政上恐怕一时也拿不出钱来,你先拿着,交给朱主任,紧急采购一点救灾物质。马乡长十分受感动,他说,柳书记,我也先垫五千,共渡难关。

上午九点,乡上组成了五十多人的干部队伍,开来了七、八辆农用车,带着雨篷、彩条布等物资,齐刷刷地进了王家坪村。柳书记问村支书王治全,泉世林在什么地方。王支书说,他还在山上盯着。柳书记说,让他继续观察,随时报告新情况。马乡长对程村长说,老程,这次撤离先劝说,不行就强迫命令,争取下午五点钟前,全部村民撤离王家坪,暂时到乡政府和乡小学住下来,伙食由乡政府包干负责,除了贵重物品,其它大东西一律不准带。程村长坚定地说,一定执行命令。柳书记说,要注意,不能打人,不能骂人,先撤烈属、军属、五保户,一定要注意政策。王支书说,昨天半夜,我们在大喇叭上已经作了宣传,村民都晓得撤离的事,不会出乱子。柳书记说,那就好,老马,你把乡上来的人分几个小组,和村上干部一起,到家家户户动员,另外,乡上干部一律不准打雨伞,冒雨帮助村民撤离,在危险关头,要体现和谐的干群关系。马乡长说,好,分头行动吧。

天可怜见,王家坪村民大撤退的时候,雨小了一些,淅淅沥沥,绵绵不断。王家坪离石河乡所在地大约有五里,有村道相通,窄窄的水泥路上,到处都是背包携囊的村民,人声嘈杂,小孩哭大人叫,咒骂声埋怨声此起彼伏。王家坪村虽然有一千多人,但三分之一的男女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来的老年人中年人细娃儿不足七百人,撤退起来还不是很困难。但是,农村人,家里样样是宝,都想带走,还有猪牛羊、鸡鹅鸭,哪样都舍不得丢。村道上牵猪的赶牛的挑鸡的抱羊的排成几路长长的队伍,缓慢地向乡里走去,几辆农用车上装有电视机、电风扇等贵重物品,只有一些很老的老头老太婆和七岁以下的细娃儿坐在车上,守着自家的东西。也有一小部分村民,在碎石河对岸或下游有亲戚的,他们就近投亲靠友,少了很多远途搬迁的麻烦。撤退也不是一帆风顺,也有个别老年人,死活不走,乡上干部只好硬背着老人上路,任凭你打头抓脸也不松手。在这患难的时候,乡上村上的干部都表现出极大的爱心和耐心,特别是他们看见在路旁指挥的柳书记、马乡长,两人都没有打伞,浑身淋得像个落汤鸡,仍坚持在现场,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完成大撤退的任务呢。

兰玉珍独自一个人在家里收拾细软,捆了好几大包,干部几次催她快走,她说,我还要等一个人,我会走的。干部们见她已经有要走的样子,只好说,快一点,早走比晚走安全。兰玉珍其实是想等泉世林,她不想和大家一起到乡小学或乡政府去挤,那多不方便呀,再说,她的两个小孙孙现在已经在泉世林的大儿子泉汉宾家里,当然去那里最合适,但是没有泉老头发话,她也不好厚着脸皮上门。另外,她还想问问泉世林,王家坪到底有啥子大灾难?弄得全村人慌里慌张的。

泉世林的大儿子泉汉宾这时也回到了王家坪村,他担心老家和老爸的安全。他回到老屋一看,门上了锁,认为老爸一定撤退了。他没有停留,准备马上赶回乡上,他以为公路上人多,可能在哪个地方错过了。他想了想,又掏出手机,给远在城里当教师的弟弟泉汉云打通了电话,说了王家坪现在的情况,叫他请假回老家看看,要求他尽快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