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大撤退的时候,泉世林正在土坡梁上,这次巡查,他没有带狗,而是把两条狗关在家里,因为他还要走个地方,怕狗儿坏了自已的好事。村支书和村长交给他的任务,他不敢马虎。雨仍在下,他在山上走过来走过去,裂缝虽然在缓慢扩大,但山上还没有一处塌方,他知道山下的乡亲正在开始撤退,他最担心的就是兰玉珍,不知她现在咋个样?走没走?虽然大撤退的建议是他首先提出来的,那是稀里糊涂打的一个狗卦呀?瞎蒙的。他情愿背一世骂名,也不愿看到啥子愚公移山,这是他真实的想法。
山风挟着雨点斜斜地刮来,泉世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眺望着山下远处朦胧烟雨中兰玉珍家的房屋,唱起了山歌《情妹和我同过沟》。
情妹和我同过沟,摘把李子儿口头丢。
酸溜溜嘞涩溜溜呵,你难舍来我难丢。
泉世林感到睛里一热,目光顿时模糊起来,隐隐约约看到山下来了一个打着雨伞的人。当人走近时,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杀猪匠王明福。他问,明福,你上来干啥子?王明福气喘吁吁地说,二伯,我听程村长说,你还在山上搞观察,全村的人都撤得差不多,就你死心眼,赶快回去收拾收拾,走吧。泉世林眼睛微微发潮,他说,大撤离是我的馊主意,我要最后一个离开王家坪,哎,我也是为大家的安全着想,并不想瞎折腾。王明福生气地说,管他哪个下的命令,撤就撤吧,山垮了,人保命,山不垮,敬土地神,快下山吧,过去你救了我一命,今天我死活也要拉你下山。泉世林很无奈地说,明福侄,谢谢你的好意。他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现在十二点,领导说下午五点把全村人撤完,王书记和程村长命令我四点钟准时下山,我不能只顾自已吧,你放心,老叔命大,死不了,你自己先回去吧。王明福知道泉世林表面上很随和,其实骨子里是个很犟的人,他说,二伯,那我先下去了,你多保重,早点下山。
王家坪的大撤离一直延续到下午,不少村民本来已经走出去了,又偷偷跑回来,在家中取出一两样先前没带走的东西,又匆匆出村。本来路口有干部把守着,只准出,不准进,但坝上小路多,你堵了这头,那头又有村民溜了进来,防不胜防。柳书记和王支书举着手提电喇叭,轮番喊叫,村民们,请你们赶快离开王家坪,不要再回村拿东西了,生活上的困难,有乡人民政府解决。乡亲们,服从命令听指挥,赶快离开,到乡政府和乡中心校集中。
兰玉珍中午在家里煮好了两个人的午饭,还切了一盘腊肉,准备了一瓶酒,她想,泉汉林一定会来看她,不会丢下她不管。可是,从中午一点钟一直到下午三点多,还没见泉世林敲门,她有点失望了,正准备离开。突然传来了手拍门的声音,她刚打开门,穿着雨衣和高统靴的泉世林带着一身湿气撞了进来。兰玉珍嗔怪地骂了一句,死鬼,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泉世林抱歉地说,玉珍,对不起,领导派我上山观察,我……我一时脱不开身。兰玉珍回身把门插上,说,不说了,不说了,看样子,你也饿了,快吃饭吧,喝点酒,赶紧离开王家坪。
泉世林心事重重,只草草地扒了几口饭,喝了三杯酒,吃了点腊肉,就说吃好了。兰玉珍说,你赶快回你的家收拾一下,我就先走了。泉世林说,玉珍,我已经跟汉宾带了话,你就直接上他家吧。兰玉珍笑着说,我等你就是等你这句话,好,你从后门走,不要让人看见。泉世林这时却红了眼圈,泡了两眼老泪。兰玉珍说,你咋个的,像个女人家。泉世林哀哀地说,玉珍,这回可能该我栽了,大撤退是我出的鬼主意,要是王家坪真的出事,就算我瞎猫碰到死耗子,要是不出事,我就是谎报军情,乡亲们一人吐一口,也要把我淹死,说不定还要判一两年刑。王玉珍一惊,说,你这也是好心嘛,莫东想西想的了。泉世林一下跪在兰玉珍面前,抱住她的双腿说,玉珍,我想要你。兰玉珍嗔怒地说,死鬼,这是啥时候,亏你还说得出口。泉世林两行老泪流了下来,他说,玉珍,我求你了,也许我活不过今天晚上了,假如判我劳改,你从今往后就不会理我了。兰玉珍深深叹了口气说,你个死冤家,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好,好,我将就你,依你一回,快点来吧,不要再说死呀死的。
十三
泉世林和兰玉珍刚刚完事,就听见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两人慌忙起床,匆匆穿上衣裤。兰玉珍高声应道,来了,来了。然后她又小声说,钻到床底下去,等我走了,你再开后门出去,不然被人撞见,羞死先人了。
原来,已是下午四点过了,乡里和村上的干部是最后一次挨家挨户查哨了。凡是大门上了锁的人家,肯定人都走了,如果遇上门关着,他们就死劲打门,可能里面还有人,无论如何不能漏掉一个。兰玉珍刚打开门,村支书王治全和两个乡上的干部就进来了。王支书生气地说,幺婶,你老人家莫害我们,催了三四次,你还不走。兰玉珍赔着笑说,王书记,我人有点不舒服,睡了一小会,我这就走,你看,我东西都收拾好了,两个小娃儿我早就送走了。王支书不好再生气,兰玉珍在村里辈分高,他们都叫她幺婶,自然不好黑着脸说话。三个男人帮兰玉珍提着收拾好了的东西,走出门,兰玉珍用一把铁锁锁住了大门。走过地坝时,兰玉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自己的屋子,没人知道她的满腹心事,她也不敢招呼一声喊一句什么。
这时的雨又大了起来,地里的沟渠“哗哗”地淌着水,收过谷子的水田里,已积满了水,密密麻麻的雨点砸下来,打在水面上,鼓出无数个气泡,破了再鼓起,田里的水就像煮沸了的开水,满田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泡。泉世林悄悄从兰玉珍家后门溜出来后,四周已是空旷无人,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闷闷的狗叫。天底下只剩下他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头,他本想就此离开村子,但转眼一想,家里还有点现金,还有存折,还有与他朝夕相处的大欢二欢,他决定赶回家去,草草收拾一下,带着大欢二欢离开王家坪。这时,他并没有紧张的感觉,心里还没有危险的概念,只是感到此时王家坪的冷清,有一种莫名的悲哀,他想哭,他想喊,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泉世林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就听见大欢和二欢的哀鸣和撞门的声音,他想,狗儿也在着急了。他用钥匙打开锁推开门,大欢二欢迎头就扑了上来,又是蹦又是跳,嘴里轻轻地叫着。泉世林用双手摸了摸狗头,心疼地说,委屈你们了,好了,好了,一会儿就走。泉世林没有丝毫停留,赶紧找出现金和存折,揣在衣蔸里,这时还不忘揣了一包烟和打火机。他不想带屋里的其它物品,他认为最多在外面呆个两三天,就会平安无事地回来。王家坪是个好地方,天老爷土地爷哪里舍得毁了这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
石河乡党委书记柳长峰冒着大雨站在河对岸的桥头,看着最后一批撤出来的村民和随行的乡村干部,忍不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马乡长和程村长这时到乡上张罗去了,两边都离不开领导。又等了一阵,村里已经没有人出来了,柳书记对村支书王治全说,王书记,你确定村里没有人了吗?王支书说,我们几个组的人挨家挨户搜过,家家都上了锁,肯定没有人了。柳书记说,老王,你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漏掉的人。这时,匆匆从乡上骑摩托赶来的泉汉宾挤了上来,急急地说,柳书记,我爸,我老爸泉世林还没有出来,我跑了两个来回了,还是没有看见他。王支书拍了拍自己脑袋说,我******昏了,泉世林在土坡梁上搞观察,我咋个就把老头忘了呢?柳书记问,他知道大撤退的最后时间吗?王支书说,他晓得,下午五点,我记得我说过叫他四点钟往下撤。王支书看了看表说,现在已经五点过一刻了,他早该下来了。泉汉宾焦急地说,我骑摩托到村里转转,接我爸爸出来。柳书记说,你爸爸是个聪明人,你就不要进去了,我们再等一等。
泉汉林带着大欢和二欢,快步向村外走去,他刚走到大黄桷树下,突然听到“轰轰轰”几声巨响,大半个土坡梁崩塌了,数百万吨泥土石块卷起的土浪,一波一波地涌向王家坪。泉汉林大惊失色,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一步跳上大黄桷树的土台子,他想爬到树上去,躲过这惊天动地的灾难。大欢和二欢嚎叫着,也跟着主人跳了上去,土台子离村路有一米多高,人往高处走,大概是人的本能。
站在碎石河对岸桥头的柳书记这时鬼使神差地看了一下手表,下午五点二十分。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随着“轰隆隆”的几声巨响,远处的土坡梁突然不见了,剩下了一堵黄灰色的巨大截面。王家坪坝上的房子在泥浪的冲击下,一幢幢像纸折的玩具,轰然倒塌,有的斜向竖向着土坡梁的房子,被泥石流推着转了一个方向,再慢慢地倒了下来。在几分钟之内,原来平平坦坦宽宽大大的王家坪顿时变成了一个高高低低起伏不平的大斜坡,直达碎石河。一大截村道的水泥路面竟然飞了起来,随着“轰”的一声巨响,落到了河的对岸。滑坡上只有一棵高高的孤零零的黄桷树,还歪斜着身子,其余树木、竹林、果园已经荡然无存,除了泥土还是泥土。柳书记抬头望着天,泪如泉涌,悲怆地喊了起来,王家坪,完了!村支书王治全、泉汉宾等一帮人,有的人双膝跪在地上,有的瘫坐在泥水里,人人嚎淘大哭。天老爷,你疯了呀!我的王家坪呀,妈吔!爸爸,爸爸,你在哪里?
还算冷静的柳书记这时摸出手机,给县委张书记打电话,电话通了,他带着哭腔声音颤抖地说,张书记,今天下午五点二十分,王家坪后面的土坡梁山整体崩塌,王家坪的房屋田地全部被摧毁……灾难巨大……张书记,没有人员伤亡,我们事先已经撤出了全部村民……只有一个农民,当地的观察员泉世林同志下落不明,张书记,谢谢县委的坚强领导,好,好,我们一定搞好灾后救助工作,有县委县政府的支持,我们石河乡不会倒下……
满脸泪水的泉汉宾一步跨上摩托车,开动了发动机,准备过桥撞进滑坡现场,寻找爸爸。这时,柳书记厉声喝道,泉汉宾,你找死呀,说不定你爸爸早已经出来了,你这个时候进去,活埋了你。泉汉宾悲哀地哭喊,爸爸,你在哪里!爸爸呀,你快出来吧!
由于土坡梁的垮塌,不但淹没了王家坪,泥土石块冲入碎石河,堵住了部分河道,形成堰塞湖,水位开始上涨,柳书记一下更紧张了,他对村支书王治全说,王治全同志,我命令你死守几个路口,不准任何人进王家坪,要是死一个人,我拿你是问。王支书带着哭腔说,我一定死守,请柳书记放心。柳书记坐上小车,对司机说,赶快回乡上,大水很快就要涨到街上,又是一场艰巨的撤退呀。
天快要黑的时候,大雨终于停住了,泉世林的二儿子泉汉云从县城里赶来了,见了哥哥泉汉宾,两兄弟又相对哭了一场。由于有柳书记的死命令,兄弟俩也不敢贸然行事,加上天已经黑了,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闯王家坪。兄弟俩站在高处,望着碎石河上涨的洪水,又一次又一次望着变成大土坡的王家坪,忍不住泪水涟涟,悲痛无声。
天刚麻麻亮,一夜没有睡觉的泉汉宾、泉汉云两兄弟,加上前来问情况的杀猪匠王明福,三人绕道堰塞湖下游,赤脚涉水跨过碎石河,进入王家坪。他们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的泥土,深一脚浅一脚向前探寻,经过一夜水分的流失,土石上已经能下脚了,不至于把人陷下去,但他们仍不敢掉以轻心,专挑高处的地方走,因为那里的土石要干一些。他们正慢慢地走着,突然听到大黄桷树方向传来喊救命的声音,虽然声音微弱,但大体还能听得见。
三人一阵狂喜,高一脚低一脚向大黄桷树走去。当他们走近一看,泉汉宾忍不住高声叫了起来,是爸爸,是我们老爸!这时,他们看见泉世林前胸靠着大树,双手围住一根枝杈,双脚站在泥土上,长统靴已经被泥土埋了小半截。筋疲力尽的泉世林也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顿时老泪纵横,轻声喊道,汉宾、汉云,你老爸还有一口气,没有死。
泉汉宾、泉汉云和王明福走到黄桷树下,泉世林悲喜交加地说,是大欢和二欢救了我,快把他们刨出来。三人找来树枝、石块拼命地挖土,很快把泉世林救了下来,他们惊异地发现,泉世林的双脚分别踩在两颗狗头上。他们三人又继续往下挖,终于挖出了两具狗完整的尸体。大欢和二欢前脚抱住黄桷树的树干,后脚蹬在地上,可以想像,泉世林在爬树的同时,大欢和二欢用狗头推着主人的长统靴,一点一点地往上顶,终于让主人抓住了一根粗壮的树枝,简直让人太不可思议了。
泉汉宾、泉汉云跪在黄桷树和大欢二欢的遗体前,在泥地里磕了三个头。泉汉宾流着泪说,树神、树仙,谢谢你救了我老爸。泉汉云说,大欢、二欢,你们走好。泉世林抹了抹两眼的泪花,感慨地说,大欢二欢,我救过你们,你们今天又救了我……王明福望着父子三人,哭不像哭,笑不像笑,顿时也红了眼圈。
王家坪大滑坡,灾难突然发生时候和村民最后一批撤离的时间相隔不到半个小时,没有死伤一个人,是偶然还是必然?是奇迹还是侥幸?谁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