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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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栀子花开(1)

王刊

灯下,秀芬突然想起儿子承志的一句话:妈妈,我那件白衬衣还在不在?帮我找出来。

秀芬赶忙去衣柜一件一件地翻。衬衣是承志女友淼淼送的,这是秀芬早就知道的事实。秀芬还记得当年穿上的情形:承志站在窗前,捋着衣角,一团阳光饱满地包裹着他,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承志嘴角的绒毛。妈妈,好不好看喃?秀芬从头到脚欣赏着儿子,儿子渐渐有了男子汉的轮廓,这个家太需要一个男人了。妈妈,问你呢。儿子的问话喊醒了秀芬,秀芬鸡啄米一样嗯嗯地点着头,好看好看,我儿子穿啥不好看?那时的儿子还在读大学,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秀芬将衬衣抖了抖,拿到鼻子下闻闻,仿佛还能闻出儿子的体香。压在一堆衣服最下面,衬衣有些皱,秀芬拿出熨斗,熨斗突突地冒着气,衬衣滋滋地响。熨好后,挂在架子上,再打量一番,就发现衬衣掉了一颗纽扣,最上面的一颗。要是没有这一颗,穿上就像二流子,这是秀芬不能接受的。秀芬忙在抽屉里去翻,翻来翻去没找着。秀芬拿上衣服出门,在洗衣店、裁缝铺、百货店去找,几乎把整个小镇翻遍了,才找到相同的纽扣。秀芬跌跌撞撞地往家赶,找出相同的线,穿上针,一针一线地钉。钉好,秀芬扣上,发现有些歪,只得拆。天光呢,早黑了。这里是一楼,被几棵高大的梧桐一挡,黑暗就来得早。秀芬扯亮灯,灯有些暗,照得屋子里影影绰绰的,白毛的波斯猫喵呜喵呜地过来,扑在秀芬脚下,暖乎乎的一团。秀芬管不了这些,纽扣还没钉完呢。钉好后,还是歪了,上次是往左,这次是向右。又拆,再钉,反反复复四次。秀芬直起腰,才发现腰疼得受不了。

看着钉好的扣子,秀芬就有了跟儿子说话的冲动。秀芬一打电话,儿子的手机就在隔壁响。秀芬跑过去,按接听键,然后又跑回来,握着自己的话筒,哇啦哇啦地说一气。哇啦哇啦地说完,去把儿子的手机包在怀里,直到捂热了,才拿下来。秀芬点开微信,在淼淼的名字下一点,淼淼的声音就飘出来了。

淼淼:亲,睡了吗?想你呢。

承志:还没呢,没你的电话谁睡得着呀。

承志剧烈咳嗽,秀芬的眉头就皱得紧巴巴的。

淼淼:好吧。你去医院了吗?

电视的声音,有人在唱《栀子花开》:栀子花开呀开栀子花开呀开,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

承志:没呢。等支队检查完了再说,毕竟这是个机会。

淼淼:都拖几个月了,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你再不去我就不要你了哈。

承志:我知道,老婆最好了。

淼淼:老公,给你说件事吧。前几天,我老是吐,一查才知道怀孕了。都怪你!

承志:啊?啊!是女儿吧?你要生个女儿,我最喜欢女儿了,要你那么漂亮哟。

承志一下就兴奋了,床吱嘎一声,应该是坐了起来。看把你高兴得,就这点出息,小心你的身体。秀芬对着手机责怪道。

淼淼:谁晓得呢,生个儿子你就不要了哇?

承志:谁说了,你生啥子我斗(就)要啥子。生个石头我也要,我放在书桌上,天天看着呢。

淼淼:你生的才是石头。对了,暑假得举行婚礼了,你妈妈会同意不?

承志:好,那我几天后忙完就准备吧。

……

听着听着,秀芬就有了泪花。波斯猫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秀芬,喵呜喵呜地叫了几声,像在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秀芬抓上手机就融进了夜色里。

秀芬居住的小镇,离成都还有一小段距离,属于城乡交接的地方,小镇房屋的外墙一律刷成白色。这里,种得最多的不是芙蓉,而是栀子花。街道的花坛里,毗河边,马路中间的绿化带,家家户户的花盆里,绿道两旁,以及郊外的山边,一眼望去,全是。一进五月,栀子花就陆陆续续地开了,香气四溢,白色成海,整个小镇就被香和白层层包裹。有人从高空往下看过,他们说,开满栀子花的小镇像一个大蛋糕,上面插满星星点点的蜡烛。每到这个季节,小镇一下子就热闹了,在城里腻够了,人们齐刷刷地涌到小镇来洗肺。姑娘们穿上俏丽的裙子,躲在花丛边,让男友给自己照一张,发到朋友圈。画家也来了,支起画板,一画就是一整天。

秀芬沿着河堤走,秀芬觉得每个脚趾头都是香的。她蹲下来,凑近花朵去嗅。裙子拖在地上,也不顾惜。乘凉的人早已回去了,两条河堤空荡荡的。河风吹来,沙沙沙,把栀子花的香吹进秀芬的肺里。河水呢,是淙淙淙的,仿佛在给香气的流淌打着节拍。一想到淼淼肚子里的孩子,秀芬嗅着嗅着,就咧出一个笑来。

秀芬是熬到二十八才结婚的,在小镇,这个年龄是招致风言风语的年龄。哪知道,结婚才一年,丈夫周离就因病离开了。送走了丈夫,儿子就出生了,生产时差点要了秀芬的命。关于这个,秀芬后来向儿子说起过。语气呢,是轻描淡写的,像在讲别人的事。那一回,儿子的头出来了,胳膊却卡住了,怎么也拉不出来。几个医生七手八脚,纷纷攘攘的,秀芬声嘶力竭地喊周离。那情形,不说也罢。

秀芬看着承志一点点长大,这一路的辛酸只有自己才知道。秀芬妈背着她流了几回泪,秀芬呢,嘻嘻哈哈的,反而安慰起母亲来。高考那年,承志的分数够上清华,他却填了成都的大学。承志说,妈妈,学校近,我周末才可以回家来看你呀。秀芬呢,就笑,一笑就笑出了泪花。

办学酒那天,秀芬去成都盘了头,买了一身红色连衣裙。承志搂着妈妈脖子说,妈妈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以前的秀芬确实不讲究,衣服都灰扑扑的。前来贺喜的同事、亲戚、邻居都不相信似的,从头看到脚,啧啧啧啧地叹。女同事们,搂着秀芬就要自拍。

送走客人,秀芬带着承志去了周离墓前。承志跪下磕头,秀芬也跪下,咚的一声,承志吓一跳。秀芬一连磕了三个,头都破了,有殷殷的血迹。承志吓坏了,赶紧去拉。秀芬一屁股坐在地上,定定地盯着碑,呆了半响,目光空得像天空,一片云也没有。承志呢,也就坐着,眉头紧锁,看着风刮过榆树梢,呼呼地响。

承志毕业后,在区消防大队当消防员。淼淼呢,在镇上邮政储蓄银行工作。这两个,从大一开始就好上了。秀芬知道这件事,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秀芬现在要去的正是淼淼家。秀芬嗅完栀子花,继续沿着河堤走,一直走到小镇最东边。秀芬习惯性地往二楼望,亮着灯,秀芬就微微一笑。秀芬提着碎花裙,步子就快了些。

楼道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来。敲门。再敲。

谁呀?是淼淼妈。脚步声由远而近。

我,亲……秀芬想喊一声“亲家”,突然就住了口。

门吱呀一声开了。哦,是秀芬呀。有事吗?淼淼妈披散着头发,熟悉的洗发水味道扑过来,比栀子花还浓烈。

淼淼,淼淼在家吗?

淼淼妈穿着的睡衣,秀芬还记得,是去年春天他们在成都挑的。为了买到喜欢的,她们可转了大半天。

没呢。到外婆家去了。有事呀?淼淼妈将手收在胸前,脸上呢,僵得像石块。秀芬看见,一个影子轻轻飘过,钻进另一间屋。正是淼淼,化成灰,秀芬都认得。

不可能吧,我才看到她。我可以进来说话不?秀芬往前一步,一只脚跨过了门槛。

太晚了。有什么事明天说嘛。淼淼妈拦在门口,寸步不让。

我就跟淼淼说几句……

淼淼妈秀芬认识多年了,在这个小镇低头不见抬头见。儿女好上之后,她们的关系就像入夏的气温,噌噌噌地往上窜。一起买菜,一起跳广场舞,一起在河边走走……秀芬觉得,自己都要融进淼淼妈的身体里了。

明天吧。说着,淼淼妈“嘭”的一声关了门。

背它妈的时哟,运气霉喝水都塞牙。秀芬正要离开,听见淼淼妈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秀芬就折回来,敲门。一下。两下。三下……

“嘭——”

不知是谁在燃放烟花。秀芬从走道望出去,正好看见烟花在夜幕里爆开。像什么呢?花。栀子花。秀芬耸耸鼻子,仿佛那花香就钻进了肺里。

过年了过年了,承志会在家里呆几天,嘿嘿。秀芬努力地敲敲脑袋,才猛然记起,现在才是6月。

事实上,除了秀芬外,淼淼妈也看到了那时候的天空。“栀子花”正由银白变成了浅黄、洗绿、淡紫、清蓝、粉红……整个天空被七彩塞满了,连星星,连云朵,都挤得不见了。

六下。

门“嘎吱”一声开了,带着一股凌厉的风。

你还有啥子事?

我……我想……淼淼妈,让淼淼把孩子生下来吧……

想都不要想了。我女儿什么时候有孩子了?她还是女孩,请你不要造谣哈。

只要能把孩子生下来,要什么补偿都可以,你说个数目……

又一束烟花腾空而起,伸到半空,小火星飞溅开来,拖着长长的尾巴缓缓落下,像翩飞的蝴蝶。天空,醉得不成样子了。

承志妈,我再说一遍,我女儿还是女孩子,没怀小孩,更没怀承志的小孩,这点我想再给你说一遍。

你不能造谣,你再造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我没造谣。我有证据,微信语音……我愿意花任何代价来抚养……

你……你那是证据吗?秀芬,我说,这么多年,我对你怎样,你是知道的,咋个现在反咬我一口?你钻到我女儿肚子里看了的?怪兮兮的。你儿子一甩手走了,我女儿怎么办,你想过吗?她还要活人啦,她才24岁。自从出了那事,亲戚朋友的关心都把我们弄烦了,请你就不要再来骚扰我们了。

“嘭。”门再一次关上,过了好一会儿,防盗门还在哆哆嗦嗦地抖,一抖就抖下了暗红的铁屑。

秀芬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往回走。

现在,秀芬一个人走过河边。夜风撩起头发,拼命向后拽。河面上泛着点点水光,梧桐树倒映出黑黢黢的影子。栀子花匍匐在梧桐树下,在月光里点缀着点点的白。秀芬只顾埋头笃笃笃地往前走,栀子花是甜着别处的人了。

周离还在的时候,河堤还没修,两岸荒草。周离就探着荒草踩下去,甩一根钓竿,一坐,就是一上午。秀芬坐不住,只在周离收竿时才提着鱼桶回家去。后来呢,承志又陪着自己走过了一年又一年,走得秀芬的脸上起了皱,头上添了白发。淼淼的加入使得笑声在河面泛起了水花,这水花也开在了秀芬的脸上。秀芬曾经觉得,将他们送进婚姻的殿堂,自己就功德圆满。现在看来,这近乎一个笑话。

儿子从送进医院,仅仅三天就离开了。几个月前,儿子承志说身体不舒服,却又遇到支队大检查。秀芬就说,等检查完了再说吧。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一直空缺呢,主任见到秀芬时,暗示几次了。哪知道呀,等迎检完毕承志走进医院,就再也没能出来。秀芬一想起来,就狠狠地楸自己的头发。

那几天,淼淼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淼淼妈呢,也忙前忙后。病危通知书下来的那天,秀芬看见淼淼妈一面宽慰女儿,一面背过脸去,偷偷抹眼泪。手里攥着的一把餐巾纸,被眼泪和鼻涕染湿了。

秀芬记得,承志弥留之际,摊开的右手手指突然往里一收,握成半拳,像在向谁喊:过来。淼淼立即握住了这只手。承志喉咙里咕噜了几声,像要说什么。

秀芬,快,承志要说话。淼淼妈扯了扯秀芬,秀芬呢,正端着一杯温水,拿着棉签,准备给儿子润润嘴唇。儿子,你说啥,妈妈在。

橙子橙子,说吧,我听着呢我听着呢。橙子,是淼淼对承志的昵称。淼淼将耳朵凑近承志,秀芬看见淼淼突然睁大了眼睛,像受到惊吓,然后目光变得坚毅,拼命点头点头,橙子,我会的我会的。

承志说完,一粒瘦小的眼泪爬出了眼角。

承志,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