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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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栀子花开(2)

淼淼拍着承志的脸,像要把他唤醒似的,憋了好久的哭声终于汇集成海。秀芬呢,赶紧去拉淼淼,淼淼,不哭了,乖哈,不哭了。淼淼呢,半蹲着靠在床边,手紧紧箍着承志的身子,脸侧靠在承志的胸口处,身子颤抖着。我会的我会的。淼淼说。

淼淼妈拍着女儿的肩膀,淼淼淼淼,不哭了……

我会的,橙子你放心吧。淼淼说。

秀芬看见淼淼妈,默默地走出房间,手臂撑在门框上,头靠着手臂,耸着肩。秀芬飘过去,拍着淼淼妈的背,亲家不哭……对不起对不起……

后来,秀芬总会想起这个时刻,一遍一遍地想起。秀芬惊异的是,自己怎么安静得不像自己。是不是自己始终不相信,那个时刻会到来?

请大家翻到第九课。

老师,今天该上第十一课啦。

秀芬这才记得,第九课上周就上过了。

请李杰雨来回答这个问题。

老师,我是张鹏程。

秀芬就懊恼地抓抓头,秀芬的头发掉得越来越多了,大把大把的。人过了40,头发就落成秋天的树叶。

主任办公室。主任递过一个信封,满满的,全校的捐款。主任握着秀芬的手,秀芬,主任叫了一声,秀芬抬起头,主任欲言又止。

秀芬,你近段时间情绪不好,学校决定把你调到图书馆,工作清闲一些,对你休养有好处。

不。主任,我能行。不。秀芬挣脱主任的手,蹦起来。

蹦是蹦了,但秀芬还是只得将办公桌搬到了图书馆。

走出图书馆,遇到以前班上的学生。

老师,您去哪里?

我回家。

老师,您走错了,您的家该往那边走。

秀芬就折回去。该死,朝这里走下去,不是淼淼家么?几天没看见淼淼了。对,这时候去,淼淼应该在上班的。

当然在上班。淼淼的窗口前排起长龙,淼淼低着头在键盘上敲,又将一叠单子从一个小孔里递出来,喊签字。淼淼是个干练的女孩,短发,肤色微黑,眉目里掩藏着娇羞。秀芬越看越喜欢。淼淼接过单子,举起印章往单子上戳,“啪啪啪”地响。秀芬站在门外,死死盯着淼淼,看不够似的。站得久了,脚就有些麻,秀芬弯下腰去捶了捶。离下班还有一小时,秀芬坐在台阶上等。这个台阶,秀芬一探头就可以看到淼淼。除了偶尔看一看淼淼外,秀芬长久地盯着那望不尽的栀子花发愣。秀芬觉得,自己快被这耀眼的白包围了。

大堂的人越来越少,秀芬看见淼淼已经竖起一个牌子:此窗口停止营业。然后在保险箱里将钱一扎一扎地拿出来,一一清点、核对,与主管移交。然后,淼淼站起来,把椅子挪动得“哐当”一声。朝后面的小屋走去,秀芬知道,淼淼会在那间小屋里换上那条层叠的蛋糕裙,然后从大门出来。秀芬抻抻包,站起来,竟有些不能自持了。

秀芬站在街边,这时候临近黄昏,晚霞把天空照得通红,云一朵接着一朵,均匀地覆盖着天空。蓉城,只有在雨后,才会这样的蓝、白和红了。要在以往,秀芬一定举起相机,对着天空一阵拍。

淼淼出来了,走得很匆促。秀芬一步抢过去,抓住了淼淼的手臂。

干什么?淼淼“啊”地一声尖叫,你……秀芬阿姨,你这是?

把小孩生下来吧,算是阿姨求你了。秀芬说着,双膝一曲,跪到了地上。

什……什……什么?阿……阿姨,你……

把小孩生下来吧,算是阿姨求你了。秀芬箍着淼淼的一条腿,像是在喃喃自语着,把小孩生下来吧,算是阿姨求你了……

这时候,淼淼看见,四周的人群黑压压地围拢来,刀子样的眼光戳在自己身上。语言的石头有时砸向秀芬,有时砸向淼淼,有时呢,只剩下空空的嗟叹。

秀芬只顾着喃喃自语,她无法看到的是,淼淼涨红的脸。她,只顾着看着地上了。秀芬感到淼淼正努力往外拔着自己的腿。

你这个不要脸的,你又在造什么谣?秀芬听见,淼淼妈的声音惊慌地穿过人群。秀芬仿佛看见,一头被猎枪打中的豹子,呲着金黄的皮毛,圆睁着双眼,张大嘴巴,露出四颗尖尖的獠牙,从丛林里俯冲而来。

秀芬感到,自己的手臂火辣火烧地疼,像是被什么钳住了。淼淼妈用力地往后拽,秀芬呢,死死地抱住淼淼的腿。

秀芬听见,淼淼妈一声大吼。然后,自己就像一截木头被扔了出去。

啊——

接着,秀芬听见淼淼惊慌的声音。孩子,你惊慌什么呢,别吓着肚子里的孩子呀。这是秀芬甩出去时唯一能够念叨的了。

秀芬也记得,自己倒下去时,搁在了什么尖锐的物体上。秀芬觉得,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汩汩地流出。在秀芬闭上眼之前,看到的是脚边的花坛。那里,栀子花开得不可遏制。在青青的叶子里,秀芬还看见,那些藏着的花骨朵,随时准备着生命的接替。

淼淼顺着楼梯噔噔噔地向下,一口气跑出了医院大门。

昨天,淼淼妈忙完秀芬的事,从医院回来,眉头就一直紧锁着,在客厅里踱步。母亲每走一步,淼淼的心就紧一紧。淼淼站在卧室的窗前,窗外的天光暗下来了,一轮满月升到空中,在薄薄的云层里穿行。

淼淼还记得那次跟承志闹分手,承志站在楼下,弹起吉他:……这是个季节,我们将离开,难舍得你,害羞的女孩,就像一阵清风,萦绕在我的心怀……月光如水,歌声似泣。每家的窗口都挤着几个脑袋,看着在月光里晃动的一团影子。淼淼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到楼下的,只知道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被栀子花包裹,被月光包裹,被小区目光的祝福包裹。从那一刻起,淼淼知道,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了……

淼淼盯着楼下,栀子花还在,月光也在,淼淼仿佛又看到了那团影子。淼淼伸出手,才突然惊觉。事实上,淼淼也不知自己站在这里多久了。好像一个世纪?或者还要多?腿有些酸了,连眼睛也有些酸了。淼淼手里紧紧攥着的水晶魔方,是承志去年送的生日礼物。魔方上,自己笑得那么憨。而橙子呢,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侧脸。那眼神,能把人看碎。淼淼一直将魔方放在枕边,仿佛只有承志陪着,自己才能安然入睡。

妈妈踱步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淼淼知道,是该作决定的时候了。自从跟了橙子以后,很多决定都是向着橙子的,可是这一次呢,这一次还是吗?

淼淼一转头,就看见爸爸在卧室门口站了站,叹息一声,然后回到客厅,坐回窗边的藤椅上,紧扣着十指,双腿交叠,脸上生硬得像钢铁。

人都不在了,还要这干什么?淼淼想。妈妈说得没错,是该向前看了。淼淼将魔方举起来,在空中停顿了一小会儿,终究还是狠狠地砸向地面。

嘭——哄——

魔方碎了一地。那张合照碎成了两块,就从淼淼和橙子之间,硬生生地裂开了,像谁在中间直直地划了一刀。

明天,我将是我了。

淼淼将碎块捡起来,一一扔向垃圾桶。最后捡起的,是有橙子的那块。橙子正痴痴地看着自己,像要说什么似的。橙子要说的,淼淼懂得。

对不起,橙子,橙子……对不起……

淼淼眼里,噙满泪花。手一扬,橙子就砸向垃圾桶,垃圾桶晃了两晃。

就这样扔了吗?他就这么不堪?这个世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哪天也有人这样对你……淼淼感到,自己的每根骨头都在抖。

淼淼慌忙到垃圾桶里去掏,又一块一块地拼好。淼淼抚摸着自己和橙子之间的裂痕,淼淼知道,它的弥合需要一生的时间……

淼淼妈听见响声,快步走进来。

怎么啦怎么啦?没事吧,你,哎,你真是……

淼淼记得,自己连头也没有抬。

明天去做手术。

不。

这事你说了不算。明天去,死也得去。妈妈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十字拖的声音消失在客厅的窗边。

难道那个死人的感情就不值钱吗?淼淼冲着客厅喊,泪花“唰”地滚落了下来。啪嗒——啪嗒——

算个屁呀?你死脑筋呀?别人不活,你也不活了?鸡蛋大点的地方,风一吹草就动,你也要让我活不下去?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我们容易吗,咹?

……

这是我跟你爸决定了的事,容不得你了。

……

后来发生的事,淼淼都记不得了。只听见爸妈的床响了一夜。淼淼在隔壁,睁着眼睛,翻了几次身,天就亮了。天竟然就亮了。

洗漱完,淼淼就被架着去了医院。做了各种检查,临做手术前,又跑了出来。

淼淼妈追到花坛边,拉住了女儿。

你想咋子,咹?

淼淼不响。

我问你,你想咋子?淼淼妈掀了一下淼淼的头。淼淼头动了一下又弹回原位。

你……你要气死我哇?气死我你就安逸了哇?哎……淼淼妈重重地叹口气,用脚跺了一下地,早知道……早知道什么呢?淼淼妈并没说下去。

妈妈也是没办法,你要原谅妈妈……

淼淼妈……生下来吧……淼淼抬了抬头,淼淼看见,秀芬阿姨挎着包,头上缠着白色纱布,正急匆匆地赶来。

你做白日梦嘛。要生你自己生,别来找我女儿。淼淼妈一脚踢飞了一颗石子,石子朝花坛滚去,在石壁上一磕,停了下来。

淼淼,生下来吧。秀芬蹲在淼淼面前,打开鼓鼓囊囊的包,坐月子时我来做月嫂我会做饭我会洗衣我会熬汤我会兑奶粉我会做小孩的鞋……生下来,我给你介绍男朋友我远房的侄儿人大毕业在区委工作……秀芬嘀嘀咕咕地,一刻也不停,仿佛一停下来,世界就不在了。

你看这是我给小孩做的鞋,你看,你看看吧。这里绣了一朵栀子花。她从包里拿出一只鞋,指着鞋尖给淼淼看。淼淼看见,一朵栀子花在灿烂地开放,像一张满含期待的脸。淼淼还看见,秀芬阿姨端着鞋子的手,像风中抖动的树叶。

秀芬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捧到淼淼眼前。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下一行大字:妈妈,要是我不在了,请把这个笔记本给淼淼,告诉她我爱她。秀芬一页一页地往后翻,这是高中时他对你的暗恋,发誓要照顾你一辈子;这是你们在五龙山烧烤,惹你生气了,他在赔不是;这是你们在北京登上长城,他最喜欢你站在长城上张开手臂的样子……对了,这一页还提到那件你送他的衬衣,就是这件。秀芬从包里小心地捧出那件白衬衣,衬衣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方方正正的,一颗扣子都不少。

淼淼“哇”地哭出声来。

淼淼当然记得这件衬衣的事。大一那年,淼淼同意橙子去北京看她。橙子为了给淼淼摘野果,衣服被树梢挂破了。淼淼就偷偷买了一件送给他,藏在回去的行李里。好像,他们就是从这件衣服开始的,一共走了六年,满满当当的。

淼淼,淼淼,生吧,没什么好犹豫的,这是补偿这是补偿,我把房子卖了……秀芬说着往外码钱,一礅一礅地码,淼淼的脚边堆得像座山。

秀芬几天前就把房子挂出去了,自己呢,搬到了新租的单间去住。中介带了一批又一批人来,这些人看过后,都纷纷摇头,说阴气太重。秀芬就调低价格,由五十万到四十万,再到三十二万,秀芬也咬牙卖了。取完钱,秀芬听说淼淼去了医院,就匆匆赶来了。

秀芬阿姨……淼淼突然站起来,秀芬也跟着站起来,淼淼抱着秀芬泣不成声,秀芬阿姨,橙子死的时候,叫我把孩子生下来,秀芬阿姨,你说我该怎么办呢,秀芬阿姨?

秀芬紧紧地抱着淼淼,淼淼妈也将手搭过来,紧紧地抱着女儿和秀芬,泪滴已经滚到了眼边。

一个轮椅被推过来。轮椅上坐着一位老人,老人的须发全白了。他停在花坛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哇,真是太香太香了。老人微微笑着,脸上呢,满是慈祥。

他们仨这才注意到身后的花坛。此时的花坛,栀子花正灿烂地绽放。晶莹的露珠,在花瓣上摇摇欲坠。再往远处看,四野里的栀子花,一眼也望不到头。

谁都还记得,几个月之后的一个深夜,所有人都睡下之后,一个初生婴儿的啼哭,穿破小镇上空,仿佛从天外远道而来。

谁都还记得,就在婴儿啼哭的那个深夜,所有人都睡下之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一一叩开小镇每一家的防盗门,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那声音,仿佛从天外远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