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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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过冬门(2)

父亲从来不一本正经问我学习如何,即使老师来家访,他也不出面。老师说我交流有障碍,总是低着头背着手走路,像个小老头——她尤其指出我的语文能力很差。哼,我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你知道个屁!老子就不愿意跟你们这种人说!

母亲的脸像霜打的茄子,好像什么事都是她的错。她愁眉苦脸,老师一走,她就叹气说:“怎么办呢?读不好书,你就跟你父亲学做木匠吧!”

我才不要呢!我才不要整天听刨板机刺耳的尖叫声,整天和冰冷的斧子、锯子打交道,整天被木屑窒息!我惶惑暴躁地发起火来,冲母亲喊叫了一通:“就是死!我也不愿意去!”母亲被惊吓住了,嘴巴拉得都不成形了,她呜咽起来,头像羊癫疯发作一样摇摆。

父亲却安然没有怨怒,说了句中听的话:“强迫他干嘛呢!”

那晚,秋风呼号,我发现笼中的蝈蝈耷拉着脑袋,死了。它的尸体变得很黑,看上去十分干涩。它不声不响,悄悄地死了。可怜的,鸣唱了整整几个月,它都没有盼来意想中的雌蝈蝈,可怜。我凭吊了它一会,拍拍手掌,将它像一片叶子掷出窗外。

奶奶不知何故与隔壁村人吵得天翻地覆。大清早,村人张大勇老婆提着两只死去的鸡,把我家的门拍得震天响。事情的原委是奶奶种了一片菜地,张家的鸡总是翻过篱笆去啄菜叶子,奶奶也算是提了个醒,可哪有用啊!奶奶下了狠心,在田地里放了毒药,这两只鸡立即翘辫子了。奶奶也不抵赖,但坚决不承认自己过错,只是尖着嗓子詈骂:“强盗!贼!冲到人家地盘上,自作自受!”张大勇看着老婆哭哭啼啼的脸,帮说了几句。奶奶矛头直转:“张大勇!哼,你自己当了王八蛋还不知晓,系系紧老婆的裤腰带吧!”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这话中有话,张大勇老婆羞得几乎要找个地洞钻下去,一跺脚,踉踉跄跄跑了。

奶奶是个老巫婆,尖利的长指甲,灰白的头发,夏天乘凉时,还喜欢将干瘪的老****裸露在外,像甩布袋一样直晃。她常年在田地里瞎忙,却将张大勇老婆隐秘之事窥探得如此清晰,真令人惊讶。

奶奶呼唤我名字的时候语调也生硬极了,她已彻底摒弃了温柔的情感。她抿起嘴唇的时候,无数条皱纹攒聚在一起,可怕得很。像一只两栖类动物,皮肤黏稠布满皱褶,利齿沾满毒液。她从来不预测我的未来,可能我是她的孙子,预见厄运对她来说总是件不愉快的事,她干脆就不费这心思去猜测了。

初三还没学完,我就中途辍学了。我缩着头,眼睛下垂,偷偷摸摸从别人的余光下走过。我不知道怎样和别人交流,尽管我内心涌动着千言万语,但一到唇边就变得干涩,浑身无力。老师流露出了不耐烦和鄙视的神态。既然这样,我就装傻,装没看见,即使装死,我觉得也未尝不可。我躺在床上诈尸,不肯起来上学,拼命咳嗽,发虚汗,身患重病的样子。奶奶端来污渍渍的神水,又要逼我喝下去,被我一掌打翻在地,碗碎了。

母亲是个没有主张的女人,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将我搂在怀里揉搓。我的手像突破封锁线一样,竟游到了母亲的腹部,柔软的皮肤,美丽的妊娠纹,我的出生之所——我有些猴急,手胡乱抓,仿佛听从什么呼唤,身不由己——母亲依旧默许。我用力猛了一些,竟触到母亲下体蜷曲****的毛发,吓得惶惶然紧忙缩回。

当夜,我竟羞愧地发现内裤湿津津一片,上面黏黏糊糊、污渍斑斑。

4、

再次听到蝈蝈鸣叫的时候,我已经在镇上一家私营模具厂当学徒工。没有人清楚我家中的现状。我挣脱了十几年的枷锁,身心自由。我学会了抽烂灰灰的烟,和一同进厂的学徒工打牌赌钱。我高耸肩膀,放开手脚走路,故意装作像螃蟹一样横行。哼,谁敢老卵!我从母亲的钱箱里偷出一些钞票,买几包名贵的烟派给师傅和小兄弟,好让自己混得有些名堂。模具厂几乎没有女工。最多有两个烧泡水的阿姨,她们混在男人堆里早就不知害臊了,路过时常开我们童鸡子的荤笑话。时间长了,我也扯着公鸡嗓门起哄,老阿姨们身板特别宽大,走起路来咚咚响,她们挺着大胸脯,笑得前仰后合,说:“要死了!你们这些小****子,女人滋味还没尝到,就开洋船瞎吹牛——啧——啧!”

我完全分离成两个人活在世界上。白天,精神抖擞、牙尖嘴利,穿梭在车间里,是个机灵鬼,晚上回到家,沉默不语,又成了闷葫芦一个。

奶奶一如既往伺候着她的田地,毒辣辣的太阳烤得地面发烫,却吓不退奶奶。她日渐贪心,还抢别人家的土地洒秧苗,想要更多收成。村人也睁只眼闭只眼,随你吧!奶奶的房间凌乱不堪,像拾破烂人临时搭成的窝。雨胶鞋、破毛巾、塑料袋、小麦种子、油漆桶——横七竖八堆放着,我的脚跨进去,不知道该往哪儿搁。杂乱的味儿,发霉的味儿,种子发芽的味儿,老人的味儿,全都混杂在一起。可是奶奶身体棒得很,一年四季不会感冒咳嗽,四颗大门牙坚如磐石,这老巫婆,认识她的人都会暗暗吃惊——她的寿命长着呢!

村子上安静多了,大多数人进了乡镇企业。就连张大勇,也丢弃了木匠活,他脑子灵光,在镇上开了一家小杂货铺,卖些油盐酱醋烟酒之类的日常用品,同时在里间设了两张麻将桌,专收茶水费,生意红火得很。他曾游说过我父亲,“别整天一个人闷在作坊里死做,靠这活儿,就是做得伤筋断骨也发不了财。如今,政策变了,做什么不好赚钱?”

父亲是一根筋。个中原因,我能猜到一些。父亲抚摸木头上结疤,小心翼翼刨过去,他是多么舍不得啊,这好像在撕扯他身上某个突起的东西。父亲用凿子深挖下去,木头呻吟了一声。他丢下凿子,将木头紧搂在怀里,两眼充满了歉疚的柔情。

家中唯一爱热闹的,是我每年新换的蝈蝈。我现在专挑油绿的大肚蝈蝈。似乎它还了魂,重新来到世上,它头顶细长的大触须,凸着一双黑晶晶的眼睛,一见我,就兴奋得放开喉咙叫得可欢了!

我可怜的母亲,终于在我辍学一年后得了绝症——宫颈癌。村上人说:“杭木匠要得太狠了,要出人命了。”也有人说,“她压力大,操心太多了,——杭鹏那小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小混混一个,能做啥?难哦!”

母亲枯瘦的手指要想抚摸一下我的脸庞时,我正和街上的小痞子混坐一起,脸红脖子粗灌着烈性白酒,我肚子里有团熊熊火焰,它烧得我鼻孔直冒灼热青烟。天上有黑压压的东西在翻滚,田里成群的野狗在嬉戏****。母亲手指在半空画了一个虚无的圆,终于闭上了眼。我应该是哭了。我肯定哭了。大滴大滴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虽然哭得很迟、很晚,但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我晓得,我会愈加孤独。

后来,我随厂里师兄七拐八弯走了很长时间,到了个黑乎乎的地方。人还没进去,我就闻到了一股脂粉味,香艳得呛鼻。我有些担心,怕我小时候的哮喘病会发作。真的,我小时候有不少顽固的生理症状:梦游,遗尿,哮喘。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我会在睡梦中闭着眼睛瞎走,却不撞到任何物件,我酣畅淋漓地撒尿、欢呼,醒来被褥尽湿。奶奶用香灰、河泥、砻糠揉搓成一粒粒丸子,母亲以为她又要让我服下去,微微有些吃惊。奶奶露出鄙夷之色,伸手将泥丸子放在灶台上供灶神。也怪,如此一来,我的症状会缓解一些。唯独哮喘这毛病,让母亲担忧了很多年。塑料的味道,春天花粉的味道、不明气体的味道——都可能是导火线,一不留神我就要大口喘气、手脚乱划。

脂粉味像条蛇,在我的鼻腔里东游西窜。

一个女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像朵七彩云飘到我的跟前。她笑嘻嘻,什么话也不讲,就来拉我的手。我惶瑟地直向后退,我的师兄呢?他们进了另一个房间,在有力地夯基石,“嘿哟嘿哟”。女人的脸很扁平,她涂着厚厚的一层****,两只眼睛咕噜张望。她笑得嘴角下垂——“还是童男哟!”她慢慢解开七彩衣裳。我双肩耸动得厉害,胸闷,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哮鸣音。女人不管,拉长声调,说:“小家伙,你真是烦人哦!”

云裳褪去之后,露在我眼前是她肚皮上无数条闪着银光的小游鱼!

它们挤眉弄眼,向着共同的目标奋进。我与它们何其亲切!啊,我闻见了浓郁的青草味和树叶默默腐烂的气味。这是秋天的味道。我的蝈蝈在窗口努力吟唱生命的畅想曲。母亲温暖****的嘴唇盖在我的小脸蛋上。我与游鱼们交缠在一起,像水草摇曳在大海的柔波里,宁谧、安详。我还要小心地避让,千万不要让虾兵蟹将们钳住了手脚——我浑身湿漉漉的。隔着她的肚皮,我还听见了从久远的地方传来的丰厚雄浑的声音。

有人向这边匆匆跑来,有人腰间还别着工具,有人从窗户口攀爬而出,——我什么也不明了,我仍在一个素不相识烟花女子的温柔怀抱里喘息,贪恋一种说不出名字的盎然生机。

父亲头一回出现在警徽庄严的派出所时,头晕目眩,他哆哆嗦嗦交上五千元处罚金,然后,把拘留了一个星期的我带回家。我灰头土脸,多么渴望父亲能狠狠痛斥我,或者说拿起皮鞭转身就是一阵毒打,好让我永远记住耻辱。

遗憾的是,父亲没有。他“噗”地向地面吐了口唾沫后一言不发,他反剪着手,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木工房,推上刨板机的电闸——金属切割木头刺耳的尖叫声即刻响彻云霄。——刹那间,尘屑飞扬。我的童年,我的青春,随着无数微小的粒子一起在空中旋转、消亡。

下篇

5、

雨,慌乱地下着,就像眼前迟万华的不知所措。

窗玻璃上,雨化成了千万条蜿蜒流动的小溪,朝着下方汇聚。煤炉上的水开了,“噗噗噗”把锅盖顶得响个不停。迟万华好像一点也没有听见,看着雨水发呆。在她老家兰州,风沙四起,三四个月见不到一滴雨,这儿却是没完没了的雨,洒在树叶上,洒在屋檐上,洒在奔跑着油亮亮的鸡鸭身上,洒在她枯坐的竹篾凳上。

她弯下腰,想捡起地上滚着的土豆,有些困难,肚子腆出来一大截了。她到杭家过日子一晃竟有几个月了!丈夫杭鹏除了摆弄他的蝈蝈什么也不上心,早出晚归,有时连续几夜不回家,起初她还问问,但他爱理不理的样子,实在伤她的自尊。

要不是去年张大勇老婆一番花言巧语,她才不会在武陵村落脚呢!

她迟万华是个能干的女人,可不是?三年前,单枪匹马从老家出来,到江南打工,做缝纫活、饭店跑菜,什么活没有体验过?在美发店当学徒时她发现自己的手特别巧,洗头、修面,她都能把男人服侍得妥妥帖帖。索性,她自己在镇上租了个小店面——万华理发店,十六个平米,一个人收拾得井井有条。生意热闹起来时,顾客还要排队一个个等。她嘴甜,谁也不得罪,手又巧,顾客跨出店门时都是春风得意、神清气爽的模样。给男人修面,是一门技术,和男人相处,就是一门艺术,偶尔的打情骂俏,会使理发室增添些诱人的橘香,她觉得根本不为过。被人捏一下,摸一把,也无伤大雅,女孩子家嘛,守住自己的底线,就够了。

隔壁是大勇超市兼棋牌室。大勇老婆有个奇怪的酒糟鼻,有事没事会凑过来,先嗅两下子,再搭话:“我们武陵村杭木匠的儿子,年龄和你很相配,长得神气,单传,家里条件也不错,你一个外地女孩子,无依无靠,开理发店服侍男人总不是长久之计,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等结婚一年后把户口迁过来,享受本地人福利,多圆满的事啊!”

隔了几日,大勇老婆又把小伙子的照片拿来。迟万华端坐着沉默不语,窗外下起了窸窸窣窣的雨,不一会儿,雨点子大了,其中一大滴荡起了她心中的涟漪。人是长得还可以啊,眉眼周正,嘴巴唇线有力,戴着副眼镜显得斯斯文文,好像哪里见过一样。迟万华没读几年书,对眼镜男生特别有好感。人家没有嫌弃自己是外地姑娘就已经算是她福分了。

“嗯。”她允了声。

一切按照农村相亲习俗的程序在走。

结婚那天,雨下得更大了,几乎是瓢泼大雨。迟万华身上的婚纱裙摆上沾满了泥点子,参加婚宴的人好多淋成了落汤鸡。她心里咒骂着这场雨,讨厌!下这么大干什么?她拎着裙摆,踮着脚尖,摇摇晃晃进了新房。新郎杭鹏像很多男人一样,开始摸她的胸,找她的嘴唇,三两下就把活儿给干了。她赤身躺在床上的时候,只听到“吱啦——吱啦”猛的一长串蝈蝈鸣叫声破空而来。她惊愕地用双手盖住了胸,杭鹏笑得前仰后合。开灯一看,一只蝈蝈笼子挂在他们的婚床中央。

迟万华抿嘴也笑了,她的丈夫竟还有这点童趣!好玩。可是三更半夜了,蝈蝈仍扯着嗓子拼命在叫,杭鹏一点也不受影响,鼾声震天。迟万华觉得一点也不好玩了,她先用被子捂住耳朵,可哪顶用啊!她拽杭鹏的的耳朵,他嘟囔了两句转身又睡去。她决定把蝈蝈扔到窗外去,拎起蝈蝈笼蹑手蹑脚没走上几步,就被杭鹏喝住了:“作啥!小心我把你扔到窗外去!”

迟万华委屈得差点眼泪也流下来。杭鹏不管,夺过她手中的蝈蝈,转身放在相距不远的衣橱上。

光瞧照片哪看得出他有这痴毛病?迟万华默默叹了口气。

雨仍在下,势头小了点。讨厌,真讨厌!雨点滴在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雨点还滴在屋檐下水缸里,叮咚,叮咚,虽然节奏缓慢,迟万华听得一清二楚。蝈蝈唱得累了,会间歇性休息。迟万华两眼发花,迷迷蒙蒙间总算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