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桦
1
门前的柿子树上,一大早就有雀子欢快地叫,吵得金锤再也无法安睡。金锤仔细一听,在麻雀绿豆雀叮叮雀的吵闹声中,还夹杂着喜鹊喳喳喳的叫声。金锤一激灵,脑子里马上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娘的,莫非有啥好事?
金锤这么想着,家里的电话就响了。
那部老式电话,就放老娘的床头。金锤还没爬起来,就听见娘在屋里急急地喊:“金锤,电话!乡上打来的……”
金锤才从省城回来,连着坐了一天一夜的车,脑子里晕乎乎的,躺在床上不想起来。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金色的阳光越过树梢,从窗户里射进来,斑驳地洒落在金锤的床头,明晃晃地刺着他的眼。这一束稀疏的阳光,让金锤心里感到无比的亮堂。
这是一个好兆头。
秋后,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乘着这难得的农闲时刻,金锤到省城去了一趟。
金锤的弟弟叫银锁,在省级机关工作。金锤什么也没带,就带了家里自己腌制的柿子。银锁在家的时候特别喜欢吃柿子,一气能吃十几个。老家房前屋后,土厚,肥实,那高高矮矮的柿子树沾了人的灵气,结出的柿子红中透亮,甘甜可口。那天下了火车,见到来车站接他的银锁,金锤就从胀鼓鼓的包里抠出两颗硬柿子,递给了弟弟。银锁连擦都顾不得擦一下,拿起就往嘴里塞,咔嚓咔嚓,很快就响起了清脆的咀嚼声。
这世界确实变化太快。算起来,金锤上次来省城看银锁,到现在不过七八年时间,可什么都不是金锤印象中的模样了。楼房比原来高,马路比过去宽,街道比过去洁净,路旁的树比过去茂盛,就连街上那些漂亮的妞,看上去一个个也比过去骚多了。这一切对金锤来说是这样的陌生,又是那样的新奇。不过,这些实实在在的变化,似乎又和他这样的乡下人没有什么关系,他只能在银锁兴高采烈的解说中木然地点着头。
其实,金锤到省城来的目的,银锁肯定是知道的。金锤心里有事,不管城里是多么的新奇,也提不起金锤的兴致。这个时候,金锤多想银锁能够主动关心一下那件事,哪怕随口提上一句,对他也是一种安慰。可是,银锁兴致勃勃的话语中,全是关于城里花花哨哨的世界。有几次金锤把话题转到了老家,很快又让银锁兴冲冲地拉了回来,这就让金锤心里暗暗着急。
金锤有些失望。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做,他哪有时间和弟弟在心里躲猫猫呢?到了第二天下午,金锤实在憋不住,说话了。
金锤说:“这一趟来,该玩的玩了,该看的看了,该吃的吃了,明天说啥得回去了。”
金锤说:“大哥就是这个贱命。没出来的时候恨不能身上长出翅膀,巴不得早一点飞过来。真正出来了,心里又像猫抓样,恨不得马上回去才踏实。”
金锤说:“你晓得的,家里的事多着哩。田里地里的庄稼,房前屋后的果树,家里嗷嗷乱叫的那群畜牲,哪一样离得了这双手。瘫在床上的老娘,更是一天也离不得人,万一这个时候老娘有个啥,你说你说……”
金锤说的句句是实话。一说起这些,金锤就有些激动。
从十多年前老娘瘫痪在床以后,金锤就很少出远门。老娘就跟这熟透的柿子一样,眨眼工夫说走就走的。按照当地风俗,老人临终前,床前得有人接气。金锤是大哥,家里就他这根顶梁柱,老娘最后那一口气他不接谁接?
同样是做儿子的,按理说银锁的条件比他这乡下的大哥优越得多,但是老娘在乡下劳作了一辈子,怎么也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来一次病一次。银锁很多次都提出来,要把老娘接到城里来,老娘总是乐呵呵地摇着头:“不去不去,哪天一口气上不来,你们把老娘送进火葬场就糟糕了。一把老骨头,死了还要拿去火炉里烧,啧啧啧……”其实,这些都是老娘善意的托辞。金锤知道老娘的心思。老娘时常念叨,城里过日子,买根葱买颗蒜都得自己掏钱。老娘不愿到城里住,是怕加重了银锁他们的负担。对于这一点,金锤倒也坦然,父亲早早离开了他们,两个姐姐和银锁都早已长大成人,小鸟一样先后离开了熟悉的老屋,只有他还厮守在病魔缠身的老娘身边。这个时候他更不希望年迈的母亲到城里去,重新适应城里的生活。
金锤要走,晚饭就有些依依不舍。酒自然是要喝的。就哥俩对饮,酒兴越喝越浓,话也越来越多。金锤就是这样,酒一喝开,话就打不住:老韩家儿媳在医院难产死了,家属天天在医院里吵;企业开矿污染了农田,几十个村民找政府扯皮;寨子里十多家人买假农药打落了水果,天天到县上闹……。说的都是老家乌地吉木发生的故事,但下酒的内容不同:金锤用弟媳炸的牛肉、花生米下酒,银锁却是用哥哥带来的柿片下酒。
这天晚上,银锁没有转移大哥的话题,笑眯眯地听着。哥俩在一起总是这样,家长里短,拉拉杂杂,特殊的亲情就在那说不完道不尽的乡音中越浸越浓。
夜已经很深了,哥俩都有了醉意。
临上床前,金锤一下扯住银锁,嘴巴蠕动了好一阵,说:
“银锁,我这次来,就是为了那件事。你得想想法子,帮着大哥说句话!”
果然,一提到那件事,银锁的脸就有些不自在。银锁沉吟了一下,苦笑着说:“大哥,我跟你说过好多次,这种事要照你说的那么简单,我早给你办妥了……”
家里的情况瞒不过银锁。农村就这个条件,金锤老两口不管有多大的能耐,在土地上也绣不出花来。儿子高中毕业一直在外面打工,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女儿还在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金锤已是六十挂零的人,为了撑持这个家,还得起早贪黑,在土地上下苦力。银锁很多次拿钱给金锤,让他补贴家用买点化肥农药啥的,每次当大哥的都把钱硬生生塞回来。金锤和老娘的想法一样,宁愿自己紧一点,也不能给弟弟添麻烦,更不能让弟弟在城里受气。可是,只要一提到那个话题,金锤就会变成另外一副嘴脸,斤斤计较,甚至变得蛮横无理,说那是自己该得的,凭啥不要?……
那个沉甸甸的话题,就像遗弃在老家厨房里的那副石磨,一扇压在金锤的心上,另一扇压在银锁的心上,谁也不会轻易提及。
金锤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涨红了脸,急急地说:
“银锁,你放心,咱冯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违法乱纪的事咱不会干,不该得的小便宜咱也不去贪。可是,人家能特殊解决,为啥把我们晾在旁边不管?实话告诉你,有人早就悄悄解决了!这这这……做人太老实,不是明摆着让自己吃亏吗?!”
银锁一愣:“谁?”
金锤长叹一口气,愤愤地说:“银锁,大哥还会说那些没根没据的屁话?”
银锁眨眨眼睛,挠挠头发,说:“别急别急,我打听一下再说……”
窗外的柿子树上,隔夜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金锤赶紧套上裤子,披上衣服,就往老娘的房里跑。
2
电话是乡长刘长索打过来的。刘乡长要金锤吃过饭到乡政府,有事找他。
接到这个电话,金锤呆呆地望着窗外柿子树上蹦蹦跳跳的鸟雀,半天舍不得把话筒放下来。
啥****事,还非得到乡政府?
刘乡长平时那凶巴巴的声音,这个时候显得很神秘,让金锤心里直打鼓。金锤咂咂嘴,心里美滋滋地想:
难道,银锁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好了?
金锤赶紧洗了脸,仔细刮干净胡子,用老婆的梳子梳了梳头发,再洒上些水,用手抿整齐,换上了一身新的衣服。金锤往镜子前一照,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果然,金锤一到厨房,老婆愣了一下,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咕咕咕地笑:“咦,撞鬼了!大清早把自己打扮成这样,要去相新媳妇啊?”
老婆生就是一张乌鸦嘴,说话没有半点遮拦。金锤顾不上和她计较,更不好把心里的话说破,只是黑着脸让老婆手脚麻利点,他吃过饭有事到乡上。
饭很快就端上桌了,都是平时金锤爱吃的家常菜。这几天出门在外,天天在银锁那儿大鱼大肉吃着,他更是怀念老婆做的这些菜。可是,这个时候金锤的心像被猫刨了几把,火急火燎般难受,他匆匆扒了一碗饭,就在老婆惊诧的神色中,起身往乡政府赶。当然,临出门的时候,金锤还特意做了一件事,把银锁给他的那条好烟撕开,塞了两盒在裤包里。
金锤踏着细碎的阳光,赶到乡政府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热汗。
金锤和刘乡长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知道,刘乡长的办公室就在三楼的尽头。他还没有迈上通往办公楼的台阶,就有一个年轻人笑眯眯地迎了过来,说:“找刘乡长吧?走,他在办公室等你!”
年轻人把金锤带进刘乡长办公室,往后一闪就不见了。
刘乡长正捏着笔,皱着眉头在一匝材料上签字,见金锤进来,冲他点点头,朝对面的沙发努努嘴:“坐!”
金锤欠着身子,在乡长柔软的沙发上轻轻坐了下去。金锤屁股落在沙发上就好象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立马又站了起来。他赶紧把那包好烟掏出来,撕开,恭恭敬敬地递了一支过去,然后诚惶诚恐地在旁边站着。
刘乡长总算从那匝材料上抬起头来,扯直了嗓子冲门外喊:“小马!小马——!”
刚才的年轻人屁颠屁颠跑进来,拿走了那匝材料。乡长咚地关上门,腾出手,又把金锤按在沙发上。乡长也不说话,给金锤泡了一杯茶,从办公桌对面扔了支烟过来,咔地一声点上,眼睛盯着金锤,说:“冯叔,知道我找你有啥事吗?”
天知道乡长葫芦里要卖什么药?金锤把乡长扔过来的烟拿在手里,不敢贸然点上,无助地摇摇头。
金锤多少有些紧张,不经意间又出了一通毛毛汗。
刘乡长是退伍军人,刀条脸,小眼睛,说话办事风风火火,冷嗖嗖的目光中透着几分精明。前几年只要银锁一回来,他总要过来走动走动,提着东西来看老娘,见了金锤一口一个冯叔,叫得那个亲热。只是后来为那件烦心事找到他,才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刘乡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口一个政策,那张原本有几分帅气的脸绷得紧紧的。可是,今天刘乡长却异常和蔼,脸上全是笑,那对小眼睛也挤成了一条缝,说:“冯叔,昨晚做啥好梦没有?”
金锤还是木然地摇摇头。坐了火车换汽车,金锤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倒在床上就像死猪一样睡过去,确实没有闲工夫去做梦。
刘乡长往身后的老板椅上一躺,压得很低的声音从那口浓浓的烟中挣扎出来,震得金锤耳朵发麻:“冯叔,猜不到吧?你反映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啥?”
“你的事,银锁领导亲自打了招呼。就算有天大的困难,我也得想办法,先把你的问题落实好!”
“啥?这……”
金锤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那张不争气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却找不到更合适的话来说。
“冯叔,这事你盼了这么多年,有这样的结果,我替你高兴啊。说实话,为你的事,我是早也想,晚也想,巴不得早一点解决好,你要理解我们基层的难处哩!”刘乡长那双小眼睛炯炯有神,脸上满是无奈。
“那是那是。”金锤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他把刘乡长扔过来的那只烟塞进嘴里,摸出火机。那只老松树一样的手,关键时刻不知中了什么邪,打了几下才哆哆嗦嗦把烟点着。
刘乡长叹了一口气,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冯叔,你晓得的,僧多粥少,矛盾重重,这事摊在谁头上都难办。要把你的困难解决好,咱们得约法三章,先说断后不乱!”
“那是那是。”这个时候,金锤只觉得嘴里发干,心跳加快,手老是不听使唤。
刘乡长挥舞着手,雄赳赳地伸出几根手指:“第一,这事不许对任何人说,包括你老婆;第二,每年12月31日,你亲自到乡民政所领取,别人不得代劳;第三,对这事不议论,不解释,不掺和……”
“那是那是。”金锤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只是使劲地点着头。
刘乡长神色庄重,提高了几分音量,又郑重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是那是。”金锤感到呼吸急促,呯呯直跳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得到金锤确认后,刘乡长把小马叫了进来。
小马很干脆,拿出匝钱,笑眯眯地说:“冯叔,你点好哟!这是今年的,每月200块,一年2400元。对了,以后有啥新政策,到时侯会通知你的。”
“那是那是!”
金锤感到一阵眩晕。在这一瞬间,金锤真正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
看着金锤把那一摞老人头装进贴身腰包里,刘乡长紧紧握着金锤的手,说:
“冯叔,大丈夫说话算话。我们做了好事,你不能给各级组织出难题哟!”
“嘿,这这……这怎么会呢?”
金锤眼睛瞪得大大的,此时更找不到合适的话说。金锤就要赌咒发誓,让刘乡长笑眯眯的手势摁住了。
出了乡政府的大门,金锤恨得牙痒痒:
幺疙瘩的确没说瞎话。要是银锁不帮着说句话,这钱不是让下面这些****的吞了?这世道,真他娘的!
初冬的天空早让秋风擦得干干净净,蓝得让人心醉。太阳收敛了夏日里毒辣辣的舌头,明晃晃地悬在头上,让人感到无比的温柔。风很轻,悄悄越过树梢,悠悠地推着天上的云朵。沐浴在暖阳下的乌地吉木,在残存的秋色掩映下显得更加古朴和安详。走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金锤感到自己的脚步是这样的轻快。
金锤特意割了几斤肉,回家喜滋滋地交给了老婆。金锤简单作了交代,就钻进老娘屋里,拨通了银锁的电话,把今天的喜讯告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