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金锤破例自斟自酌喝了两杯。晚上躺在床上,金锤就有了某种冲动,手也变得有些不安分。上了点年纪,在这方面兴趣越来越淡。为了不让那块经营多年的自留地荒芜得太久,他几乎是一两个月才去履行一下这方面的义务。因此,在他毛手毛脚有这方面需求的时候,老婆有几分诧异,嘟哝道:这老杂毛,今天是咋啦……
3
一阵久违的激情过后,老婆很快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望着窗外的点点星光,金锤却无法安睡。
白天激动人心的情景,电影一样浮现在金锤的眼前。就是这件烦心事,让金锤在一年又一年的期盼中饱受煎熬。这迟来的幸福,着实让金锤激动了一整天。可是,静下来一想,金锤又感到有几分不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一堆出生入死的兄弟,当初大家信誓旦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自己悄悄占了便宜,不就相当于把他们给出卖了?……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银锁也不例外。银锁在外面工作,每年都要回乌地吉木看老娘。那件烦心事,银锁回老家的时候,金锤有意无意都会提到。
可是,每次说到这个话题,原本融洽的气氛,一下就会变得紧张起来。
银锁说,哥啊,上面没有政策,你让人家怎么给你解决?
银锁还说,哥啊,做事得有分寸。这样的事,不能为难下面的领导……
银锁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摇着他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板寸头,脸上更多的是严肃和无奈。
一看银锁这副神色,金锤就不再吱声了。
银锁的脾气,金锤是知道的。从乌地吉木走出去的银锁,虽然长时间在外面,但生性坦诚直率,说话做事和过去的父亲一样,绝不含糊。金锤有几分失望,但打心眼儿里佩服弟弟。人啊,啥事做得啥事做不得,心里就得有底线。这些年来,金锤见得多了。不管做多大的官,要是管不好自己,胡作非为,早晚要出事。与其栽跟斗犯错误,还不如就在乌地吉木祖祖辈辈留下的土地上刨食稳当,至少不会给祖先脸上抹黑。
问题是永福那几个老战友不这样看。
事情的起因,缘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他们到另外一个县参加的援建活动。上万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掀天的锣鼓声中,由公社上的领导带队,去一个叫魔家湾的地方修水库。金锤和永福就是当年一起戴大红花的战友。历经那一场磨砺,如今只要一提起魔家湾,永福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就会变得异常凝重。每到这个时候,永福就会举着枯瘦的胳膊,尽力张开五根蒿秆一样的指头,从豁了牙的嘴里挤出这样的话来:
“啊啵啵,五年半哪,住窝棚,吃咸菜,喝稀饭……”
接下来,永福就会陶醉般闭上眼睛,尽情地摇着那颗花白的头,半天才叹出一口气:唉,要是当时死了多省心,免得留在这世上找气受……
在金锤听起来,那声音就像锥子,一字一句戳得心里生生地疼。
如今政策好,很多人都享受了国家补贴。他们在魔家湾挨饿受冻苦干五年半,有落下一身病的,有成废人的,还有些人把命都丢在了那儿。说下来,他们的贡献也不小,难道就不该给他们点实质性的安慰?可是,他们找了乡上找县上,转了一大圈,得出的结论却和银锁说的一样:
你们反映的问题,现在还没有政策解决。
天,等有了好政策,这些老家伙可能早已经作古了。要是这样,再好的政策对我们有**用?!几个老家伙很生气。领导们没多大损失,他们的先辈却遭了殃,让这帮老家伙跳着脚把他们的十八辈祖宗都问候了个遍。
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还是只有找银锁合适。俗话说得好,宰相门前七品官。银锁就在省上工作,老家伙们耳不聋眼不瞎,他们都知道,每年春节银锁回来看老娘,县上乡上的朋友都会抽空来乌地吉木走一走。那时候,乌地吉木就会有若干羡慕的目光,在那些漂亮的小车身上摸过来摸过去。解决问题当然得有政策,但是政策都是领导定的。要是银锁说句话,请县上乡上出个政策,不就啥问题都解决了?……
老家伙们把政策寄托在银锁身上,可是银锁总是摇着头,说这事涉及到很多人,谁也不敢开这个口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耐心等待。银锁说得很随意,但是,这样的道理老汉们耳朵早听起茧疤了,心里又多了几分失落。
这年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永福急急地到了金锤的家。
永福显然喝了不少酒,一张开那豁了牙的嘴,就是一大股酒臭。永福呵呵呵一阵冷笑,说:“我们天天上窜下窜,受够了窝囊气还是干瞪眼。可是,就有人不声不响就悄悄把这好事给办了!”
永福血红的眼睛剑一样逼视着金锤,气呼呼地说:“我们没有背景,解不解决咱都认命。可是,你的弟弟在省上蹲着,那帮****的照样不把省上领导放在眼里,照样欺上瞒下不解决,我是在为你鸣不平呀!……”
这世界就这样,很多事情由不得你不信。这一天,永福带着金锤,找到了那个叫长贵的战友,得到了一个让金锤震惊万分的消息:
长贵的舅子,那个外号叫幺疙瘩的战友,三年前就找人把事情解决了。
要不是长贵这番话,金锤还会找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那一天,金锤打破沙锅问到底,越问心里越觉得委屈,越问觉得心里憋屈的那团火烧得越旺:
他娘的,这是啥世道?!
金锤的脸阴沉得像锅底一样,牙齿咬得格格响,回来就给银锁挂了电话。
金锤没有手机,家里就一部老式电话,那还是刚通电话的时候,银锁出钱找电信上的朋友装的。电话机就搁在老娘床头,只要电话一响,老娘必定第一个接听。金锤打了半天,好不容易银锁才接了电话。金锤把事情说了个大概,银锁就斩钉截铁地说:
“不可能!”
银锁说他那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接待任务,这事下来慢慢说,就挂断了电话。
听得出来,银锁有些不耐烦。这事对银锁来说,当然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可对金锤来说,却是天大的事。自己的事情再大,也是一已私利,银锁那边办的公事才是大事。这些道理金锤自然明白,他只得坐在老娘的床头发呆。
果然,晚上银锁打了电话过来,口气依然有些不高兴。银锁说:“现在是信息时代,法治社会,基层领导不可能糊涂到这种地步!”银锁最后还说:“大哥,不就是一百来块钱嘛,要不,我出这钱!……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要跟着他们瞎起哄,这样影响多不好!”
难道这仅仅是为了那几个钱?!金锤一听气坏了,冲着话筒就吼起来:“这事你高兴我要说,不高兴也要说。你秉公办事不错。我是你大哥,我也是人民中的一员,你在给别人服务的时候想过我们吗?我从来没指望你为家里做个啥,就只想让你帮我们说句公道话!”
为这事,两弟兄平生第一次闹得不愉快。
金锤越想越生气,好长一段时间没和银锁通电话。
毕竟是当大哥的,没过多久金锤就想通了:娘的,人家没去当民兵打魔家湾水库,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再一想,有可能是自己脸皮薄,每次都没有把话说透。上面来的钱,早让下面几爷子胡吃海喝挥霍掉了,还会想得起我们?银锁天天蹲在机关里,高高在上,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下面的实情……
事情就这样搁下了。
这事就一拖再拖,秋收以后,金锤这才动了到省城找银锁的念头。
如今自己的事情解决了,那帮老家伙怎么办?那也是些七老八十黄土埋到脖子的人,日子过得比自己还苦,难道他们就不该解决?要命的是,一个月那两百块钱是小事,万一他们知道自己悄悄拿了这笔钱,那帮一起在苦水里泡的战友会怎么想,自己怎么在寨子里做人?……
金锤想着他和刘乡长的约法三章,感觉到背脊一阵阵发凉。
4
金锤从省城一回家,就明显感觉到寨子里又空了一些。
和其他地方的村落一样,每年过春节和庄稼收种时节,是乌地吉木人气最旺的时候。这一阵热闹过后,青壮年纷纷外出打工,古老的寨子又在这乡下的闲暇中渐渐趋于平静。
从乡政府回来后,金锤最怕见的人就是永福。
永福和他虽说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
金锤年轻的时候,身子单薄得就像根弱不经风的葱。作为儿时的光屁股朋友,永福就是他的庇护神,不管大事小事都给他撑着。那时候,人山人海的水库工地上,全是从各地抽调来的年轻人,脾气一个比一个倔,打架斗殴是常事。金锤瘦小,正是受人欺负的对象,但有永福护着,谁也不敢动他一根指头。更悬的是,金锤有次一脚踏空,要不是永福眼明手快拉了他一把,他早摔下悬崖成孤魂野鬼了。度过了那段艰难岁月,这对患难之交的友谊就更加酽稠,无论何时何地都在相互呵护着。
现在有了好处,自己却把好事独吞了,算什么生死弟兄?!
问题是在乡政府拍了胸脯,大丈夫一言九鼎,刘乡长顶着压力帮着做了好事,自己怎么可能走漏风声,做出对不起人的事来?
金锤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与烦恼。
金锤这个时候最怕见永福,永福却到他家做客来了。
“我拿两条鲫鱼来,给大妈熬汤喝。金锤呢,回来了吧?”永福在门外和金锤的老婆打着招呼。隔着围墙,永福朗朗的声音就先进了院子。
“你看,你看,这……还要给大哥破费!”永福还没跨进院门,金锤就抢先一步迎出去,乐哈哈地接过永福手中的鱼,把他请了进来。
金锤轻轻搀着永福,请他坐在堂屋那简陋的沙发上。金锤忙着从换下来的衣服里,把昨天没有打开的那盒好烟拿出来,也不管永福推不推辞,整包往他的怀里塞。
“这……这干啥哩!”永福掏出来撕开,抽出一支,又把烟放在桌上。
“装上装上,你自个儿慢慢抽!”金锤把这包烟硬生生塞进永福的包里,冲着门外喊:“老婆子,快点回来!去,提块腊肉下来,切薄点,爆炒要快些,下午我和大哥好好喝两杯!”
在老伴爽快的回应中,永福已经把烟点上了,嘟哝着说:“吃饭还早。坐几分钟我得回去,顺便割点草。你晓得的,那两头牛晚上还饿着肚子哩!”
“走啥哟,你不回去,天也塌不下来!”金锤说着,连拉带劝把永福摁在沙发上,转身就给他泡了一杯热茶。
“嗨,你……客套个毬!”永福眼睛瞪得老大,陌生人一样看着金锤:“你见我啥时候喝过茶?我这一辈子只喝凉水,你还不知道我的臭毛病?……”
金锤心里格登一声,头上惊出了一层毛毛汗。这一瞬间,他感觉到永福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把他心里藏着的秘密看得一清二楚。平时他和永福来往很密切,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大大方方,无拘无束,全然没有这些礼节。金锤感到脸上一阵燥热,他打了个哈哈,说:“我知道你喝了一辈子凉水。只是,咱们一年添一岁,还得学着喝点茶,清热解毒,对这把老骨头有好处。”
永福根本就没有留意到金锤的表情,端起茶,噗地吹开浮在面上的茶叶,抿了一口,就皱起眉连着说了几个苦,道:“大哥福分浅,这个药汤汤,这辈子还是没福气享受!”
看着永福那副痛苦的神色,金锤会心地笑起来。
永福拿来的鱼是自家鱼塘里养的。永福的鱼塘不到一亩,除逢年过节打一些来卖以外,平时是舍不得捞出来吃的。永福说是捉来熬汤给老娘补身子,但金锤一眼就看出了永福的来意。
红口白牙和刘乡长千保证万保证,那郑重的约法三章就像一个紧箍咒,这个时候他能说什么呢?金锤拼命找着其他话题,眉飞色舞跟永福说城里的高楼,说城里交通的拥堵,说城里蔬菜水果的昂贵,说城里那些缺少教化女人翘屁股亮大腿露肚脐的风骚……
永福那双浑浊的眼睛犹如一口幽深的枯井,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很明显,永福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永福确实不想听那些花花哨哨的东西。永福伸出大手在空中挥了挥,干脆利落地把金锤兴冲冲的话头宰断了。
永福性子急,肚子里永远憋不住话。永福笑了一下,说:“我不想听哪些稀奇事。你专门到省城跑了一趟,就没有从兄弟那儿打探到啥消息?”
金锤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金锤摆摆手,叹着气,道:“咋说呢?一提起这个事儿,我心里就疼得要命!”
永福说:“疼,咋不疼?!这么多年了,想起这事心里就难受!”
金锤说:“银锁老实,胆小,让他开口求个人,就怕人家把他的舌头割了!你说这咋办?”
永福说:“这个银锁,七尺高的汉子哩,怕个卵!”
金锤说:“我这次到省城去,掏心掏肺的话说了几大箩,那个木疙瘩脑袋就是不开窍,咬死就说没政策,你说,这这这……我有卵的法!”
永福说:“唉,这个银锁兄弟……”
那时候,落山的太阳就像一个大大的火球,静静地悬在西边的山头。金锤的眼睛不敢直视永福,他的目光从院子里越出去,看着远方山脊上那一抹浅浅的金黄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金锤摇摇头,说:“算了,认命吧!这事儿,把我的心伤透了。我也想透了。要是能解决,上面赏几个闲钱,我是这样过日子;不打发那几个钱,老子日子照样过!以后我也懒得为这事瞎操心了……”
永福不住地摇着那颗花白的脑袋,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浑浊的眼睛无助地眨着。
这自然不是永福所期望的结果。
老婆催吃晚饭了。金锤把执意要走的永福摁在凳子上,拿出陈年的老酒,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来。
金锤和永福的心事不同,心情却同样沉重,一时谁也不说话,只顾埋头喝着闷酒。
太阳隐退下去,悄然无声地拉开了夜幕。永福惦记着圈里的牛,连着干了几杯酒,匆匆刨了碗饭,不顾金锤的挽留,就出了门。望着渐渐消融在暮色中的生死弟兄,金锤心里又多了几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