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金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转念一想,金锤又觉得愤愤不平,心里骂道:
老子咋啦,老子又没偷没抢。这是正理正份该给老子的钱,凭啥老子就不该拿?!
5
金锤把这份愧疚深深地埋在心底,不声不响,无声无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到了年关。
乌地吉木的冬天不太冷,除了早晚温差大一些外,午后那灿烂的阳光,安详地舔着这里的山这里的水。闲散在家的婆娘们都在门前草垛上纳鞋磕瓜子,放了寒假的孩子在草垛上追逐嬉戏,偶尔呯——,燃放一只爆竹,呯——,再放一只爆竹。惬意的日子,就在孩子们的欢笑和婆娘们张家长李家短的空隙中过去。
到外面打工的今天回来几个,明天又回来一些。寨子里的孩子提前穿上了新衣服,有了零花钱,都赛着去买一些炮竹。春节还没到,年的味道却一天比一天浓。和往年不同的是,银锁忙完了单位上的事,提前请了两天假,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乌地吉木。
银锁一回来,寨子里就更热闹了。银锁过去的朋友、同学都会挤出宝贵的时间,来乡下陪银锁坐坐。到乌地吉木的土路凹凸不平,小车上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老头老太太咂巴着无牙的嘴,浑浊的眼睛让羡慕塞得满满的。这个时候,孩子们自然不会闲着,猴子样在车前撒着欢,争着在反光镜前扮鬼脸,银铃般的笑声就纷纷扬扬跌落在金色的阳光里。
在这短暂的日子里,金锤最忙碌,也最开心。有客人能够到这样的穷山沟里来,那是长咱冯家的脸啊!金锤红光满面,张罗着宰鸡宰鹅杀兔杀羊,煮香肠蒸火腿做烧白炖蘑菇磨豆花,再搬出了自己烤的陈年包谷老酒,让来的客人提前尝到了年的味道。
大年初二,永福执意要请金锤一家人过去做客,吃彝族餐。理由很简单:他的两个孩子在外面打工,想认识一下银锁,出门在外好多个照应。
其实,这都是金锤的主意。
从乡上拿回来的钱不多,却成了金锤的一块心病。这些日子,永福和金锤走得更加密切,自然会说到那个沉重的话题。金锤总是摇着头,一脸的无奈:“大哥,很多话,家里人恰恰不好挑明了说。这样吧,过春节银锁回来的时候,你好好开导开导他,或许那个榆木脑袋还会开点窍……”
那时候金锤就想,要是银锁帮着永福说句话该多好。
永福的媳妇是彝家女子,他的两个舅子会做一手彝族风味的菜。永福把舅子请过来做厨,老婆和孩子帮着打下手。两个彝家汉子忙活了半天,乳猪在炭火上烤得金黄,香油滋滋飞溅着;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都砍成了砣砣,在辣椒花椒木姜子的浸润下香气扑鼻;宰成半寸多长一截的香肠,切成手巴掌厚的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烩了蒜苗的油坛肉,绿的蒜黄的姜油汪汪的肉,无一不散发着浓香;新鲜的羊肝捣碎后,拌上生姜大蒜葱花芫荽,在浓浓的香味中更显出几分诡秘;清炖的牛杂羊杂汤酸菜血旺汤,氤氲的热气中飘逸着丝丝甜味;烤得酥黄的洋芋、白白嫩嫩的菜豆腐、黑油油的四季豆汤、红绿相间的凉拌萝卜、热气腾腾的苦荞粑无一不钓着人的食欲……。
过年期间,天天在鸡鸭鱼肉的腐蚀下,各种味觉器官早已麻木。可是,这独特的彝族大餐,却馋得大家直流口水。还没有坐上桌,大家就有了这样的感慨:
啧啧,吃了这么丰盛的彝家大餐,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了一回!
冬天的夜幕扯得早,刚吃过饭,天就黑了。
永福让老婆撒了碗筷,在屋里烧起了炭火,火星在满屋客人朗朗的笑声中哔哔剥剥飞溅个不停。永福把没吃完的砣砣肉端了出来,放在火盆的烤架上滋滋烤着,大家一边吃着烤肉,一边喝酒。
金锤知道,话是酒撵出来的。庄稼汉肚子里掖不住话,酒杯一端,肯定会扯到那个沉重的话题。在这种时候,除了说些违心话让自己难受外,又能怎么样呢?金锤不敢在这里久坐,找个借口先回了家。
家里有躺在床上的老娘不说,就是圈里的猪啊牛啊羊啊,此时早已叫个不停,眼巴巴地盼着主人回来喂食。金锤忙进忙出,没有闲暇去想那些烦心事。等他把这些畜牲饲弄好,回到老娘的床前,他脑海里却冒出这样的念头:
这明明是鸿门宴,永福会不会为难银锁?
永福不止一次对金锤说过,银锁天天蹲在大机关里,满以为天下太平。有些话你不好说,这脸皮让我来破……
金锤长叹一口气,让永福把他满肚子的牢骚向银锁发一发也好,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难道替这些人说句公道话,就有那么难?
6
春节一过,乌地吉木又成了一个空壳。
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开年过后,永福家就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
永福打工在外的女儿陷入传销陷阱,花光了她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骗了亲戚朋友同学的钱财,锒铛入狱。永福那个勤劳善良的彝家女人,又气又急,寻死觅活,喝下半瓶农药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儿子急急忙忙回来奔丧,半路上出了车祸,捡了条命却成了废人。
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半年不到,永福花白的头发就全白了。
就在永福焦头烂额的时候,几个老战友背着他干了一件大事:他们凑了些钱,直接到省里反映去了。
省里的同志接待了他们,要他们回去,地方上会妥善处理。几个老汉回到县上,县里安慰了他们一番,又把这事转给了乡政府。几个老家伙粗话骂了几大箩,还是没有结果。老家伙们叹了半天气,最后得出了这样一条结论:
就这样反映下去,永远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金锤知道这个消息,心里那根弦更是绷得紧紧的,生怕一不小心露了馅。那些日子,金锤就像一个藏了赃物的小偷,老是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永福家出了这些事,他有事无事往永福家跑。永福家里牛羊牲口一大群,在这节骨眼上全仗着金锤两口子得空过来打理,感动得永福哆嗦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天下午,金锤把永福接到自己家里。金锤拿出瓶酒,让老婆炒了两个菜,两个老朋友一边喝酒一边聊。
经过这场变故,永福好像变了一个人。金锤提起那个话题,永福就摇着那颗花白的脑袋,咂着嘴,说:“人这一辈子,今天争这样,明天争那样,真他娘的累。仔细想一想,有啥意思?两眼一闭,啥都解脱了……”
金锤说:“大哥,咱可不能这样想。只要有一口气在,咱们的事,就有盼头。”
永福的脸上漾起几分苦涩的笑:“盼头?就连银锁兄弟,都说没政策,你让人家咋办?……”
金锤叹了一口气,道:“大哥,再难办的事也是人办的!”
永福想了想,苦笑着说:“算了,这样的好事,哪里是咱们想的?”
金锤急了,说:“大哥,有啥不敢想的?有些话……我怎么跟你说呢,你不是跟我说过幺疙瘩的事么?”
永福眨眨眼,还是直摇头:“人比人气死人,毛驴比马累死,自古是这个理。咱就是这个**命,拿啥和人家比?……”
金锤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金锤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永福,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金锤的目光越过永福花白的头发,落到了院子外面的田野上。那时正值盛夏时节,田里地里的庄稼在雨露的滋润下,生机勃勃,绿得馋人的眼。金锤看着憔悴不堪的永福,心里涌起一阵酸楚。金锤满满倒上一杯酒,哈着满口的酒气,说:“我知道大哥的性格,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眨眼睛!咱们先干了这杯酒,一起想办法。我就不信,他幺疙瘩办得到的,咱们就办不到!”
在酒精的作用下,两个老朋友又找到了年轻时候的感觉。两人你一杯我一杯,酒兴越来越浓。金锤尽管有了几分醉意,但是刘乡长的约法三章,让他在说话的时候,显得无比的谨慎。金锤嘴上不说,满脑子里却是这个念头:既然幺疙瘩的事能解决,自己的事能解决,永福的事凭啥不能解决?
所有这一切,还是只能靠银锁。
金锤醉意朦胧,紧紧楼着永福的脖子,把臭哄哄的嘴凑到永福的耳朵边,一口一个大哥,叫得永福心都酥了。
金锤说:“大哥,****的幺疙瘩凭……凭个啥,咱……咱们不能太……太憨实了!”
金锤说:“大哥,兄弟心眼实,就生怕他的亲……亲戚跟着沾上半……半点光。有些话,我……我是说不出口呀!”
永福的脖子让金锤死死箍住了,他只能木然地点着头,用力握着金锤的手。
送走了永福,金锤虚脱般躺在自家简易的沙发上。刘乡长冷嗖嗖的刀条脸,银锁爱莫能助的表情,永福饱经沧桑的面孔,一个又一个叠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
那一瞬间,金锤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可耻的叛徒。
7
几天以后,金锤就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永福邀约了几个人,要到省城去找银锁。
糟糕!
金锤一拍大腿,心里暗暗叫苦:大哥呀大哥,我不是叫你自个儿去吗?你带着帮老家伙去一起哄,天大的好事也让你搅黄了!
直觉告诉金锤,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给银锁打电话。永福的事重要,弟弟的前程更重要。人多嘴杂,万万不能让几个老家伙瞎嚷嚷,给弟弟惹麻烦。
金锤在电话里没有和银锁多说什么。金锤只是告诉弟弟,永福他们要到省城,专程找他说那件事。金锤是想让银锁思想上提前有个准备,以便应对。当然,金锤也希望弟弟像帮自己一样,能够真心帮帮他们。这些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就是把他们的问题解决了,又占了国家多大便宜呢?不过,这些也只是想想而已,金锤确实不好向弟弟提出这方面的要求。
金锤说得很随意,但银锁接到电话,口气就明显不高兴。银锁说:“哥呀,你不要牛圈里伸出只马嘴来。那不是说句话就能办的事,你成天操那么多闲心干吗?!再说,我在外面学习,他们来了也找不到我,这不是害他们白跑吗?”
金锤很委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腿长在人家身上,他们要来,我怎么劝得住?!
事情正如金锤想的一样。金锤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拦住他们。金锤给银锁打电话的那时候,几个老汉已经到了省城。
几个老家伙想着简单,都是在一口井里舀水喝的乡亲,这么聪明的银锁,难道真的像金锤说的那样,满口政策六亲不认?在几个老汉看来,金锤平时说话斯文,肯定没有把道理跟他弟弟说透。
上门找人家办事,自然不能空着手去,这点最基本的常识几个老汉都懂。在乌地吉木,能拿出手的就是些土货,一家凑一点,到时候统一折算结帐。老家伙们拿出当老子的威风,不管家里同不同意,有火腿的出火腿,有老公鸡的提老公鸡,有王八的捉王八,有蜂糖的提蜂糖,花生瓜子芝麻绿豆板栗核桃木耳蘑菇山药芋头茨菰,以及自家酿造的豆瓣豆干腌菜小烧酒,鼓鼓襄襄满满装了几麻袋。
坐了汽车坐火车,几个老家伙背着口袋,蹲的蹲,站的站,早已头昏脑胀,浑身酸痛。没想到费了天大的周折,才找到了银锁的单位。银锁办公室的同事告诉他们,银锁在外面学习,还要一个月才回来……
几个老家伙都很失望。三两天可以等,怎么可能在省城等一个月呢?
负责接待他们的是银锁一个年轻的同事。永福来不及多想,迫不及待说起了这次到省城的目的。几个老家伙像遇上了救星一样,争着说起那件烦心事,希望小伙子出面帮帮忙。
小伙子听了个大概,嗤嗤嗤地笑道:“你们想得好简单,解决这些问题得有政策啊!”
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救命稻草,没想到却是一样的腔调。永福眨巴着满是血丝的眼睛,说:“你不知道,有人就是在上面找领导发话解决了哩……”
小伙子也不恼,摇摇头,说:“这就怪了!既然上面发句话就能解决的,说明下面有解决的办法,为啥偏偏要等上面发了话才解决,这是啥道理!?”
娘的,谁知道这是啥道理?
几个老汉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背着土物产灰溜溜地回到乌地吉木。金锤把永福接到自己家里,苦着一张脸就是一顿埋怨:“大哥,你要到省城去,提前也不吱声腔,糊涂呀!”
两个老朋友照样喝了些酒。和往常不一样,这天晚上的气氛显得特别压抑。永福时不时冒两句他们到省城的见闻,金锤却什么话也不说。很快,两人都有了醉意。没想到,金锤竟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呜呜呜地哭起来。
这一下,永福慌了神,不安地摇着金锤的肩:
“金锤,你哭啥?怎么喝这点酒就醉啦……”
8
又是一年秋风爽,满树的柿子依旧红得让人心醉。
金锤的预感是对的,柿子树上的叶还没落尽,老娘就走了。
老娘年前就满90了,这么高的年龄是喜丧。在乌地吉木,红事得上门去请,白事就不一样了,屋里女人放声一嚎,来帮忙的人就到了。
金锤家就是这样。老娘这天半夜一落气,金锤的老婆就长声吆吆放声嚎起来:
“老天啊——,老娘你咋个就丢下我们——就走——喽——哟!”
其时已进入初冬,冷嗖嗖的夜风一阵紧似一阵,把天上的星星擦得贼亮。没过多大一会儿,明明灭灭的火把混杂着长长短短的手电筒光柱,伴着咚咚的铜锣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吵得寨子里的狗汪汪汪狂吠个不停,整个乌地吉木像翻了天。
人声越来越近,第一个挟着寒气进来的就是永福。
永福没有客气,和金锤一商量,对陆续进来的几拨人简单分了工:
一拨通知银锁和两个姐姐,一拨去老娘的娘家报丧,一拨去通知金锤的远方亲戚,一拨去请送葬做法事的先生,一拨去张罗香蜡纸钱炮竹灯油,一拨去学校里借奏哀乐的音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