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人消失的事情,立即通过紧急报警系统通报给了政府各级相关部门。政府下令省、地、市三级数支警力协力侦查。一时间穿着各式制服的人纷至沓来,在这座古老的平原上使用各种探测仪器。青石塔监狱也被翻了个遍,苏方的母亲也被问了三天三夜。总之一无所获。最后对“白象管理厅监护中心”进行了问责,将苏方的工资降了一级。
政府宣布,象之平原进入戒严状态。
1989年的初冬,夕光干裂,溢出金黄涂料般的黄昏。遥远的雪应是落在另一座城镇,使天边透着蛋青。
一辆警车驶进了平原。
苏方驱赶着象群,茫然地停下了。
警车呼哧呼哧停住,跳下来两个穿警服的人,和去年的倒是——是否相似,记不清了。“打扰了,省警署第九分署。”两人照例掏出证件,“你是苏方?”
“什么事?”
“重要的事,否则也不会派我们俩亲自来。”其中一个颇为自信地解释道,“有两名外省的特殊犯人,必须要关押在这里。这是文件,请拿好。”说罢,两人拿钥匙打开车厢,从中利索地拖出两个蓬头垢面的犯人来。
这光景和去年颇为相似。两个犯人挣扎着趴在地上,一样的剃光头,一样的戴着手铐的青黑手腕蠕动着,指甲弯且长,抠着平原泥土。一样的,都是白色的囚服。
“可是……”苏方鼓起勇气问,“上次的调查怎么样了?”
“根据E2.0次讯问结果,两名犯人已经不会说话。失去自主思想控制能力。”警官没有理会她,只管照着一本手册念,边念边抬起头来道,“我说你,别插话,仔细听着!”
苏方默不作声。
“因本案中,两名嫌疑犯系新修订的决议一号第二百五十二条第三款的‘特殊犯人’,因此,必须立即安排象舍居住,每位嫌疑犯的饮食、住宿标准皆按普通情况下1/3只白象的核定标准量进行提供处理。”
“听明白了吗?”念完,警官问道。
苏方点点头。
“你能把他们弄起来?”另一个警官斜睨着趴在地上挣扎的犯人,“让他们别像黄鱼一样在地面上扑腾。”
苏方走上前,拽住他们的臂膀,拼力气将他们扶起来。他们互相搀着,跌跌撞撞,好容易才没倒。
“再强调一遍,是特殊犯人,所住象舍需要分开。”
警车驶离平原。
那天夜里,又下雨了。
“很小的雨声。”她一个人在寂静的屋子里低声说。她对着白墙,对着窗,对着无形的浮埃,对自己低声说。她害怕,她不敢出门,她不敢去给白象们添拨草料。因此,直到下半夜,平原上还断断续续地响着白象们呜呜的低鸣声,其间夹杂着新来的两个犯人的呜咽声。
苏方蹲在地上,颤抖着肩膀。
在1989年向1990年走去的除夕,省里要举行盛大、隆重的联欢晚会。人们聚集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车马川流不息,欢笑吵闹的声音在象之平原也能隐隐约约感受得到。遥远的、隆隆的鞭炮声,震动着这片平原上的土地。
鞭炮声响起的那一刹那,苏方的心很静,很空。仿佛什么东西将她的身体提起来,虚悬在空中,在声音停止的一刻再重重地扔回地面。
来了几辆大卡车,要将象之平原上的白象都运往城区。
副驾驶座位满了,苏方坐在几只白象中间。
卡车到达省城。白象们在典雅堂皇的演播大厅里聚集,它们粗重、纯白的腿蹬着地面,营造出庄严的气氛。专业的象饰师为它们化妆,披上锦缎华服。苏方坐在那里,看着一只只白象装扮完毕,等候登上舞台。
舞台上拉起了横幅,灯光闪烁,台下坐着观众。一位歌手在唱歌,内容是颂扬本省高贵纯洁庄严的象征——白象。主持人在象们登台之前,用骄傲、自豪的语气介绍了白象们的种属、体态、习性等特征,描绘了它们的仪容,并且特别强调说,今年我省的白象数量在保持往年水平的基础上,新增了两只小象。
人们鼓掌。有些人站起来鼓掌以示庆贺。白象们在舞台上甩动鼻子,缓缓地走着,走过来,走过去。
演出结束,苏方将白象们驱赶进卡车内部的象笼中。明天一早它们将被送回象之平原。这时候,她听见有人咳嗽。转过身去,竟然是林木。
林木靠在墙上,抽着烟,看着她。
“好久不见啦。”他将烟头踩灭,笑了笑说。
“你怎么在这里?”
林木耸耸肩,“我知道有新年晚会啊。”
“是好久不见你了。”
“戒严了么。因为那两个官员消失的事情。所有的事故相关责任人员——除了你——都被冷冻起来了。警卫室里的警卫都被调走了,换了一拨新的。我,白象运输司机,也跟着被调职了呢。”
“是吗?”听说牵涉到这么多人,苏方感到有些意外。
“可不是!”
“那你现在呢?怎么办?”
“新年晚会正好缺一名保安。他们就把我调来了。”
“好工作。”
“是啊。”林木笑笑,“听说那两只新的小白象,今晚就要被运走了?”
“还是知道得很多嘛。说是作为贵重礼品,要送给外国。”
林木指了指身后的卡车:“喂,真以为我是保安吗?正好拉了一箱檀油回来,车空着。送你回家?”
苏方坐在副驾驶座上,仰着脸,看着农历十二月的银月冰冻在夜空中。城镇里到处是烟花和笑声。
“你母亲什么时候出狱?”林木在公路上转着方向盘。
“后年春天。”
“三年零六个月可真长啊。”
卡车驶进平原的时候,下雪了。
“下车走走吧。”苏方说。于是他们将车停下来。两人裹着围巾,皮鞋咯吱咯吱地踏在新鲜的雪上。“雪覆盖了黑麦草。来年会长得更好吧。”苏方说。
“来年会举行新的公务员考试哦。”林木回答。
他们走到青石塔监狱门前。
“灯。”
两人几乎同时喊出口。
高高的青石塔监狱,塔顶的窗口前,悬挂着那盏蓝瓦灯。然后,在淡蓝的光圈中,出现了一只白象,迈着步子,从灯中呈虚象的平原上永不停歇地走来。
苏方握紧了手。她没带鬼臼草鞭。今夜不需要添拨草料,她也没去象舍。
淡蓝灯光中的白象抬起头,盯视着灯外,眼睛纯黑,然后弯曲前腿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时候,那纯黑的两颗瞳仁变成了新来的两名犯人的。犯人的两条腿跪下来,身体直直地伏下去,在平坦的土地上扭动着。挣扎着。光圈闪烁。
象不见了、犯人也不见了的时候,那纯黑的眼睛仿佛还停留在灯光的中心。
依旧是一盏灯,宁静、遥远地悬在塔顶的牢房窗前。但是这回,蓝瓦灯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多了一道细长的尾巴。灯中影像逝去的一瞬间,那细长的影子在地面上被迅速收回。
“那是什么?”林木盯着地面上消失的细长影子问。
“我想,那是母亲您的鬼臼草鞭吧。”
苏方抬起头,望着塔顶那扇狭小的牢房窗户。古老的蓝瓦灯,悬挂在古老的平原上。它曾经悬挂在年老的白象管理者的窗前,也曾经悬挂在苏方和母亲居住的屋檐下。如今,它悬挂在囚禁母亲的监狱顶端。它不断改变着位置,但离不开这座平原。
林木感觉到,苏方哭了。
他轻轻地靠近她。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在她耳边低声说:
“我们,都是别人的棋子……你知道,包括你的母亲。”
第二天,新来的两名犯人消失了。空象舍中,多了两只小象,因为天气很冷,它们在那儿站着,有些发抖。
围墙外面的公路上,运载白象的卡车正在赶来。
七辆大卡车,满载着昨晚在联会晚会上表演的白象,隆隆声接连逼近。每辆卡车由三名警官押运。
卡车驶进平原。苏方神情安定,坐在屋子门口。
“那两个犯人在什么地方?”其中一名警官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转过头问。
苏方微笑着回答了他。
紧急报警系统再次被启动。政府各级相关部门层层上报,由地市至省区各级办公室的电话响个不休。新年第一天,许多行政人员不得不脱下新大衣换上工作便服赶往办公室。有些人提着礼品在半路上接到上级的电话,站在路中央考虑得满头大汗。消息走漏出去,大部分媒体立即更改了放假调休时间表,记者们倾巢出动,一时间,卡车、小汽车和三轮车们一齐向那条通往象之平原的弯曲公路上涌去。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街道上新年的鞭炮落下红色的纸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