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办发表声明称,政府部门对此事感到震惊。法院召开新闻发布会,将上一次“相似事件”调查的无果细节一一披露。记者们穿过那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堵在围墙外面,回去后抓抓脑袋写成了满是疑问的观察报道。媒体以各种形式的标题播报。人权组织举行示威游行,在大街上拉起横幅。但调查采访中发现,大部分普通民众其实对此事漠不关心。
示威游行举行了三天三夜,最终,政府出面与人权组织对话。
苏方站在了被告席上。
审判持续了几个月。
人们听着判决:苏方被解职,被驱逐出象之平原。法官是个秃顶的老头,他庄严、耐心地宣读判决解释:
“根据‘白象管理厅监护中心’无法对辖区内新出现白象作出解释的行为,认为‘白象管理厅监护中心’在履职期间存在管理不严、监护失职的问题。
如果那些白象确实是凭空多出来的,那么我们可以猜想,它们与消失的官员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但是,这一点在法律上无法证明。故而,从法理上,本院驳回对‘省白象管理厅’涉嫌侵犯人权的指控。”
法官读完他的解释,搔了搔脑袋嘟哝道:“啊,毕竟,真象和假象都已经无法分清了呀!”
但又毕竟,那些犯人从未离开过这座平原。
最后,政府部门宣布,唯一的办法是彻底监禁所有这些白象。“以确保在象之平原服刑的‘特殊犯人’们被继续监禁。”盖着钢印的文件如此写道,“因为部分白象或已是可能的犯人,且无法辨别。这种可能性,使得建造监禁象之平原的监狱成为必须之要务。”
1990年秋天的下午,几辆蓝铁皮外壳的大卡车行驶在通往象之平原的公路上。卡车里堆满青石砖。运输司机是今年新招考进来的。警卫室里的年轻警卫听见了卡车的隆隆声,看见了飞扬的尘烟。他小心翼翼地操作仪器,测检了递交过来的证件,为卡车打开铁门。他也是新来的,刚到岗一个月。
卡车驶进了平原。工人们将堆积如山的青石砖搬到指定的施工地点。那天晚上,他们给自己搭好了军绿的御寒帐篷,准备在这住上一段时间,建造一座崭新的监狱。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忙着挖地基,砌墙,每一堵围墙都很长、很宽。四堵结结实实的围墙,将要围住整座平原。
苏方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离开了象之平原。她走在公路上。公路很长,弯曲着。两边都是金黄的野草,令她一刹那间分辨不出季节。
她走了很久、很久。
有时候,她觉得夕阳都快要下山了,但夕阳始终在那里悬着。她回过头去望,好像已经看不到那座平原了。她再望望四周,感觉已经走了很久,但还老在同一个地方转着。
一直是淡青的天边,山影。一直是无际的野草和唯一的公路。
她疲倦了,两条腿几乎是跪着伏在地上,她想睡一觉。
然后,就是淡白的黎明了。她第一次见到有鸟叫着,飞过晨风浮荡的辽阔平原,向天边飞去。
又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她走出了那条公路。她的眼前开始有分岔的路口,有好几条道路交叉在一起,有零星的房屋,甚至烟囱。很多次她都站在两三条道路相交的路口,她毫不犹豫地凭着感觉走了下去。脑海简直是空白的。
她一直走。许多条路在她眼前逝去。她不停地走上另一条路。
许多个月,她就这么走着,流浪着,没有方向,能一天不动喉咙。有时候她饿了,就去买一个面包,她口袋里有一些钱。累了就蜷缩身体在路边的长椅上睡一觉。每天,她都如此对待自己,每一天都仿佛有苍钟烈日在她的耳穴里悬着炸开,让她的心很静,很空。
“我想忘记……”
有时候,她也会张开嘴,对自己喃喃地说。
她走到了喧闹的市井处,开始有人流,有在马路上飞奔的车,有吵吵嚷嚷的贩卖摊点,四处温柔飘散着烟火气。于是她走进一家旅店,进去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以前,在象之平原上曾看到的、远方另一座城镇映在深白天空上的倒影,如今,她正在慢慢接近。
不久以后,苏方来到了一座以猫闻名的小镇。
那是一座夕阳在烟囱上悬挂的城。阴影处有轻柔的猫叫。往来人们的鼻纹处带着略显穷苦的笑容。进入小镇的时候,她需要在居民委员会管理处登记。
行政人员向她询问曾经的工作简历。
“以前是饲养象的。”她回答说。
“啊。”行政人员肃然起敬,“那么,您可以为我们饲养猫吗?”
“可以呀。”
就这样,苏方就在这座小镇住了下来。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在铺着白色桌巾、掉落几朵槐花的小方桌边,她给母亲写了一封信。那张小方桌上有一小碗清茶,还有一小碟淡棕色的茶点。
苏方将信寄给了母亲曾经提到过的那位老人。她是母亲前面一任的白象管理者,母亲考进象之平原后她就退位了。在退位之前,她曾经告诉过母亲这样一句话:“饲养白象的人,最好将象形灯带在身边。不论好坏,事情会自然而然发生的。”
母亲出狱之后,会首先去这位老人的家。
1991年暮春的一个下午,狱卒打开母亲手上的枷锁,解开锁在她脚踝上的镣铐。她提着一个包裹,慢慢地走出青石塔监狱的门。
天空很亮。空中飘满灰尘。灰尘也很明亮。四处都是筑墙的声音。
青石塔监狱的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
母亲知道,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许多,她的脸布满皱纹。太阳下的象之平原太亮了,空气中仿佛有镜子,能照见自己的脸。她从包裹中取出那条鬼臼草鞭,松开手,微微一笑,鬼臼草鞭落在平原的土地上。
“我不需要啦。”她说。
四堵青石砖的围墙,很长,正在慢慢地高起来。不久之后,那四堵墙将会接缝合上。有工人趴在围墙上,敲击着青石砖。象舍里,传来群象隐隐不安的低鸣声。
母亲走出这座工地。警卫室里的警卫接过盖着公章、宣布刑满释放的文件,为她打开围墙上的铁门。
她望着那位年轻的警卫,低低地咕哝了一句:
“孩子,我们啊,只是这里的一颗棋子。”
铁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母亲站在那里,最后一次回头望去——
巨大的监狱,将会坐落于整座平原。新来的白象管理者,将会在夜里重新点亮那盏古老的蓝瓦灯。
许多年后,一个秋季的下午,天空如蓝玻璃般破旧而干裂。一位游客来到了这座以猫闻名的小镇。他看着烟囱里飘出的烟圈,数了数它们。然后放下行李,吸了几口烟,去居民委员会管理处登记。
行政人员照例询问他之前工作的简历。
“以前是开卡车运输象的。”他说,“当然也运过一些其他的东西。”
“啊,太好了。”行政人员说,“那么,您可以帮我们开卡车运输猫吗?”
猫?男人说,若是如此,他想先看一看猫舍。
“没问题。可以可以。”行政人员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门票,“猫舍就在后面,请先在公园入口处验票,进去就是。请!”
于是,男人捏着门票,走到公园门口。
站在公园入口处验票的女子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是林木。他也认出了她,她是苏方。
他们忘记了验票,就那么相对微笑着,笑了许久。后来林木想起,将手中的票递给她,她验完票后撕下一截,将票根交还给林木,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笑了。
“是你。”苏方说。
“是我。”
“好久不见。”
他们走进公园,沿着路,说着话。从离开象之平原那时候讲起,各自讲之后遇到的见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怎么到这里了?”后来苏方问。
“你们走了以后,就没意思了。我被调到别的地方干了两年,依然是开卡车跑来跑去。跑累了。有一天,我突然想找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呵。”
“背起包就走了,走了好久。没想到能走到这里。”
他们穿过好几条小路,进入一扇木门。“这里就是猫舍了。我母亲在那里打扫猫屋呢。”苏方说着蹲下身,抱起一只小猫。那里有很多只猫,尾巴蜷曲着,或是伸得笔直。猫屋是带烟囱和窗的房子,树枝上悬垂着风铃。
“这里不错。”林木说。
“嗯。没有象,也没有灯。”
夜晚,他们坐在一起,望着遥远的星光、山那边的篝火,望着那座遥远的、可能的象之平原。
“我们能看到那座平原吗?”林木问。
“不知道,太遥远了吧?”
于是他们继续朝那里望着。
“那盏灯呢?”
“不知道。还亮着吗?”
他们住在猫的小镇里的时候,每天都翻一页日历。
听说那座平原上的监狱里依然住着真象与假象。象的寿命和人的寿命相仿。现在,已经差不多到了白象们年老的时候了。它们老了,并且正在一只、一只自然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