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知道,杜梅昨天夜里便从草原上离开了。她的父母得到了解放,迫不及待地赶到乌云毕力格大叔家中,接走了他们日思夜想的女儿……他们开着一辆汽车,是从坡岗下靠近森林的那条大路上过来的。后来每当我站在那面坡岗上放羊,都会看到那条发白的土路,想象它在月光下会是什么样子。更多时候,我还会漫无目的地走到那条大路上去,沿着那条大路,一直走到草地的尽头。凸起的群峰挡住我的视线,这才再不敢迈开步子,踽踽地往回返……
让我难过的是,杜梅临走时,并没有对我说起过什么。其其格甚至对我的多情进行了嘲讽。她说,你还是算了吧。杜梅终究不属于我们这个地方,她怎么会想到你呢。
是啊!我这才想到,杜梅终究不会成为我们这里的人。天鹅终究会飞回它遥远的家乡,即便一只普通的候鸟,在冬天来临时,也会悄无声息地飞走……当我想到那些候鸟,心里更加难过。每一个从草原上走过的秋天,当候鸟从天空飞过时,都会让我感到难过。
额吉察觉到我的失落。在哥哥们的嘲笑声中,她把我抱在怀里。喃喃劝慰我说,那个汉族女孩,会是你见过的那颗流星吗?
我想起了那颗流星,想起额吉对我讲过的,关于流星的传说,仰头看着她说,是的,她就是。
如果是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她的。
额吉这样对我说。
我二十二岁那一年,考入内地一所医学院。入学时,那个关于流星的传说差不多被我忘光了。我甚至对它产生过怀疑。但仍旧从心里感激着它。如果不是在它的激励下,我不会考出那么优异的成绩。如今想来,那个关于流星的传说,是额吉为了激励我,编造出的一个故事也说不定。当时额吉对我说,如果你真的想找到那颗流星,就必须好好读书,走出去,才有机会找到它。随着学业的紧张,我从没有和已经退学的其其格姐妹俩打听过杜梅的消息。在我升入高中的那年夏天,乌云毕力格大叔一家,也从牧场上搬走了,据说投奔了内地的一个亲戚,搬到草原与内地接壤的一个小镇上定居,从此杳无音信。
就和你想到的一样,升入大二那一年,我竟然奇迹般邂逅了杜梅。
哎呀!当时的感觉,怎么说呢!除了激动之外,我唯一想告诉你的就是,我再次想起了那个关于流星的传说。我记得当天夜里便给额吉写了一封信。信中激动地告诉她,母亲,真像你说得那样,我找到那颗流星了。只是后来在接到由哥哥代笔的家信中,额吉并未提到关于那颗流星的只字片语。我那洞察世事的额吉,或许早就料到我后来遭遇到的一切。如果想得到你所要得到的东西,必须要尝遍这世上的艰辛——这可是我们草原上比较流行的一句谚语哪。
我是在一次校友联谊会上邂逅杜梅的。当时我并没有认出她来。十多年的时光变化太大啦!我听到有人在叫这样一个名字——杜梅,杜梅。这个名字唤醒了我的记忆。我凑到那个叫杜梅的女孩身边,远远看她。当时她坐在一个角落,正和同学说悄悄话。我定定地看着她,起初没有任何感觉,等她抬头无意中看了我一眼,这才从记忆中搜寻到她以前的一点点影子。
我叫了她一声。她看着我,出于礼貌对我微笑了一下。我说我是巴特尔。她仍旧愣愣地看着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直到我提到草原,提到乌云毕力格大叔,提到其其格姐妹,她这才将我认出来。她真的是杜梅!
杜梅并没有和我同在一个院校。她所就读的那所师范学院,和我们医学院相距不远。我们学院的女生较少,严重的男女比例失调,当时很多同学交到的女友,大多来自于那个师范学院。四年的大学生涯很快过去,你总会觉得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轻易消逝,只能在其后的回忆中去感悟它美妙的分秒。期间我和杜梅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和别的男生一样,我也总是有事没事往“师范”跑,当然是去找杜梅。但在别人眼里,我们两个却不像恋人,而像亲戚。每次从家里休完寒暑假回来,我都会带些草原上的特产送给杜梅。而杜梅呢,也常常把从家里带过来的东西送给我。那段短暂的草原生活的记忆,仍时常被我们挂在嘴边,但说得久了,往往会感到一种乏味。我们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我常常犹豫,失去了向她表白的勇气。而杜梅呢,总是淡淡的,你会觉出她对你的好,也会觉出那种“好”,她可以施予任何人。而她的身边,不乏一些比我更优秀的追求者,这让我自惭形秽,始终停步不前。
临近毕业的那段日子,同学们仿佛经历了一场地震。谈了多年的恋人忽然宣布分手,暗恋了很久的男生女生,都在鼓起勇气向对方表白。青春好像握在手里的大把骰子,借由离别的感伤与动荡,很多人都想赌一把,挥霍一把。我也在想如何来向杜梅表白,她并没有确定的男朋友,这使我鼓足了勇气。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学院的很多人,集聚在学院外的一座山包上,等着看报纸上早就报道过的流星雨的降临。当一颗颗流星从天边滑落,我身边的人都发出赞叹,但我并没有更深的感触。我知道我虽是凡人,却很早洞悉了天地宇宙间的秘密。我再次想起我曾经邂逅过的那颗流星,以及额吉对我讲过的关于它的传说,这使我彻夜难眠。我已经找到了它,找了那么久,找得那么辛苦。如今她近在咫尺,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不能因自己的怯懦,而痛失得到她的机会。在那个盛夏已经来临的夜里,我只感觉手脚发烫,汗水****了床榻。
我鼓足了勇气,准备第二天去找杜梅。但在那天早上,我却忽然接到来自家乡的一封电报,得到我额吉病危的消息。
我哭着回到了草原。长生天带走了额吉,我们应该为她高兴才对。但此后草原上的这个家,对我来说还是感觉缺了点什么。从家里回学校的路上,我迫切地想见到杜梅,那种迫切的心情,大概和刚刚失去亲人有关。
等回到学校,这才知道杜梅已从学校离开了。她的离开显得并不是多么突然,而是因为我回家为额吉送葬期间,错失与她见面的最后机会。我呆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坐在杜梅曾睡过的床上,感到深深的失落。和杜梅同寝室的一位同学还没走,我问她:杜梅走时,什么话也没给我留下吗?
她摇摇头。说杜梅走得仓促,和很多同学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
看我难过的样子,那位同学说,以后你给她写信好了。大家说不定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的。
我没有杜梅家里的地址。那位同学说,我这儿有。说完把杜梅的地址为我写在一张纸片上。她把纸片递给我时,忽然问我:巴特尔,你是不是爱上杜梅了?
我忧伤地看着她,痴痴地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笑得有点不自然。推了推眼镜,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话埋在心里。
我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我只是听说,杜梅的妈妈已经在家里为她物色好对象了,要不那么多追求她的男生,怎么都被她拒绝了呢……
我怀着怅然若失的心情,回到了草原。
在等待毕业分配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骑着马儿,跑到几个哥哥家,任由他们把我灌醉。然后醉醺醺骑在马上,让马儿将我驮到草原深处。我想念额吉。没有人能知道我内心的苦闷。我会醉卧在草地上,边哭边对天上的额吉诉说。我还会长时间呆在曾经放牧过的坡岗上,呆呆看着从森林那边拐过来的土路。土路一直延伸到草原尽头,对于群峰后面的世界,我已洞悉了它的深奥。但那时我想,如果我去区医院工作的话,我仍会像那个放羊的孩子,被眼前这个单调的世界一层层包裹起来。
顺利接到区医院录用通知的那一天,家里人都很欢欣。但就在整理行装准备去报到的当天晚上,我无意中翻出了一张纸条,是写有杜梅家地址的那张纸条,我忽然做出了要去找她的决定。
没有人能阻止我。因为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任何人。收拾完简单的行李之后,已是深夜。我仍旧睡不着。走出毡房,看见星星镶嵌在巨大的天穹之上。长生天并不能给予我启示。我只能相信额吉生前对我说过的话——属于我的那个人,命里我注定要找到她。
若干年前我便经历过这样一段颠簸的旅途。那是我命运的开始,就像现在,是我命运的结束一样。
坐在开往内地的火车上,我头晕脑胀,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没有去想见到杜梅时的情景,她会不会拒绝我?她的父母,会不会已经为她找到了心上人?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见到杜梅。只要见到她……我蜷缩在拥挤的车厢里,常常会在一种昏昏然的状态中睡去。一位好心的大娘见我面颊赤红,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病了?她将手触到我额头上,叫了一声,好烫!你在发烧。我艰难地对她笑笑,说,没事。然后继续昏睡。列车每过一地,我都会在旅客上下车的嘈杂声中醒来。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想不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那种感觉让我非常难受。直到缓过神来,这才想起我是去见杜梅,去见杜梅……心里这才慢慢变得好受起来。
下了火车,换乘开往杜梅家乡小城的班车。我第一次看到车窗外的大海,像我家乡的草原一样宽阔。周围全是饶舌的发音,想必是杜梅老家的方言,因为我和杜梅接触时,经常会从她的嘴里听到这种拐了弯的声音。我饶有兴趣地听着,就像呆在杜梅身旁。或许我的长相同他们有点不太一样,坐在我身边的一位大哥忽然问我:你去哪里?我告诉他我到终点。是出差办事,还是走亲戚?大哥问。我犹豫了一下,说去看同学。接下来他仍在追问,看来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当我犹豫着说出杜梅的名字时,没想到他说他认识。并且知道他们家住在哪儿。这让我非常吃惊。那位大哥对我解释说,在他们那样一个小城,考出去上大学的人没有几个。所以很多人都认识杜梅。
你或许并不知道我们所在的这个县城当时是什么样子。八十年代的县城看上去只是一个十分简朴的镇子。只有一条较为繁华的街道,两层楼的商场只有一家,招待所也只有一家。剩下的全部是矮矮的平房。街道上走着驴车马车,偶尔还会遇到一两只闲逛的猪崽。电线杆像树林一样茂密,一不留神,便会撞在上面……在那位好心大哥的指引下,我在镇子西边,顺利地找到杜梅的家。
是一个单独的院落。红瓦砖房,低矮的院墙。当我推开院门时,一眼便看到站在压水机前打水的杜梅。她穿着一件粉红色上衣,衣袖挽到臂肘上,正在洗衣服。她明显瘦了,或许穿了一件红颜色衣服的缘故吧,看上去气色倒还不错。当我向她走近时,她只是愣了一下,打水的动作停住了,慢慢直起身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从井台走到用花砖砌成的甬道中央,算是来迎接我。边走边把衣袖褪下来,对我说,来了?
她的语气那么平静。简直让我错愕。那一声简单的问候,好像早就知道我不打一声招呼,便会不远千里跑来寻她一样。在她平静表情的遏制下,我初见她时的惊喜顿时烟消云散,心里不由生出几许慌乱。
她把我领进屋内,为我沏了茶,又问我吃过饭没有。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一家内地人的卧室,屋子里的整洁与干净让我变得局促不安。当时我的心情糟透了。两天两夜的旅程,让我浑身散发着一股霉味,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长了出来。我不知道怎么来对她解释这唐突的造访,在我们简单的交谈中,我们只是聊了聊毕业之后各自的情况。杜梅告诉我,她已到镇上一所小学任教了,那是他父亲为她安排好的工作。按照她母亲的意愿,她本该去一家行政单位做办事员。但她的父亲说,刚参加工作,还是去基层锻炼锻炼的好。你工作安排好了吗?杜梅问。我无言以对,只能告诉她我去区医院报到过了……这样的交谈让我如坐针毡,我本该告诉她此行的目的,却始终开不了口。
不多时,杜梅的父亲下班回来了。这是一位个子高大的男人。性格开朗,声如洪钟,十分客气地和我握手。说过一番客套话之后,向我问起乌云毕力格大叔一家人的情况。他说他曾在草原呆过一段时间。对于草原的回忆,让我不再显得拘束,谈话的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在这样一位健谈的父亲面前,身边的杜梅显得可有可无,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杜梅母亲的到来,使这气氛很快被打破。当她下班回来的时候,杜梅先是出去迎接了一下,她们站在院子里说话,大概是杜梅在向她介绍我。她虽然长相清秀,眉宇间却隐藏着一股戾气。当她走到屋子里时,我站起来恭敬地向她问候,她只是点了点头。一边解围巾,一边上上下下打量我。目光从镜片后扫过来,显得十分警觉。后来杜梅的父母便走到另外一间屋子里说话去了。我和杜梅面面相觑,能听到她父母低低的说话声隐隐传来。我一脸尴尬。杜梅的脸上虽是平静,却显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晚饭是杜梅和她父亲在一家饭店里招待的我。她的母亲并没有参加。杜梅的父亲很是热情,也很善饮。当我推脱说自己不会喝酒时,他不由分说便把满满一杯酒推给了我。说,不会喝酒?那算什么蒙古汉子!我神情局促地看着杜梅,希望征得她的同意。坐在灯光暗影中的杜梅却低下她的眼睛,与我毫不相干的样子。就是在第一杯酒下肚之后,我变得更加懊悔起来。沮丧的心情让我少了些顾忌。将整杯酒一饮而尽。加之旅途的劳顿,我觉得那一晚我实在是出丑。当晚饭结束,酒液的挥发已让我语无伦次。杜梅的父亲不住地盯着我,他显然喝得非常开心,摇摇晃晃站起来拍打我的肩膀,说,好!小伙子,海量,我好久没喝过这么痛快的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