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无法向你描述我当晚的心情。直到住进杜梅父亲为我安排好的那家招待所,那种沮丧的心情变得愈加强烈。杜梅带我去找房间,我们走在旅社狭窄的走廊上,我还在想如何来向她表达我此行的目的。怎么来向她描述我少年时曾邂逅的那颗流星,以及初次在草原上见到她时的感受……我跟在她的身后,二楼的走廊里光线昏暗,响着我们俩“沙沙”的脚步声,操本地口音的客人不时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几次欲言又止。我想等走进房间以后,杜梅或许会留下来,陪我说几句话吧。但等打开房间,杜梅却径直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伸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此时他的父亲正等她在楼下。她转身对我说,路上挺累的,早点休息吧。她的表情仍是那样平静。我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杜梅已转身走了。
故事讲到这里,已是午夜一点多钟。车窗外山区的夜色显得异常凝重起来。在他喘息的间歇,我忽然有了种莫名的感动。老巴特尔当年的际遇,恰是我曾经经历的过往。我忽然想起我的大学生活,当我遇到如今的妻子时,虽没有老巴特尔所经历的这番浪漫与曲折,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她!后来我们结婚,我对我的妻子说起那种感觉,我妻子说,很多夫妻,或许就是前世的亲人吧。
我与我的妻子虽就读于同一所院校,四年时间却也不曾表白过。即使大学毕业分手前的那段日子,两个人也没有任何暗示。当时毕业之后的去向,让很多人显得无所适从,丧失了面对初衷的勇气。只有当我回到老家找工作时,才忽然对她想念起来,想得要死要活的。那天晚上,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对她说,我要去找你。她当时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幽怨地对我说,今天她在母亲的安排下,去看过男朋友了。放下电话,我连夜踏上火车。就跟老巴特尔当年所经历的冲动一样……只是老巴特尔的故事并未结束,我还不知道他的遭遇会不会与我相同,又是经历了怎样的一番曲折,最终才修成了正果。
我心怀叵测地问他:那你最后是怎么把杜梅追到手的?她的父母答应了吗?
老巴特尔在幽暗的车厢里冲我笑了一下,说,那是当然!神情看上去竟有几分得意。
那天晚上,我在沮丧的心情中入睡,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心情一点也不见好转,我甚至开始打算从这里不告而别,灰溜溜滚回草原去。吃过早饭,我收拾好行李,心里有一种马上从这里离开的冲动,却又迫使自己静静呆在房间里。我仍然抱有一线希望,希望杜梅能给我一个开口的机会。不然我这次的出行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直待到将近中午时分,杜梅这才赶来。
她走进房间的第一句话,顿时让我心灰意冷。她只是冷静地看着我,说,这就准备走了吗?也不多玩几天?
我压抑着内心的沮丧,点了点头。当时的心情真想哭出声来。
吃过午饭再走吧,下午还有一趟去市里的班车。晚上你再坐火车走。
我有些委屈。固执地摇着头。
杜梅执意送我。我也不好拒绝。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我一门心思要从这里逃走,我的脸颊发烫,知道那是我的自尊心在作怪。
直到买好车票,我踏上班车,从车窗里探出头,催促她回去时,杜梅的脸这才莫名其妙地红了。她显得有些紧张,埋头对我说,你不是从早就想看梅花吗?冬天快到了,我爸的单位就有一株梅花,到时候我带你去看……
我愣愣看着她,不知她在讲些什么。
杜梅忽然抬起头,说,我和我爸说过我们的事了。我爸已经答应了。只是我妈那儿,还有点意见。我爸的意思是,你先回去等着,等他这里做好我妈的工作,我再写信告诉你……
我“嗷”地叫了一声。身边的旅客都被我的叫声吓了一跳。我想跳下车去,握一握杜梅的手。但此时汽车忽然开动。我伸出的手臂只能胡乱摇动,身子探出窗外,冲杜梅高喊,我等着啊,等着你的信——
杜梅也在冲我招手,表情依然平静。只是车轮下腾起的烟尘很快将她的身影淹没了……
我忽然打断了老巴特尔的讲述,嘿嘿笑了一声,故作神秘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大老远地跑到这县城来吗?
为什么?老巴特尔问。
和你一样。
老巴特尔“哦”了一声,说,你,你也是……追姑娘追到这里来的?
我哈哈笑起来,说,只是没你这么浪漫,也没有你经历的这么曲折。我跑到这里以后,我爱人可没杜梅那么冷静,她被我感动坏了,哭得稀里哗啦。她爸妈当时也不同意,但我会来事啊!把老丈母娘哄得非常开心。加上我爱人要死要活的,他们不答应都不行。
老巴特尔嘿嘿笑一声,自嘲地说,我们跟你们的时代不同啊。
那后来呢?我问。
你猜不到杜梅的父亲怎么会认可我。就是那天晚上喝酒时,我的酒量让杜梅的父亲喜欢上我了。他对杜梅的母亲说,那么实诚的一个小伙子,将来对咱家杜梅肯定错不了,等以后成了我们家的女婿,就有人陪我喝酒了。按照杜梅的话说,我是歪打正着,首先将老丈人给征服了……回到草原一个多月后,我先是接到杜梅写来的一封信,信中阐述了她母亲的观点,如果要杜梅嫁给我,我必须来内地生活。至于工作问题,让我不必担心。如果我同意的话,她父亲已经和当地医院打过招呼,我可以去那里上班。
这些问题对我来说跟本就不是问题。我甚至有些求之不得。当天便给她回了一封信。半个月之后,杜梅给我发来一封电报,电报上的内容寥寥,只短短六个字:一切都妥,速来。
讲到这里,老巴特尔沉默下来。他显然有些累。或许他和杜梅幸福生活的开始,已完全能够让这个故事在这里终止。但我却忽然对老巴特尔的讲述充满了期待。联想到他和杜梅婚后的生活,以及最近发生的那件事情,我觉得他们的故事远不会这样传奇和浪漫下去。既然旅途寂寞,何不让老巴特尔的故事一直陪伴着我们呢!
那后来呢?
我问。
后来……噢,后来,我和杜梅的生活很幸福。我对她讲起我曾经邂逅的那颗流星,以及额吉对我讲过的关于流星的传说。那是我们婚后经常讲起的一个话题。也算是我们幸福生活的一种体现吧。
但杜梅却不止一次地否定着我的说法。她似乎更加深信那个人人皆知的另一个传说的版本。包括你也一样——地下一个人死去,天上便会有一颗流星落下来。对此杜梅深信不疑。
岳父去世前的一天夜里,从学校回来的杜梅对我说,她看到了一颗流星。那是个冬天,杜梅的身上冒着寒气,气色也不好。她手脚冰凉地对我讲着这些的时候,我还在和她开玩笑。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我岳父忽然因脑溢血去世了。
我岳母去世的那一年,杜梅再次看到了一颗流星。
我和杜梅慢慢成了这个世界上的孤儿。每个人都会成为这世界上的孤儿。只是很多人生下自己的孩子之后,那种孤独感会被责任所替代。但不幸的是,我和杜梅,我们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我们孤苦伶仃。我们相依为命。
想必你听说过我曾坐过牢的那件事。那是八三年。我们生活的不幸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八三年的“严打”或许你听说过吧,本来“严打”是为了还社会安定,初衷是好的,但在执行的过程中扩大化了,殃及了无辜。我先给你讲讲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吧。
那个人的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下边村子的一个农民。四十多岁,平时游手好闲。喜欢夜里去捕鱼。那时候河里的鱼多啊,他把拦网下在河道里,然后找个窝洼睡上一觉,或喝上几口酒,很惬意的样子。睡到半夜,便披了月光去收鱼……但那天夜里他一无所获,骂骂咧咧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辆挂篷布的卡车从他的身边经过,因为路况崎岖,车开得很慢,加之他走得累了,便爬上了那辆卡车,想搭一段顺风车。
他爬上去之后,这才发现车厢里坐满了人。有的正襟危坐,有的被五花大绑。他很惊讶,问: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一个正襟危坐的人冲他诡异一笑,说,我们这是押人犯的车。他这才知道,这辆车上押解的都是犯人。有的刚被抓,有的是抓到了几天,等凑够人数,才一并从镇上往县里送的。他们随便聊了几句。那个捕鱼人后来撩开篷布,向外看了看,不无感激地说,我这就快到了,该下车了,你们一路走好吧。那个正襟危坐的人又冲他诡异一笑,说,你还下车干吗?跟我们一块走算了。捕鱼人一愣,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刚想跳车,便被人用绳子捆了起来,嘴上窃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我们抓来抓去,还差一个人的名额,你简直就是补缺的最佳人选。——那个捕鱼人就因为搭错了车,被判了三年刑。
那些年我在工作中犯过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就是爱喝酒。我喝酒在整个县城是出了名的。为此杜梅没少批评过我。我也知道这样有悖职业道德,但你知道,在我们那样一个小城工作的人,大都散漫惯了。中午凑在一起,喝点小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又不是操手术刀的医生,只是负责在妇科坐诊。况且我酒量大,别人喝醉了,我啥事没有,根本耽误不了工作。所以很多人出去喝酒时都愿意叫上我,好像酒桌上缺了我,就没了什么意思似的。
那天下午,诊室里来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这女人我认识,我和他丈夫喝过几回酒,算是老熟人了。她丈夫和我同岁,生日比我大,我自然叫她“嫂子”。
和她打过招呼,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看了看四周,问:赵医生不在?
我说不在。她去外地学习了。
她的表情变得有些抵触。显然是当了我这个男医生的面,不好意思说出自己身体的隐疾来。我又问了她一遍,她这才别别扭扭道出自己的病情,说是外阴瘙痒,白带增多,常常带有血丝。依据我的判断,大概是得了宫颈糜烂一类的病症。
当我告诉她需要褪掉裤子检查时,她的脸立马变得难看起来。拎起手提包转身往外走,说,算了,我还是改天来吧。
我那天真是喝了酒,虽然没有一点醉态,却口无遮拦。我对她说了一句本不该说的玩笑话,我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我是医生。你这么害羞,晚上是咋和我哥睡觉的。
我真是该死,这本不是该从医生嘴里说出的话。但你知道,在我们这个小城,小叔子和嫂子开玩笑是家常便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有时不开几句玩笑,倒显得生疏呢。
没想到她当即变了脸,用眼睛瞪着我问:你说的啥话?
我嗫嚅着,意识到自己嘴上犯下的错误,还想开一句玩笑,作为弥补。没想到那女人劈口骂了我一句: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我愣在那里。脸色自然也不好看。没等分辩,她便劈手抓住我的衣领,说,你披了这身白大褂,到底是医生,还是流氓啊!
她的叫骂声招来同事和病人的围观,让我很没面子。却不好发作,只能同她一口一口叫着嫂子,说嫂子你不认识我了?我和你家我哥,是老熟人呢。
她依旧不依不饶,非要拽我去找院长评理。直到我说要给她丈夫打电话时,她这才松了手。
等她走后,一位内科同事对我说,自从她丈夫升任公安局副局长之后,这个比她丈夫小很多岁的局长夫人,变得趾高气扬,更是不近人情了。
一个多月之后,两名警察从医院将我带走。我莫名其妙成了一名犯人。后来才知道,这飞来横祸,和那女人开的一句玩笑有关。
我找不到解释的对象。审讯我的警察只是说有人口头举报了我。说我是一位流氓医生,借看病的机会,猥亵了很多女病人,并且在病床上和她们发生了性关系。这是我全部的犯罪事实。你所知道的原因,后来我不得不承认了如此这般的犯罪事实。并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
我被羁押在拘留所。那段时间的拘留所人满为患,很多都是和我同样犯了一点小错误的人。其中有一名刚满十七岁的犯人,只是因为去帮同学吵架,用螺丝刀划伤了同学邻居的手指,便被抓了进来。他每天哭叫着,要找他的家人,当时他的父母并不知道他被关在这里……拘留所内空间狭小,是学校的储物间改建的。毗邻的学校扩建之后,一排储物间被拘留所临时借来一用。从狭窄的竖了铁条的窗户上,能看到废弃的操场。以及操场后面刚刚垒砌起来的高高围墙。有学生时常攀上墙头,露出一颗颗小脑袋,好奇地对拘留所里的犯人指手画脚。在狱警的呼喝下,那些小脑袋很快消失,过一会又会冒出来。
我被关进来的第二天,身体仍然感到不适,我的两条大腿根部红肿得厉害,感觉里面的肌肉像一摊被剁碎的肉馅,很难聚起一点力气——那是警察用特殊的方法对付我所致。他们用一根擀面杖,擀我大腿上的肌肉。那根擀面杖长约半米,显然是厨房专用的,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他们把我的腿担上凳子,一位年轻警察坐在我对面,用屁股压住我的脚,吭吭哧哧干得很是卖力。他的动作像是在我的大腿上擀面条,不多时便汗流浃背。另外一位上些年纪的警察调侃他说,肯定没帮家里干过活儿。他慢悠悠挽起袖子,笑嘻嘻在我面前坐下来。他的动作舒缓多了,实则暗藏了劲道,是擀饺子皮的架势,肯定是家里下厨的一把好手……
正是酷暑八月。狭窄的拘留所内闷热难当。有犯人就在墙角便溺,汗臭味以及尿骚味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那扇小小的窗户悬在南侧的墙上。阳光直射,在地板上形成一块狭长光带,像一盆灼热的炭火。身强力壮的犯人为了躲开那盆炭火,或坐或躺在墙角的阴凉里。年老体弱者则只能呆在炭火周围,接受阳光的炙烤。由于双腿不能挪动,我成了那些犯人里最羸弱的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