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生毕业后,我回到老家的省会城市读博,算是成了第三种人。入学前夕,爸妈和我谈了一次,无非是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告诉他们没有,但总会有的。他们的女儿怎么可能嫁不掉呢?没想到,我十一假期回家,家里多了个比我大四五岁的年轻人。他看到我,很害羞的样子。我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故意大声说脏话。他瞟了我几眼,没说什么。饭桌上,父母告诉我,他是他们同事的同事的儿子,学机械工程的,在省城工作三四年了。我点了点头,定定地看他,他和我对视一会儿,败下阵去,低了头扒饭。这让我觉得,他也不是那么讨厌吧。这之后,他不时到学校找我,约我出去吃饭。我也去,有点儿想要捉弄他,故意满嘴脏话地和他瞎聊,还带他去酒吧、去迪厅、去参加诗歌朗诵会、去听三流摇滚歌手的演唱会。半年后的一个晚上,他在出租车上抓住了我的手,告诉我,他几乎没文科生朋友,想不到文科生是这样的,又说,我是他遇到过的最特别的人。我想抽出手,抽不出。我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我不想出租车司机听到,就说,我们下车吧。才下出租车,他就抱住了我,对我说了那句无数人对我说过的话。
“这方面的经验我太丰富了,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可怜,他可怜,我也可怜。半年了,他一直想说这句话,终于说了。而我呢?不也在等他这句话么?虽然他并不是我喜欢的人。我们刚好走到一家宾馆门口,他要进去。我想对他说,操,我干吗跟你睡啊!可我只是想想而已。我顺从地和他进了宾馆。电梯坏掉了,走楼梯,他走前面,我走后面,看他穿着皮鞋,西装裤子,呼哧呼哧地爬楼梯,我感觉自己正走在就义的光辉大道上。进屋后,自然要做那事。我装作很有经验的样子,在他进去时忍着疼,刚结束,我立马去看床单。没血!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完全没发现我的异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是我的初夜。”
龙昔望向窗外,那棵夕光中的榆树有着难以言喻的美。她等着鹿安说点儿什么,但鹿安什么都没说。鹿安盘腿坐在床上,机械地扇着手中的书。
“那之后,我们的关系算是稳定下来了。他人确实不错,老实,踏实,是结婚的好对象。我家里有事儿,都是他帮着处理。我家里人都很喜欢他,几次催促我们结婚。我一直说,还在读书呢,怎么结啊。他们说,可以先领证啊,等毕业了再办婚礼,然后再考虑生孩子的事儿。我还是不答应。我还在等什么呢?还能等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可就是不甘心啊。”
“现在,你等到那个人了?”
“你怎么知道?”龙昔抬头盯着鹿安。
“这不是最烂俗的电视剧情节么?”
“是啊,是够烂俗的……”龙昔无声地笑,“那有什么办法呢?我的生活就是这么烂俗啊。我是去年遇见他的,他到我的城市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和他认识两三年了,在网上聊过几次,那次是我们第一次在现实中见面。他下飞机后,我去酒店找他,想带他到处逛逛。他那间房有很大的窗,窗外也是一棵大树,不是榆树,是香樟。我和他坐在窗前,阳光刚好照在我们身上。初见时的拘谨很快就过去了,他和我讲起在来时飞机上看的一部小说,是个爱情故事。起初,我以为那样的故事很烂俗,可听他讲啊讲,那样一个爱情故事,把整整一代中国人的命运都囊括进去了。听他讲完,我看他的目光,就全然变了。我和他离开宾馆,在城市里转悠,黄昏时,带他到了一家我经常去的咖啡店。我们在室外坐下,喝着咖啡,继续聊啊聊,忽然,我看着他,不说话了。他也看着我,不说话了。我们就那么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我败下阵来,仰了头往天上看。几株快要落光叶子的法桐,法桐之上是粉红的云,云上面是湛蓝的天。那样的天,那样的云,还有那样的法桐,让我那么感动。
“第二天一大早,他和别的朋友到城郊玩儿去。那天,我和他发了上百条短信。他本该在傍晚回到城里的,在高速上给堵住了。那真是我经历的最难熬的堵车。他发短信来说,他想我。我的心跳啊跳,回复他说,我也想他。他回到市区的宾馆,我已经在他楼下等了两小时了。我从后面跑过去使劲儿拍了他肩膀一把,他转身拉住了我的手。
“你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那晚,我和他什么都没做。我是去了他屋里,是和他躺到了床上,可我们都穿着衣服。他要脱我的衣服。我没答应。我说你知道的,我有男朋友,我们快结婚了。他说,你也知道的,我有女朋友的。对了,忘了告诉你了,我和他女朋友还认识。但刚说完这些,他就说,他喜欢我。我说,我知道,我也喜欢你。他说他知道。他再要脱我的衣服,我还是没答应。我说那样太对不起他们了,但我又忍不住,怎么办?他说那怎么办?没办法,我们只能接吻。我们搏命似地接吻。我从来没那么渴望过一个男的。我才发现,我真要变成我希望变成的那种放荡女人了。
“但那一夜,我们终究什么都没做。
“第二天下午,他走了。他再到我的城市,是冬天了。我们一见面,就忍不住像情侣那样拉着手到处走,又怕遇见熟人,越是怕,越舍不得把手松开。到了夜里,我们就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抱着接吻,走几步就停下来接吻。他一再要我跟他回宾馆,我不答应,我说这次我肯定忍不住的。我们这样太对不起他们了。他也说,我们太对不起他们了。就这么拉拉扯扯的,我还是和他进了宾馆。一进屋他就拉上了窗帘。我知道,要发生的事到底要发生了。
“他把我都亲遍了才进去。后来,我说我亲亲你吧。后来,我跑到卫生间去漱口。回去时,他问我,是不是觉得脏。我说不是,是我不小心吞了自己一根头发进去。我从没给男人****过,太没经验了。他笑,说他也从来没这样跟人做过。我说,怎样?他说,就是连续几次不休息。我说,那你休息一会儿吧。他说,休息一会儿再做吗?我说你不想****了吗?我说这些话,真是太自然了,一点儿不觉得害羞。那时候,窗帘外的光完全消失了。我确定,我真的变成我希望变成的那种放荡女人了。和我想象的一样,那真是自由,过瘾哪!
“你会鄙视我吗?你别误会,我说的是放荡,不是****啊。你不知道,和一个人放荡多么重要。我从来不知道,男女可以那样自由,活着可以那样自由。
“过不多久,我就知道,他和女朋友分手了。事实上,在我们见面前,他们就在闹分手了。但我总觉得,这事儿和我有关。他一直说,想和我在一起,但他从未说过,要我和男朋友分手。我想过分手,可我怎么分手啊?快三年了,我家早就把我男朋友当成自家人了,我男朋友也早把我当成自家人了。分手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我该怎么办呢?就在一个星期前,我给他打电话,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后来,隐约听见机场的广播声,我说你在哪儿?他不得不告诉我,他在机场,要去见前女友,又说,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了,他们什么都不会做的。我知道他没骗我,可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非说他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不管他怎么解释,我都不听,并且告诉他,我要结婚了,我们从此没必要再联系了。我不想这样的,可是我又能怎样呢?我知道,这辈子大概再也碰不到他这样的了。他也是这么说的。”
“你来,不会是要我给你分手的勇气吧?”鹿安语气里带着讥诮。
“你说呢,我该跟谁?”
“你早就决定了,又何必再问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俗?”
“还记得我们本科时一起读《安娜·卡列宁娜》吗?你说,生活要么是卡列宁娜式,要么是渥伦斯基式,而你哪种都不要,你只要龙昔式。可你一直也说不清楚,龙昔式是什么样的。”
灯,忽地灭了。
“停电了,”鹿安说。
稍许,一支红蜡烛在写字桌上点燃了。
“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停电这种事儿!”
“好几个月了,每天晚上都这样。”
昏暗的光把她们的身影投到墙上。夜真静啊。轰隆轰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是火车。”鹿安说,“每天晚上,会有七趟火车经过这儿。”
“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吧。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我没法走另一条路了。你要笑话我,就笑话吧。”龙昔幽幽地说。
轰隆轰隆。夜那么静。
她们一齐静静地听,想象着一列火车穿破夜色,从远方来到远方去。
睡觉时,龙昔从背后抱着鹿安,喃喃道,“你这么小小的……”鹿安轻声地笑了笑。三年前,他第一次在这张床上这么抱着她时,也说过同样的话。大半年前,他最后一次在这张床上抱着她时,还是说了同样的话。
“我说了那么多,你也说说你的故事吧。”龙昔说。
“我能有什么故事呢?学生一拨一拨走了,到各个城市的各个大学去了,我哪儿都去不了。我这辈子,就一直待在这儿,这儿没有故事……”
她还没说完,龙昔已经睡着了。在龙昔均匀的呼吸声中,她听到了深夜的那趟火车。那是开往南方的。大半年前,他就是坐这趟火车离开的。那晚的雨真大啊。她生怕他路上挨饿,给他准备了各种吃的不说,还给他做了丰盛的饭菜,让他吃了再走。她要送他去火车站的,他不让。她只能站在宿舍门口,看他背了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撑着伞,呼隆呼隆地蹚水朝学校外走,突然,他一趔趄,整个人差点儿摔倒。她顾不得他的阻挠,跑上去把他拽回屋,重新给他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可这不过是徒劳,他再次走入雨中,很快又全湿了。那晚的雨真大啊,她一直没听到那趟火车什么时候进站什么时候离开。
龙昔只待了一天,就走了。
鹿安要带她去看野长城,她说,等以后吧。鹿安知道,没有以后了。送走了龙昔,鹿安回到宿舍才发现桌上的苹果,那是火车上的女人给她的。她攥了苹果,绕了很远的路,去老榆树那儿。老榆树虽在她窗外,却不在学校里。在老榆树下,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屋子,书架、书桌、椅子、床,很近,又很远。就像是别人的生活。
她蹲下来,给他写一封信:
……“榆钱是什么样子的,小安?”想起这话来,我蹲在树下哭了很久,把手里的红苹果掐破了。这树上榆钱很繁 ,很繁呢,树干粗拉拉的。请不要回信,谢谢。我不想知道你的任何事,我知道你很好。生日不再另外问好。要吃长寿面,这样你才能活成老妖怪,很老的那种。也不要寄书和杂志,我不要。祝你的月亮和我的月亮都好。祝安娜好。
月亮升起来了。仰头看了一会儿榆树间的月亮,再低头,纸上的字漫漶了。哗啦哗啦,她把信揉成一团。回去的路上,她轻声默念:“一支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橙色迷乱
朱朝敏
[作者简介]朱朝敏,女,湖北人。写作多年,作品发表于《花城》《北京文学》《天涯》等文学期刊,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她们》《涉江》《开败时间的花朵》,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曾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和《西北军事文学》2012年度优秀中篇小说奖。个人荣获湖北省第八届屈原文艺创作人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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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这个年过六旬的老妇而言,能一眼闯进心坎的微乎其微。我独居多年,寡淡一切。颜色、声音、气味,无论怎样改版升级,我能在三分钟内还原它们的本来面目。声色那东西,不过看看后犹风过耳终归于沉寂。我是一个平静的老人吗?不是。当我想到,女儿莉莉独自带着孩子生活,也日益寡淡周围的一切,我会莫名地担忧、悲伤。她在重复我的老路。重复,这见鬼的东西,仿佛长霉的烂肉令我喉头发紧。
我无甚兴趣,却做不到平静。这样以母亲的名义,我慢慢理解那涂抹橙色口红的小薇闯入我心坎的原因了。她刚进科室门,我就明白是陆院长介绍的小薇,虽然隔着里外两三层人。陆院长电话中的介绍没有往常的干脆平板,而是水润着声调套近乎。小薇来了。我少见涂抹橙色口红的女子,不由多看了两眼。小薇笑着迎上我目光,我一眼看见她眉宇间隐约竖立的八字纹。三十出头了吧。但我不得不说,她是一个漂亮迷人的女子。她一眼落进我心坎,与陆院长介绍有关,更与她涂抹橙色口红有关——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我一时想不出,也不可能想出。上午九十点钟,正是忙碌高峰。大小女性病,拥挤在案头,再随我去观察室观察透视,然后取样化验。不打岔,一个人至少要花费二十来分钟。再说,我打岔不得,一个返聘医生,我的忙碌直接与我收入挂钩,忙碌值得。不过,什么时候轮到小薇?也许午饭前都难得轮到,看在院长套近乎的份上,那就耽搁我午休时间看看。
但小薇运气好。一个人帮助她结束了无聊的等待。“啊呀,小薇你好你好”——那声音略微沙哑,却从肥厚的嗓门逸出热腾腾的兴奋。科室一下受到感染,不少人后侧脑袋去看。我停下手中开处方的笔,也微微仰起脖子。浓郁的香水味淌过我面前扎堆的患者漫来。玫瑰香。我耸耸鼻子,伸手打开半扇窗户。是赵薏苡,莉莉的同学。莉莉离婚前,两人比亲姐妹走得还亲。难怪那声音耳熟。
小薇与赵薏苡两人快抱一起了,她们是……赵薏苡拉着小薇的手转向我,惊呼:“王阿姨,又返聘回来了?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怪想念的,这下好了,我有时间就来找你唠嗑,小莉可好?也许久没回来了吧,她就是事业心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