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薏苡,你们是……”我眼色滑向小薇,打断赵薏苡的黏糊。她俩是同学?看样子,小薇要年轻许多,保养的结果还是养尊处优——我一时难以确定。
赵薏苡一把推出小薇,介绍小薇也是熟人,小莉的高中同学。真是小莉的同学。我眼睛凝滞在她光滑紧致的脸庞。岁月真是偏心的家伙,它挽留一些人,却厌弃更多的人。小薇仿佛看出我的心思,眨眨眼睛,两片嘴唇嘟出沉甸甸的蜜色,一张瓜子脸被衬托得犹如白瓷,而白瓷浮现红晕。“您是莉莉姐的妈妈,王阿姨,我跟着我老公称呼了,他才是莉莉姐的真同学,我比我老公低三届”。
我点头,眼睛还是不愿从小薇脸上转开。她眉宇间竖立的八字纹看不见了。橙色口红的缘故?我忆起,橙色属于心理色系,神秘庄重,能够造成对方视觉疲劳。也许是我眼花了——戴着老花镜的眼睛长时间看啊写的,眼花无法避免,但她那纹路……跑了如何,还不是找我看妇科来了?呵,妇科。小炎症。巧克力囊肿。霉菌、尖锐湿疣、梅毒等说不出口的毛病,甚至肿瘤癌症什么的。这就说不准了。
“你先去按我的处方做个乳透再说……小薇,该你了。”我匆忙送走一个患者,吩咐小薇过来。
“王阿姨,我先走一步,我现在对口服务您这家医院的财务,经常要跑来的,有时间我就来看王阿姨,也找王阿姨瞧瞧我身体,人到中年毛病多着,您看小薇多爱护,难怪这样青春漂亮……”赵薏苡边说边退出房间。我点点头,没接她的话。要是以往,我非送出科室门不可,说实话,下午段空闲时间,有她来唠嗑,一个下午没声响就过去了,很不错的消遣方式,现在不行,若客气点,不晓得要客气出多少话多少时间。
她总算走了。
开始问诊小薇。
2
小薇没有结婚。我不惊奇。她刚才介绍她老公(就是暂时共同生活者)是我家莉莉的同学,那是客套——不,在纠正,她在纠正赵薏苡的介绍。她非莉莉的高中同学,自然也非吴先觉的同学了。她在纠正与莉莉的关系?不是。直觉提醒我,她在……这纠正看似无意却有心了。她与那姓吴的是不是同学有多大关系?却要纠正,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姓吴的有女人缘,高中时与莉莉好着,还与众多女同学黏糊不清,后来虽与我家莉莉结婚成家,可……这情况,小薇多半知晓,否则,犯得着“纠正”?她的“纠正”框以“老公”旗号,弄巧成拙了。我家莉莉的情况,她熟悉,倒不如说是熟悉那情况的制造者姓吴的。
不怪我想到,只怪我恰好遇到。这世界大是大,也小着,大与小的划分,全随机缘,而机缘说来就是佛家的因果。既遇到,不愁弄个水落石出。看她小薇年轻漂亮,可情况听来也不大可以。三十好几了,还剩着。我忍不住叹息:“你们这些孩子啊。”唉唉两声后,又闭口沉默。
她小薇生育过。我倒愣住了。生育过的没结婚的单身母亲,那孩子是她所谓老公的,还是其他男人的——譬如姓吴名先觉之流?手中的笔又凝滞在纸张上,我皱眉,咳嗽两声,端起茶杯又放下。茶水太凉,深秋时节不益肠胃。我伸手关上半开的窗户。
“小薇,作为生育过的妇女,人到中年了,多多少少有些毛病,很正常,我看你心境不错,应该来说没多大问题,不过,谁说得清楚?你的月经淅淅沥沥地不干净,总归是有毛病的,还是建议你做个全面检查,反正你是陆院长的朋友,他刚好做CT,找他检查下腹部盆腔,咱们一样样地排检,有啥治啥。”
小薇嗯声,眼色躲闪。她不好意思了。我唰唰地开出检查单子,递给小薇。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们再熟悉,到医院来就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
“王阿姨我听您的,对了,您家小莉我见过,挺漂亮的,现在找老公没有?”转身欲走的小薇问道。我整个身体都僵直在她的问话里。她的“老公”概念是指婚姻中的配偶,还泛指情人之类?我回答不了。
“您忙您忙,我查了还来找您。”小薇笑嘻嘻地咧开橙色嘴巴,跑步出科室。屁股一扭一扭的,扭出水蛇般的小蛮腰。看样子她对身体蛮有把握。这多少有些可笑。看看,有多少本来好好的青葱若花的人儿,突然被告之病患上身,甚至……你笑,笑得美笑得富足笑得我无话可答,好吧,我等着,我倒要看看你的自信从哪里来。
很快,拿着检查单的小薇风拂杨柳般摇曳到我跟前。“没问题,就看王阿姨这关了。”
确实没多大问题。子宫壁光滑平稳,有回响,壁垒均匀,不薄不厚。这小女子还真没多劳累子宫,估计孩子嘛,怀上就生出来了,至于刮宫流产什么的,也许如她所说,没机会体验过。可还是有问题的。我右手食指点在几个小黑点上,告诉小薇那是囊肿,还有子宫口肥大,黑点就在颈口边上,说明快要脱出,子宫肌瘤还是比较明显。
小薇瞪眼盯看我,一张瓜子脸绷出将信将疑。她不相信我说的,搬出陆院长的话,“陆院长说没多大问题”。
暂时是没有问题,可你月经不断,那多少与子宫肌瘤有些关系。但我并未说出上面的话,只是邀请小薇去观察室。我带小薇走进后面的观察室,吩咐小薇换拖鞋脱裙子上床。我戴上手套和口罩,看见小薇忸怩不动,拉下口罩,重复一遍刚才的吩咐。小薇换鞋爬上床,按照我的指示,脱掉裙子,双脚架在架子上,但上身拉得太远。她不好意思?不必吧,刚才做彩超,还是男人检查的,那么快就下来了,在我这个老女人面前倒不好意思了。
“下来,屁股再下来点”,我不客气地拉了她一把,又把探视灯更近地对准那张开的部分。
“王阿姨,你可轻点啊,我怕疼。”
我东西都没伸进去,她就叫开了。撒娇撒到我老太婆这里,造作过头。我拿着器具的手径直深入她的身体。
“小薇啊,你看下电脑,果真是有问题,那肉团团——看见没有?那叫息肉,都老大成球了,吓人,难怪淅沥淅沥地流不干净。”我转过电脑,要小薇看屏幕上的显示。她抬起脑袋,瞪大眼睛,哦哦两声。问怎么办?
“当然要割掉,小手术哦。”
“现在就割?”
“不行,还有其它情况,等化验以后再确定,比如炎症啊、巧克力囊肿啊、小肿瘤啊等等,如果有,这些要先治疗,最后割掉息肉。”
“我怕疼,王阿姨不割可以吗?”不等我回答,小薇摇头,语气坚定地接着说:“还是割掉吧,我听您的。”
“那好,我给你上药了,我自己配的药,专门治疗息肉的,包括一些小肌瘤,不过只能暂缓,等一切干净了再做手术。”我再次拿着器具伸手进去,涂上粉末,并要求小薇每天下午来我这里上药。
小薇坐起来,穿好衣服换掉鞋子,问下一步干什么。
当然是化验。我递给她抽取的化样,吩咐她先去化验再交钱再把化验单送我这里,然后再决定。小薇哦哦两声,转身离开。我叫住她。告之我家小莉情况,小莉自己带着女儿生活,工作之余还承包了一个茶楼,瞎忙着,她女儿今年秋天上初二了,在某大学附中,是专门培养北大清华生的重点初中。
莉莉是女强人,没输过。小薇笑嘻嘻地一边回答一边跑步出科室。
我又愣在她的话里。“没输过”的前提就是争来争去。莉莉当初离婚的确闹得这个城市人尽皆知,可她争家庭争脸面争女儿未来,有错吗?倒轮到你来嘲讽,可见你小薇有气,咽不下的气,朝我老太婆撒来了。
3
小薇送来化验单后就没再来。
她不相信我?
不相信我,起码要相信她身体有恙的事实吧。典型的妇科病,子宫还糜烂,需要紧急消炎,总归这个不会不治。她会来的。第二天上午我绕到输液大厅几次,也没见小薇人影。下午又去,还是不见她。不会不来,她那聪明样,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我问输液护士——喜欢涂抹橙色口红的漂亮女子。护士马上接口,“她呀,这两天中午在这里输液。”橙色果然引人注目。有个性。昨天晚上,我特意上网输入“橙色”百度,网络介绍,喜欢橙色的人干事执着,一旦决定的事情就要坚持到底,他们精力充沛,过于好动,但结婚愿望不强,几乎终身不结婚……我信一半质疑一半,恐怕插足他人家庭的小薇,生下孩子做了母亲,不是不想结婚吧,而是嫁不出去。
第三天午餐后,我没有休息,找到输液大厅。还是没有小薇。连接跑来几次,总碰不见她。难道又改了时间——也许算准我会找她故意打乱时间。这样想来我顿感不舒服。给她上了自己特制的药,没收一分钱,该问的该解释的无一漏掉,她却玩躲猫猫游戏躲起了我。
躲得过吗?我大半辈子,看风望云比你喝水吃饭都多,该来的一定会来,该遇到的你躲不脱。你小薇我打听了。你妈妈还是小老板,承揽咱们城市的新建小学无尘静电黑板生意,却被人家点穴,说不是无尘静电黑板,闹得满城风雨。你躲得脱?
我吩咐输液护士,小薇来输液马上通知我,我要与她交流下她的病况。
返回科室路上,遇到了赵薏苡。她亲热地挽上我胳膊,一口一个王阿姨。浓郁的玫瑰香水味,几乎压制我的呼吸。她洒得过多,也许还不得要领,许多女人洒香水就是在衣服身体上到处乱喷。我耸耸鼻子,换了下气,还是决定邀请她到我科室坐去。反正午休已经耽搁。一屁股坐下,她这个热闹人却没了话。我烧了壶热水沏茶,她接过,又没了话。矜持不是她的风格,却横亘在我们之间,一时挺尴尬的。浓郁近乎黏稠的香水味如洪水般扑来,我脑袋发昏,起身打开半扇窗。坐下喝口水后,我胡乱扯了句孩子的话题,却被她轻易地扯到家庭收支上,然后理所当然地扯到理财。
我叫苦不迭。显然嘛,她做这个,大小鱼虾都收,想一网打尽。要不,人家跑我这里耽搁午休时间,真为唠嗑?
只有赶快拦住她。“薏苡你人缘好,有福气,眼下大小事情不都拼的是人际关系——噢,你几天前遇见的那个小薇,不是你同学都熟悉啊?”
“小薇她那漂亮人儿,歌舞烟酒琴棋书画样样在行,凡是遇到同学聚会之类的,上三届下三届,少不了她,不认识不可能啊……王阿姨你想问……”
“她说有了孩子,又说没结婚,却又自称有老公,看把我老太婆糊涂得——”
“您问她老公……就是现在一起生活的,咳,出双入对的更准确,的确是我和莉莉的同学,是个小建筑商,有些小钱吧,不过,也快成过去时了。”
赵薏苡的脸色绯红。她突然抿起了嘴巴,眼角挤出松散的皱纹。眼神扫来,斜过一丝水色。她在等我继续问,似乎她知道我要问什么。知道就知道吧。事情的真相,本来发生在“知晓”之前,之所以与“知晓”脱节这么多年,只能说明它不堪。我以母亲名义,遇见送上门来的“真相”,没理由放过。算我老不持重吧。“她那孩子……谁的呢?”
“王阿姨,我们又说到孩子了,有孩子的家庭,收支可就要精打细算了……”赵薏苡成功地绕到理财。我方寸大乱。我家现在没有小孩,只有我这个孤寡老太婆。但我不想强调,我多少知道,老人到底有收入,比小孩更需要理财。我只有打断,再次问道:“小薇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呢?”
“王阿姨您家莉莉调到省城有七八年了,她好久没回您家了吧?再回来一定要通知我,我尽地主之谊,好好与她叙叙旧,算来两三年没见面了。”
她扯到莉莉,一来是在跟我绕,不想回答我,二来打探我与莉莉就小薇的事情有无交流。也可以问问莉莉,可我不想问。八年前,莉莉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孩子调到省城,等于撇清过往重新开始,何必再拿伤心事烦扰她,再说那小薇看上去与姓吴的大有关系,不能问。可赵薏苡偏偏此时提到莉莉,什么意思?难道真有出乎意料外的东西?
“莉莉可是我们女性的榜样,该断则断,独立又敬业,听说她在武汉买了一个茶楼,一边工作一边生意,女精英啊,苦是苦了点,可没有苦中苦,哪有人上人,作为闺蜜,我很想给她分担点,前些天我给她短信说到此事,她说要征求您王阿姨的意见。”
“孩子的事情我一概不管,你直接与她联系得了。”
“王阿姨真是大气,莉莉不在您身边,我有时间就来陪陪您唠嗑,哦,您刚才问小薇孩子的父亲,那真是秘密啊,我也只是听说……”
赵薏苡的嘴巴又紧抿,眼角挤出松散的皱纹。眼神扫来,斜过一丝水色。我催促,她却以“不能乱说”拒绝。看来,我非要拿出一点表示才能从她那里掏出什么。可我能拿出什么?我的积蓄全存在我侄子的银行那里,总不能取出存她那里吧。唉,再次老不持重吧。我干脆直接发问:“那孩子的父亲是否与姓吴的有关。”话一出口,赵薏苡慌乱摇摆双手,压低声音制止:“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我可没这样说哦。”
她到底什么意思?是借我之口变相承认,还是认为我说谎予以否认?
我一张老脸碰到软刀上,虽不见血,可是生疼生疼。还真是遇到了强硬对手。好吧,我退一步,答应这个月的工资交给她理财。赵薏苡飞快地拿出一叠存据,伸手拉起我的手要我签字。我挣脱她的拉扯,右手握笔,眼睛上下快速浏览。的确是工资理财,反正也是存入银行,就签字吧。我刚提笔又马上住手。差点冒看了,不是一个月工资,而是以后所有工资都要交她理财。
我借口上厕所,刚站起来,小薇推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