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娄还是别过身,打开门,走了出去,一边说,“你别惹彭坦好不好,他跟你不一样!”
他听见她说,“走了别回来!”
小娄也明白,刘爽是想他留下的,因为她不能出门。自从那次未遂的绑架后,刘爽就再也走不出县政府大院。她上学放学都坐县政府的小车,尽管只有一公里远。小娄无法想象如果每天除了上学只能一个人待在家里,那会是什么感觉。刘爽的妈妈也不在县城,刘爽说她一点都不想妈妈,她大概很小的时候才见过她,所以现在没什么印象。小娄想象刘爽每天用柠檬味的潘婷洗洗头,关起厨房门用酸西红柿做西餐,等小娄来送作业。
有一次小娄见刘爽在试一双新鞋,是黑色高筒的皮靴。那看上去更像男人穿的东西。她洋洋得意地说,这是军靴。她要去当兵了。军靴真的不好看,太野蛮,无法把她纤细的脚踝露出来。小娄更喜欢刘爽烟灰色的裙子。她十三岁,暂时当不了兵。她不觉得等待是一件磨人的事情,她告诉彭坦,很多时候她只是呆着,不说话。因为她一个人在家,当然没话说,小娄想。
走出政府大院的时候,小娄觉得委屈,因为西红柿在胃里发酸和翻滚,因为他从没跟刘爽说这么严重的话。他越走越快,不出两分钟便回到家。往常这条路,他总是要走五分钟。家里没人,理疗床垫靠墙摞起来,占满半套两居室。小娄如每天一样,朝床垫用力打两拳,疼得自己咧嘴,才去卧室拿那玻璃瓶,里面有九十九个游戏币,径直去了游戏厅。
坦克大战的第一百二十六关有两处陷阱,他很多次都因此损兵折将,大丈夫不拘小节,却总在小节上失利。他想今天要改变战术,也许冲一冲,反而能避开陷阱。反正他现在弹药充足,九十九个币,应该足够过世界上所有的难关了。他可以一直打到一百三十关。县城游戏厅的男人,没人能到一百三十关,那时他就真正天下无敌了。
是彭坦而不是小娄,把坦克大战打通关了。一个月后这成为县城游戏厅最轰动的事件。男人们在屏幕快速闪动的彩色光线中,夸张地说起这事,就像谈论那种恐怖的传说。
两周前开始,彭坦总是每天五点准时到游戏厅。他都是一个人来,每次都抓一把游戏币,数也不数,只给光头老板扔下十元钞票,有时人多,等机器要排队。但他打到一百关以后,就有人主动把机器让给他。因为看他玩坦克大战,是一件过瘾的事,男人们都愿意站旁边看,好像是自己在摆弄台面上红色绿色的按钮。他几乎不说话,开火的时候偶尔会大喊,但也只是大喊,男人们在进攻的时候都这么喊,并不表示什么。他用两周时间打到一百三十关——那是最后的战役,就像魂斗罗里最致命的一拳。所有人都从没体验过那么紧张的时刻,从前在游戏厅所向无敌的小娄,也不过夭折在一百二十六关——已经是奇迹了。现在,没人想起小娄,连小娄自己都在为一百三十关的战局提心吊胆——他认为自己比其他男人更理解那种感觉。
这天彭坦如常在五点出现,扔下二十块钱巨款。有人觉得不耻,认为他的战绩是用钱堆出来的,于是提出,小娄其实更厉害一些,当初每天五个币,也能冲破一百关。小娄却无法为此骄傲,谁都知道,他用掉九十九个币,也没打过一百二十六关。难以忍受的失败,带来巨大的耻辱,小娄一段时间都没再在游戏厅露面。
事情就在这段时间发生。彭坦找到小娄的时候,小娄还没什么感觉。彭坦给了小娄十枚币,这让小娄紧张,以为是刘爽的九十九个币的事败露了,但彭坦只是说,这是还小娄的。彭坦还记得当初的三枚币。小娄问,这又是你几天的早饭?彭坦说,我现在有钱了,他会给钱给我。
小娄知道彭坦是说他舅舅,可是“他为什么现在会给你钱?”
彭坦停了半天,终于才说,“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
小娄感到害怕,不知道彭坦是不是也知道了他的秘密?
有钱的彭坦每天去游戏厅,出手阔绰得像不打算活过明天。小娄拿着彭坦还的三枚币,才有勇气考虑要不要回游戏厅。最终小娄还是无法把三个币塞进机器。他的难关还没有过去,他知道这三枚币并不能帮助自己。
光头老板还在看《鉴证实录》,漫长的剧情刚演到第五十集,小娄不知道多少集才会是最后的大结局。小娄已经不相信“结局”这回事了,很多事都没有结局,比如刘爽本来想送彭坦的九十九个币,不过被小娄一个一个地塞进了游戏机那个小小的投币口,它们就像永远不满足的女人,九十九个币吃进去,依然空空荡荡,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女人们也是这样。刘爽早就不关心彭坦生日的这九十九个币了。她某天朝彭坦大步冲过去的时候,撞上了另外一个男人,或者是那个男人撞上了刘爽。那是初一二班最高的男人,所以他们的肩膀没能碰到一起,刘爽的头扎在他正隆起的胸肌上——这大概比跟彭坦碰肩膀更有趣,所以小娄在那之后经常看见,她把头扎在他胸前。
小娄有时想对刘爽坦白游戏币的事,但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机会了。刘爽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根本没怀疑过小娄。她也许只会怪彭坦太迟钝,不理解她的用心。何况她已经不跟小娄同桌了,大概因为那顿不成功的西餐。她很快有了新的同桌。新的同桌也会出现在刘爽的餐桌上,那是比小娄更习惯吃西餐的男人。刘爽看起来也不在乎彭坦或小娄的坦克大战了。小娄注意到,她穿上了那双丑陋的军靴,咚咚咚一跳一跳走过的时候,像是老了十岁。小娄便希望她马上就去当兵,最好明天就走——这曾经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小娄时常看见,高个男人小心翼翼避开县政府大院门房里的那些人,拿几本作业去找刘爽。小娄希望刘爽最好不要刚洗过头发,要么别再用柠檬味的洗发水。那干净的柠檬香味,就像被投币口吞掉的币,一点一点消失,最后再也没有了。
刘爽还是会跟小娄说话,“嘿,小娄,八婆们又开始搞妇女工作了。”小娄觉得,她可能都不知道他已经很久不打游戏,而那张记录辉煌战况的表格,他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她的语文作业本上。
小娄只好让自己也忘掉这件事,安慰自己不过做了自认为最正确的决定。毕竟那时他多么需要那些小玩意儿。他需要闯过那一个又一个难关,那些币是必须的代价。而彭坦,有他自己的难关,游戏币帮不了他。他们不一样,彭坦曾想让自己跟小娄一样,但没成功,就像小娄还没学会怎么用英语借橡皮一样,不成功。这没什么,小娄觉得自己只是不能接受,正确的决定没有正确的结果。他无论如何还是冲不出一百二十六关,就像是被倒掉的那些幸运星,再怎么挣扎还是会落进下水道。裹胁它们的力量太强大,再挣扎也无益。在塞入最后一个币的时候,小娄几乎觉得胜利在望——不是通关的胜利,而是像那些星星一样,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放弃挣扎,就这么沉下去。他把币塞进去,跟按下马桶的抽水按钮,其实是一回事。
在听说彭坦的事情之后,小娄想起那种沉下去的感觉。
彭坦有时站在自家鱼铺门口,会看着二楼紧闭的窗户。窗户外那件晾晒的校服,像是一块没着落的白色纸片,在空中乱七八糟晃。彭坦在几何课上添加的那些辅助线,并不能将它安定下来。小娄猜想,彭坦可能是想去固定住那校服,才扔了网兜上二楼的。小娄从来没去过鱼铺的二楼,县城没人去过那里。人们不知道彭坦在二楼看见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彭坦每晚都睡在二楼的某张床上。那张床与其他床之间,也许只隔一块布帘。
人们只说,彭坦从二楼窗户冲出来,抓了一把那纸片一样单薄的校服——说明他不想死,想死的人不会挣扎着去抓什么东西。校服扯动了晾衣绳,这让他看起来很像一只风筝,晃悠悠,然后落下来。人们觉得彭坦果然太瘦,可以挂在晾衣绳上。
小娄不知道为什么竟想起彭坦那篇被唐疯子念过很多次的作文《难忘的一件事》。“又起风了。凉凉的秋风吹落树上的黄叶,也吹开记忆的窗帘,让一些往事露出。那不是愉快的往事,为什么还会被我想起?我想,因为那是一种提醒。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对自己却是大事,它一直在提醒你,那些你忘不掉的‘从前’,跟‘现在’一样无法改变,所以你要努力改变明天??”
没人死,死的是三条黑色鲤鱼,它们被彭坦压死的时候,可能都没想到,了结它们性命的是这个平时连网兜都用不好的主人。
彭坦的舅舅再没出现过。彭坦的妈妈后来把鱼铺转让给一个被钢铁厂买断的工人,然后搬去钢铁厂。在那里,他们几乎不花什么钱就能租来房子。白胖的女人便再不出门。打通了坦克大战的彭坦也再没去过游戏厅,有一次他告诉小娄,准备离开县城,可能会回他妈妈的水乡,鱼铺还是挣了些钱。
小娄想,其实彭坦对水乡完全没有记忆,水乡的人应该天生就知道怎么捞鱼。彭坦其实也不知道水乡会不会起风,会不会有凉凉的秋风吹落树上的黄叶也吹开记忆的窗帘。但彭坦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担心,也许是因为现在他终于不需要捞鱼了,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把坦克大战打通关了,这是无人能敌的战绩,也许是他终于做了些什么,就像加了几条辅助线,然后解开了那些几何题。
又是秋天,又起风了,小娄枕头边墙上那个位置,还一直空在那里。但他不怎么注意了。再明显的空白,时间一长,也会习惯。
彭坦已经转学离开,唐疯子有时会在作文课上说到彭坦的作文,说得最多的,还是《记难忘的一件事》的开头,“那是一种提醒。对别人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对自己却是大事,它一直在提醒你??”小娄一直在想彭坦在那篇作文里,到底写了一件什么难忘的事,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就想问问刘爽,又想起刘爽也走了。她爸爸给她改了年龄,让她去北方当兵,文艺兵,听起来很适合她。小娄于是又在墙上那张魂斗罗的表格里,找刘爽写的那个好看的9,想起那时对她说,“他跟你不一样”,她的回答却是,“走了别回来”,他觉得肚子里又有酸西红柿的味道了。
君已老
周李立
老孟摔了手机,后悔不已。因为摔手机的原因太难启齿——他受够了微信朋友圈里那些“花儿”。那些“花儿”,不是比喻,是真的花儿,玉兰花、迎春花(有人显摆地注明,迎春花的学名是“连翘”)、桃花、梨花、李花、樱花……还有人发布了一些诡异的花朵的局部特写,半个花瓣、一线花蕊,让人竞猜,故弄玄虚地悬赏——谁也不知道猜中者到底有没有获得奖励。
这世界就是这样,微信朋友圈不是一个圈,是无数个圈,这个圈和那个圈之间有没有交集,一看便知——老孟只能看到和自己是好友的那一部分人的答案。这只会加重老孟的愤怒: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花。他倒是很好奇谁会看看花蕊就知道这是什么物种,好比看着婴儿就知道人家祖宗的光辉事迹。老孟本就是“脸盲症”患者,又轻度近视,丢三落四,所以时常忘记带眼镜——反正他是看不出来。他还坐坏过自己两副眼镜,这是另一桩让他不想启齿的事。为此他在重新去配眼镜时都宣称,眼镜是摔坏的。除了眼镜,他还没有弄坏过别的物件,可见他作风老派,生活俭省。其实连坐坏眼镜这样的事,也该算是无意之过。
但这天,他确实是有意摔坏手机的,然后他再也不用看那些盛开的花朵了。
这个春天来得很迟,四月下旬仍然让人心发凉,像丢了钱包一样发凉。北方的暖气,三月就停止供应,在几个虚假的春日天气里。后来气温一降再降——老天爷有意哄你们玩儿呢。老孟把已经收在床底下几个箱子里的冬衣又翻出来穿上,哆嗦着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不然为什么这么怕冷,完全不像血气方刚那时候了。
老孟本来也不算很老,三十五岁,血气该是恰好方刚的,可是所有人都叫他老孟,这称呼从十八岁开始就再没离开过他。那年他刚上大一,入住宿舍第一天大家各报出生年月,他就成了当之无愧的“老孟”。他那时还为此得意,忽略掉了其中隐含的深意——“老”并非天成,而是后天养成的,就像谁谁谁说过,女人也是后天养成的一样——所以,在成为“老孟”的十七年后,老孟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为什么?因为他竟然讨厌看见朋友们发的那些花朵照片。那些朝气蓬勃的鲜花,其实还是很好看的。但他老了,越老才越害怕各种有朝气的东西,朝霞、花苞、振翅的鸟或者欲滴的青草……那些人总是发布这些东西。老孟觉得自己也可能还有些害怕,但他不愿承认。他是男人,男人就不该承认真的有害怕的东西,所以他才容忍自己用男人的方式粗暴地解决问题,具体来说就是把手机摔进了鱼缸里。不过,应该是“扔”,因为力度并不大,但我们还是说“摔”吧,因为老孟这天的确不开心。摔,这动作更适合他,毕竟他还不想老呢。
鱼缸里有一尾斗鱼。斗鱼实在是很酷的一种鱼,它时常拖着漂亮的紫红色长尾在鱼缸中悬浮,一动不动,像琥珀中凝结着的一只昆虫。但它只是一条鱼,一条鱼就该一天到晚游来游去,就该只有三秒钟记忆。它怎么会愿意当一只安静的琥珀里的鱼呢?每日故作深沉,眼睛都不眨一下——这当然是因为它没有眼皮。这一点老孟还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