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用一款红色的小米手机,当然是风骚的机型。红色小米掉进鱼缸里,斗鱼似乎受了惊吓。不过很快,它又恢复了日常状态,继续沉思。它悬停在手机上方,长长的紫红色鱼尾,轻轻扫过手机显示屏,像是人类幸灾乐祸时得意地抖着腿,又像是在手机上划出“手势密码”,老孟的“手势密码”是一条直线——它果真是一条有心机的鱼,似乎知道他的密码。但只一会儿,它停止了抖尾巴。大概连嘲笑老孟这件事,它都已经不屑干了,有什么意思呢。
老孟希望它是条活泼些的鱼,那一刻他更坚定了这想法。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在这条爱思考的、死气沉沉的斗鱼之前,鱼缸里曾经有过两条短命的金鱼。它们的命短到老孟还没有将它们完全区分开。他有“脸盲症”,对金鱼也一样。他本来还想给它们取名字呢,可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它们在这个世界上这家里,还没有获得自己的称谓,比如老金、老鱼、老孟之类。它们只存在了一个晚上,便将鱼身遁入马桶——这是老孟三十五岁这年做过的最不忍的事,把两条金鱼尸体,倒入马桶。他不愿想起这件事,偏偏足球大的这个圆形鱼缸,空荡荡的,在时刻提醒着他。鱼缸就像那种鸟的空巢、老人离世后的空床、女人出走后的枕头一样,让人联想起些生死和离别的事,并因此无法痛快地活着。尽管你并不是凶手——不过这也说不定,老孟到底是不是杀死两条金鱼的凶手呢?他不确定。毕竟他从来没养过鱼,也没养过狗、猫、鸡、鸭、兔子,他没养过所有这些有生命的东西,更早的时候连植物也没养过。所以,他缺乏经验,很可能是他犯了什么错,用了错误的水、错误的温度、错误的方式……最终让两条金鱼赔上性命。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觉得最好把问题归结于,是它们自己太过娇贵了些,卖鱼的老板当时就是这么说的。金鱼是娇贵的、脆弱的,所以只能早夭,红颜薄命,命当如此。但这实在让人丧气,毕竟是老孟第一次尝试照顾另外两个活生生的生命。它们辜负了他,这些小东西都辜负了他。
他不信邪,于是才又有了这条斗鱼。老孟买下它的唯一理由是,它命大,很容易活。卖鱼人甚至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谁把斗鱼都养死了的事,当然,一条鱼一个缸,两条斗鱼如果在一个鱼缸里,就必须斗死。”斗鱼之乐在于“斗”,简直其乐无穷。
那当然就是它了!只能独居的鱼,信奉“一山不容二虎”的王者的鱼。他只希望它能长寿,却没想长寿意味着迟暮,比如长寿的乌龟,也不爱动。是的,就是这个词,迟暮。
老孟养金鱼,便是因为意识到这种迟暮。他那天在朝西的厨房,看见光辉的夕阳,但那只是片刻的事情,很快夕阳的光辉,就化作深棕色的天,或者云。谁知道是什么,总之,都是黑暗的先遣兵,都在告诉老孟,瞬息间便会莅临的漫长黑夜。而黑夜,是如此可怕,仿佛白天永远不会到来。老孟曾经在微信朋友圈里,看过这样一首诗,“我是黄昏的儿子,爱上了东方黎明的女儿,但只有凝望,不能倾诉,中间是黑夜巨大的尸床。”他很快发现作者是顾城,在新西兰杀妻又自杀的抑郁诗人。他对杀人狂没有好印象,对诗也是。于是他不再接着读下去。但他却真的记住了这句子“我是黄昏的儿子,爱上了东方黎明的女儿”。
“我爱上了东方黎明的女儿”,她的名字叫——算了,现在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小市民的女儿,生下来就会谨慎地使用洗洁精和洗发水。她最擅长的还是在下午的花市,用五块钱买一大堆零散的减价的花枝,回家来自行组合,装在大可乐瓶子剪成的花瓶里。这种花瓶曾经在房间里到处都是。插花这件事,让她深感满足,已然超越了获得“社区节水标兵”称号的那种满足。鲜花,那毕竟是昂贵的浪漫,但她却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所以她也该算“持家有道”。可那是什么“道”?鲜花又不是生活必需品。她是那种会偷藏公共洗手间卫生纸的女人,她不应该陶醉于这些不必需的东西。
“因为生活需要美。”她告诉他,无法掩饰淡淡的鄙夷。她在满是陈年油渍和果渍的睡衣上,擦干因为插花弄湿的双手,于是睡衣上又多了一重水渍,各种污渍交叠之后,倒也不那么明显了。那睡衣上的小熊图案,密密麻麻,但统统大头朝下,像往地面坠落。为什么裁剪这件睡衣的人,不让小熊头朝上?从她穿这件睡衣的第一天开始——那是哪一年了,他想不起来,但一定很多年了——他就想知道答案。那个做睡衣的人,她为什么不去告诉他,“生活需要美”——这种蠢话。
但是你总会习惯的。女人的睡衣,上面的污渍,或者坠落的小熊,老孟不可能终生都在这些问题上耗费生命。他不再跟她争辩,反正家里那些时不时更新一下的鲜花,至少还不错。
夏天曾经是鲜花频繁出入老孟居所的季节;冬天里,鲜花自然成为奢侈的东西,所以春天的时候,人们才发了疯一样地成为鲜花的崇拜者。从怀柔到门头沟,从昌平到平谷,从房山到大兴……北京各区各县的花,连日来频繁现身在老孟的微信朋友圈里。他们都用着高清摄像头的智能手机,微距拍摄,花朵毛孔毕现,像少女的皮肤,剔透、闪光。他们兴致勃勃,配图配文,都成了厉害的编辑、高超的摄影师。老孟连日来翻阅鲜花图册,春天的欣喜全无,只觉得越来越难受。
放下手机,他环顾居所,所见竟是一些快要萎落的花枝,可乐瓶子的商标已经被揭掉了,但揭得并不彻底,还留下一些白色胶印。瓶子里都有半瓶水,水面上漂浮着白毛,恰似他自己。
他已经老了,再好看的花,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到底能养活什么?”她走的时候,这样问他。她大概是很认真的,人总会对什么事情认真一番。比如他,那时决定要认真地解决这一问题:他也可以养活很多东西,比如鲜花、比如绿植,比如金鱼(这不提也罢),比如斗鱼,甚至一只猫或狗这般高级宠物,比如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个家庭,只不过,他需要证明。
她认为他什么也养不活。这是她走的原因。走,是一种不太准确的说法。其实是飞,她坐飞机离开他,回了老家。小市民的女儿竟然花大价钱买了飞机票,她不告诉他,她如何舍得这笔大价钱。总之,因为他什么也养不活,她得自谋生路去了。她一直在自谋生路,用打折券或者秒杀买价格低得可怕的日用品,而他呢,还是“老死去吧!”她如是说。小市民的女儿并不忌讳言语上的直白暴露。她向来想说便说,想做就做,想睡觉就睡觉,所以她想走的时候,也就走了。“你能养活我的时候,我再回来!”老孟没听出来她内心到底希不希望回来。但他却很想证明,他也能养活一点什么东西。
他最先尝试的,是绿植。这是巧妙的开始,绿植总是顽强的。仙人掌大概更容易,但因为太容易所以也无法证明赡养者存在的意义。他需要一点难度。但他没有时间见证绿植的生长,那盆不知道什么种类的绿植,从开始到现在始终如一,它没有生长,无法为他作证。他每日用喷壶洒水,三日之后便心急如焚,恨不能揠苗助长。
老孟倒是有个场外援助嘉宾,就是他自己鳏居多年的老父亲。老人家应该普遍懂得养草种花,但电话打过去,老孟的父亲称自己不懂这个,或者他只是认为老孟不应该捣鼓这些事,“什么,你在养花?你干什么要养花啊?退休啦?那是我们老人家干的事儿。”反正他不想谈论养花种草的事情。父亲同样不想谈论的,还有她的离开。如此,他们所能说的话,也没剩下太多。老孟最后叮嘱父亲,注意防寒,春捂秋冻,这毕竟不是一个善意的春天。但父亲很不耐烦,说,“你怎么跟老人家一样?”
老孟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老了。老的标识是什么?是别人都说你老了?是你开始养花种草了?是你害怕那些新鲜的东西了?是你变得啰嗦讨人嫌了?还是越发害怕黑夜,担心睡下去便再也醒不过来?或者只是每一天都只是这样过着,怀着活一天赚一天的侥幸?……无论按哪一条标准,都确定无疑的是,老孟老了。
但好歹绿植是活的,只是活得不明显,日复一日,生命应该起劲儿地成长。老孟去花市询问哪种植物长得最快,他焦躁起来——这也许是不错的预示,证明他还年轻,还可以为一些事情急躁不安。乱花渐欲迷人眼,老孟在花市迷失。他下定决心不去招惹那些五块钱一大捧的廉价打折的花枝,残缺的玫瑰、发黄的百合,这都让他想起她的插花作品,那些不忍细看的缭乱装饰,像他们婚姻一般潦草、有名无实。但那些新鲜的从云南、东南亚、新疆乃至欧陆空运来的鲜花,又标着昂贵的价码,像模特一般美得虚幻。他最终看上那些盆栽,塑料的小花盆里装着浅浅的泥土,深绿色的枝叶上隐约可见的花苞。这才是他需要的东西,价廉物美,有根有土,真实亲切,恰如生活最好的状态。他拎着两个小盆栽走出花市,心里默念着“生活需要美”的箴言。那一刻他是年轻的,含苞待放。只要他用心浇灌,何愁无花可赏。
他独立经营养花大业。一盆茉莉、一盆山茶,小盆上贴着标签,上面写着它们的种属,省却他无法区分它们的烦恼。他对农桑之事所知甚少,他向来也只是小市民的儿子,城市的僻静角落里长大,一生再也没有离开过这片棚户。世界变化快,棚户四周摩天大楼顷刻落成,他只能坐井观天,疑心再也无法跳出这口深井。他的生活变化太少,大概这让他感觉到——迟暮。老父亲遗传给他的,不只是相貌,还有性格乃至生活轨迹。老孟接父亲的班,做父亲一生都在做的同样的事,他也会在父亲退休的年龄合理退休,然后无所事事,除了盘算当月退休金何时到账,就是每日对自己的儿子表达深刻的失望。他们是现实主义的父子,没有互诉苦楚的传统和必要。
茉莉和山茶,如果如愿开放,也许花朵都该是白色的,虽然也有粉红色的山茶花。老孟认为,白色的花朵是不俗的,他可能真的厌烦了她那些垂头丧气的红玫瑰。何况他的花,是他养活的,跟她投机取巧买来的便宜货根本不一样。
但是,花没开。
白色的骨朵,眼看着一天天变黄,最后变成茶水一样的棕色。这种变化恰如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眼角的第一条皱纹,很快,那分化为无数条细纹。她尖叫着,上身前俯后仰地晃,睡衣上大头朝下的小熊也跟着晃。她说怎么办?怎么办?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这时理解了她的恐惧,那些花,根本就没开好,怎么就迅速老化?但他那时没理她,觉得她既有小市民的势利,又充满女性的矫情,两种身份的缺点都被她发扬光大,他不喜欢她如此行事,他也不喜欢她,但她知道怎么让花朵长久开放,哪怕它们出生并不高贵,只是花店不要的残枝。他有些怀念她在的日子,那些清淡的芬芳,至少可以填满房间。现在这变成困难的事。这间朝西的房间只有日落时分才会被填满,被那些即逝的夕阳填满。这真是糟糕的提醒。那些夕阳穿越摩天大楼射入他低矮的住所的时刻,随着春分的过去,一天天推迟。他坚持让两盆泛黄的花,接受夕阳的照射。花朵需要阳光才能生长开放,这是孩童都知道的常识。但夕阳呢,算阳光么?它们在夕阳的光辉中泛起一层金色的浅晕,倒和花骨朵的萎黄极为协调。现在,连那些深绿色的叶片也开始变硬、脱落了。他明明谨慎地执行着浇水的任务。它们辜负了他,连这些小东西都辜负了他。它们在暗沉下来的夜色里,像疲倦的老者,厚着脸皮。他重新回到空荡荡的房间,怀着深沉的挫败感等待着“黎明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