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刘慧英应该怎么办呢?她能冲上前去认回自己的女儿吗?显然不行,她得潜伏在周围,慢慢找机会靠近小颜,看看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想到女儿这些年来像个皮球一样被人传来传去,而如今母女终于能相认,像足了荧屏上那些编造的煽情剧情,刘慧英就控制不住情绪,找个人少的角落大哭一场。刘慧英感觉这辈子没对不住丈夫章发财,倒是对不住女儿小颜。
刘慧英像个侦探一样蛰伏在余紫鹃家门口,整整两天,余小颜都没走出家门一步,看样子她不太喜欢马街,或者对马街早已没了兴致。一直到第三天大早,余小颜才和养母余紫鹃告别,独自走出马街,坐了12路公交车,直往市区而去。刘慧英跟着上了同一辆公交车,就那么一路,跟到了余小颜的学校——圳下中学。那是圳下城最好的中学,余小颜当时正读高二,同时也是学校最棒的钢琴天才,经常代表学校外出比赛和演出,已经是圳下中学的一块品牌、一个小明星了。这些,刘慧英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她当然为女儿感到自豪。刘慧英进不到学校里去,她只能又守在门口,等余小颜出来,再找机会相认。刘慧英有点后悔没设法在公交车上就让女儿看到,她完全不应该躲在角落里,像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应该光明正大,认回属于自己的女儿,不管女儿现在管谁叫妈,真正的妈妈也只有刘慧英,这是从她的子宫里生出来的骨肉,谁也改变不了这个铁定的事实。
事实上,刘慧英又羞于面对女儿,她一方面信誓旦旦,心底充满的却是对女儿的亏欠和愧疚——她心如刀绞!深感自己不配站在这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面前,然后还恬不知耻地自称“母亲”。
12
莫明每个月的探监日都去见了余小颜,大多数情况,还是沉默比说话多。不知是出于对奚绍言的朋友的尊重,还是本身对莫明的印象就不坏,余小颜对莫明的采访还是有着足够的耐心,基本上该说的也都说了。余小颜本就不是一个健谈的女孩,再说也不愿意揭开伤口示人,甚至等同于往伤口上撒盐。
为了厘清整个事件,莫明还走遍了所有与事件有关的地方,他去了余小颜父母的家乡,湖南的一个偏远小镇,在那他找到了章发财的亲人,并做了一些访谈,章家的亲人说起章发财的死还是对刘慧英咬牙切齿。莫明了解到,章发财已经是刘慧英的第三个男人了,前面两个男人都死于非命,因而人们对刘慧英便有了忌讳,说她克夫。更让莫明吃惊的是,余小颜也不是章发财的亲生女儿,她是刘慧英和第一个丈夫生的,父亲死后,年幼的余小颜就一路跟着母亲改嫁。后来,刘慧英遇到了章发财,刚开始小两口感情不错,一起在马街摆摊卖臭豆腐,生意也还行。刘慧英以为这下可以白头偕老了,可是,命运又转了个弯——章发财染上了****。这弯便把日子都转没了,连人带车,一起摔进了命运的黑暗角落里。
刘慧英是个孤儿,莫明在她的家乡没找到一个她的亲人。
莫明又去了一趟粤东南溪县,那里是余紫鹃丈夫的家乡。余紫鹃的丈夫是个残疾人,全名叫罗乙枪,他当初其实是潜逃到圳下城的,身上已经背负着命案,几年后,警察找到马街,他便抛下妻女逃命了,这也是后来他为什么突然失踪而余紫鹃却一字不提丈夫去向的原因……
莫明觉得这些与余小颜相关的人物一个个都立体了起来,他们看似平常,其背后却都有着不平常的故事。
除此,在与余小颜的多次接触中,莫明注意到,余小颜最不愿意提起的却是父亲——也是她的养父,她从记事起面对的就是一个个不同的养父——章发财,那个被妻子刘慧英一刀捅死了的男人。按理说,章发财死时,余小颜已经记事了,即使不能理解父亲怎么突然从生活里消失,至少也应该记得父亲的容貌,或者关于父亲的一些回忆……然而没有,或者是余小颜不愿意提及,在莫明看来,她好像是在刻意回避。莫明多次询问余小颜对章发财的印象,她都沉默以对,或者说:“咱们说点别的吧。”倒是对罗乙枪和余紫鹃,余小颜无不愧疚地说,“他们都是好人。”尤其是罗乙枪——那时余小颜已经上小学了,罗乙枪每天开着电单车去接她回家,她就觉得那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他几乎是一个有求必应的父亲,余小颜要路边摆卖的气球,或者煎饼、煮花生、棉花糖……罗乙枪都会停下车,一拐一瘸迈着他的假肢过去买了,再一拐一瘸拿回来给余小颜。余小颜喜欢玩魔方,罗乙枪便给她买了各种各样的魔方,放了一箱子。就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有一天早上醒来,没见到,从此每天早上都见不到了。余紫鹃早上送余小颜去上学,傍晚余小颜盼着父亲出现,却发现来到眼前的还是余紫鹃,天天如此,持续了半年,余小颜才在内心里确定——父亲真的消失了。
奇怪的是,对于父亲的消失,作为母亲的余紫鹃却一字不提,似乎她并不在意此事,或者假装它的不存在。因为母亲的不愿意提及,使得余小颜也小心翼翼,她同样不敢,只要一说起,余紫鹃就会制止她,叫她不许提。余小颜不清楚他们夫妻间发生了什么事,这让她不得不想起藏在记忆深处的记忆,她浑身打颤,且伴着失声尖叫,如此反复,病情越来越严重。余紫鹃带余小颜去看过医生,医生给出的说法很奇怪,说余小颜可能是患了癔症,身体会经常不受大脑控制,突然发出什么声音或做出什么动作来。
“她小时候受过什么刺激,或者惊吓吗?”医生问余紫鹃。
“没有啊。”余紫鹃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歪着头回想。
“多留意照顾吧,或许慢慢长大了,会好点。”医生说着,似乎也无能为力。
13
余紫鹃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余小颜身上,她把余小颜当作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容不得有半点损害,甚至,余紫鹃都不允许余小颜在外面交朋友,包括走得近的同学,女同学都不行,男同学更不行。除了上学,余小颜只能呆在房间里,学习,练琴,学习,练琴……余紫鹃不允许她像其他女孩那样到处玩,或者在马街上游荡——余紫鹃希望余小颜成长成一个完美的女孩,就像一块玉,她不想看见余小颜这块美丽的玉上有半点瑕疵。
在任何场合,或者面对任何人,余紫鹃都坚称余小颜是她的亲生女儿,所以她时刻害怕有人会在余小颜面前捅破那么一层秘密。事实上,余紫鹃的担心也是多余的,马街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余小颜的来历了,就算知道,谁又会多管闲事去告诉余小颜这些呢?再说,余紫鹃其实低估了余小颜的记忆力,她一直都记得自己的身世,只是她假装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是为了博取养母的好感——尽管余紫鹃对她已经够好的了。余小颜总担心有一天养母会突然变脸,就像童话书里那只假扮外婆的大灰狼。
“所以,莫先生,你应该能理解,当我的亲生母亲找到我的时候,我第一个跳出来的想法就是对养母的隐瞒。我不能让她知道,否则她怎么可能受得了?她的占有欲太强了,她就把我当成了她的私人物品,她养我多年,把最好的都给了我,她觉得她有足够的资格来支配我的人生,甚至身体,一举一动,交什么样的朋友,说什么样的话……是的,她心里肯定在想,你的亲生母亲,除了把你生下来外,还能给你什么呢?从这点看,她比谁都感到骄傲,她觉得我的优秀是她努力或者说实验的结果。是的,就是一个实验!”余小颜一激动,拿起双手,绞合在一起,绞得发红。莫明第一次见到余小颜的手,确实是一双弹钢琴的手,纤细,修长,白皙,像是刚从牛奶里泡出来的样子。莫明难以想象余小颜如何在监狱里还能把双手保养得这么好,更难以想象这双手曾经还试图肢解养母的尸体。
“那你是怎么遇到你的生母——刘慧英的?”
“是的,我遇到她了,或者是她本来就在那儿等着我,等我多久了,我不知道,我一般是不会走出校门的,除了回家。我的养母不希望我抛头露面,刚开始我也反感,试图反抗,后来我就知道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没有她,我什么都没有,继而也什么都不是,于是不用养母控制,我自己都不想出来了,我真正成了她所希望的那样,这点让她很欣慰。我深居简出,甚至在宿舍里,都不习惯和别人说话,他们都认为我是个怪人,因为钢琴,他们又只好说我是怪才。有一段时间,我患了怕光症,双眼一遇见亮的东西就会头晕,外面亮堂堂的阳光,以及多媒体课堂上投影仪的光束,都是我要躲避的——有一天我在校门口晕倒了,那天的阳光真大,事实上我是中暑了,没人敢靠近我,包括我的同学,是她把我扶到旁边的一棵榕树下,她掐了我的人中,我才慢慢醒过来。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我是在做梦。你理解吗?就那种时候,特别像在做梦——我竟然见到了我的母亲。尽管已经多年不见了,七八年了吧,但我还是认得她的,她除了老了一点,其他基本没什么变化,她还是那样,最重要的是她还是我的母亲。我认得她,而她也认得我,她不但认得我,还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我。”
“然后呢?”
“然后,我骗了她——我的养母,我说我不想在宿舍住,我要她帮我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我想一个人住一个房子,跟谁也不接触。这正好符合她的意思,事实上她早就希望我那样了,她不相信任何人,自然也希望我不相信,尤其是男人。她不惜花很高的价钱,为我在圣淘沙花园租了一套公寓。然而我得寸进尺,我又说我照顾不了自己,我得请个保姆,就这样,我把我的亲生母亲安排在了身边。平日,就我们母女一起生活,我的母亲在狱中学到了一手好裁缝,她能为我做最朴素最好看的长裙子……那段日子是我最惬意最开心的。然而,一旦养母要过来看我了,我的生母就不得不装出一副保姆的样子,为了防止被我的养母认出来,我的生母还得故意装扮得像个乡下妇女,唯唯诺诺,躲在角落里不敢抬头。每当我的养母摆出一副教训人的姿势在数落她花钱请来的保姆时,我的心就像被人踩在脚下揉动一样痛苦……可是,我能为母亲做什么呢?”
“尽管你们小心翼翼,最终还是被发现了,是吧?”
“是的,她从我的老师那打听到的消息。事实上,消息其实是我的生母故意放出去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以为那样,破罐子破摔,事情摊明了,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从她手里要回我了。她低估了她的能力,或者说狠毒程度。”
14
有一个问题,莫明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刘慧英杀死了余小颜的父亲章发财,余小颜不但一点不恨母亲,反而在母亲出狱后找上她时,在养母和生母之间还更倾向于生母,不顾余紫鹃的养育之恩。这显然是不太符合常理的。莫明问过奚绍言,奚绍言说,案子虽然结了,可这同样是他的疑惑。莫明想在刘慧英那里得到答案。
莫明独自去翠竹路的精神病院看了刘慧英几次,每一次刘慧英都管他叫“我的孩子哟”,莫明试图和刘慧英聊天,最终都以失败告终,别说刘慧英说不了话,就是能说,莫明也听不清楚。看来在刘慧英这里是得不到答案了,而余小颜该说的已经说了,既然隐瞒的,也就不打算说了。或许,莫明的疑惑也是一厢情愿,一个孩子对生母的美好记忆,有时确实是养母怎么努力也替代不了的,而余小颜之所以向余紫鹃举起了菜刀,从动机上看,她是为了给生母报仇。奚绍言当庭辩护时,拿出了当年医生开出的诊断:余小颜患有癔症,严重时,她的言行不受大脑控制。奚绍言当然是在为余小颜开罪,余小颜是有隐疾,但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奚绍言和莫明都清楚,余紫鹃伤害到了余小颜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他的生母刘慧英。刘慧英双腿粉碎性骨折正是余紫鹃雇凶干的,这事虽然没得到余紫鹃的亲口承认,在审判余小颜的法庭上,余紫鹃雇请的凶手已经落网,并且当庭承认,是余紫鹃雇凶杀人——对,是杀人,而不仅仅是要了她两条腿。刘慧英命大,躲过一劫,可在那场争夺女儿的拉锯赛中,她显然处于劣势,精神上备受煎熬,很快发现精神分裂症加重,最终神情恍惚,口齿不清,被送进了翠竹路康明精神病院。
余紫鹃大获全胜,她毅然让余小颜转学。转去哪呢?思来想去,如果还在圳下城,便免不了还和刘慧英住在一个城市,谁知道她们母女俩还会不会相见。余紫鹃想到了香港,继而自然就想到了顾辉。余紫鹃和顾家多年没联系了,自从顾老先生去世并把一栋出租楼留给罗乙枪和余紫鹃起,她们一家便没再和顾辉有过来往。如今,因为女儿的事,余紫鹃得主动跟顾辉联系,她有豁出去的感觉,无论如何,她需要顾辉的帮忙,把余小颜转到香港那边上学,顺带也有个照应。顾辉自然还记得这一家子,曾经还是家父的救命恩人,虽然也报了恩,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哪有不帮的道理。事情倒不复杂,有顾辉的帮忙,余小颜很顺利就转学到了香港,再说她有钢琴上的优势,学校方面也乐意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