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两年前侦查这个案子的民警姓鲁,鲁警官已经是个老警察了,一直也就是个警察,眼看其他警员没破什么案子都往上升,他这些年侦破的案子不少,可就是上不去。没办法,就这命。鲁警官说。奚绍言也是因为余小颜的案子才认识了鲁警官,两年来断断续续有联系。应莫明的请求,奚绍言先把鲁警官约了出来,才说明是为了余小颜的案子。“余小颜怎么啦?”鲁警官问,看样子他还记得。奚绍言先是跟鲁警官介绍了莫明,一连串的大词、大作家,要写一部大作品,费了好大劲下来采访,这是个大事情……说得鲁警官一惊一咋的。确实,自吹自擂的话如果是由旁人说出来,不但不难听,还能达到不一样的谦逊效果。莫明觉得奚绍言律师真的帮了自己一大忙,如果将来书能写成,怎么也要在序言里隆重鸣谢。
鲁警官和奚绍言虽是朋友,但他们对案子的看法,具体说是对余小颜犯下的罪行的看法,不说截然不同,至少有区别。与奚绍言的同情不同,鲁警官对余小颜更多的还是不理解,“再怎么样,那也是养育了自己十多年的母亲,管吃管住管上学,回头却把母亲杀了,小小年纪,下手还那么残忍……哎,你们是没见过现场啊。”鲁警官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余小颜本来是想肢解余紫鹃的——我都不忍心说那是她母亲了——她先是用菜刀砍下余紫鹃的一只右胳膊,接着再砍一条右腿,似乎没了力气,毕竟是个女孩,平时十指只敲得动琴键,所以右腿只砍了一半,那场面,血肉模糊,我这辈子也算破案无数,什么都看过,那次还真是让我最难受的一次。一连好几个月,我都没办法平复心情。”
莫明假设,如果奚绍言或者莫明当时也看过现场,估计现在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这也许就是看法不一的根源。
显然,事情没这么简单。鲁警官说:“莫大作家,我再给你讲讲十多年前的另一宗命案吧,同样发生在马街,也跟余小颜有关,可能对你的创作会有帮助。”
莫明当然乐意听。
说老实话,马街年年都有命案,这里人员复杂,黄赌毒,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事都有,但发生在十多年前的那桩命案,却有必要拿出来说一说,倒不是它有多么典型,而是它关系到了余小颜的来历。鲁警官在说之前,还沉默了一大会,理一下思路,可见那还是个比较复杂的事情,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当时鲁警官还只是马街派出所的一名小警员,新手,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看看现场,给嫌疑人做做笔录等。那时他喜欢嚼槟榔,几乎上了瘾,后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戒了。有段时间,一宗普通命案让马街派出所的民警焦头烂额,一个在街上摆摊卖臭豆腐的湖南人被杀了,死者叫章发财,其妻子刘慧英为了督促警方破案,几乎天天来派出所闹,有时还卷了被子带着孩子睡在派出所大厅,案子却一直没进展。
有一天晚上,记得应该是大年初一,大伙都在过年呢,马街派出所却突然有行动,要去埋伏一个蓄谋杀人者,原因是有人报案说被追杀。那天晚上鲁警官本来约好女友一起去逛花市的,结果没去成,女朋友一个劲地打电话催,鲁警官索性关了机。后来鲁警官和那女友分了手。鲁警官至今未婚,要是真追究起来,那天晚上抓捕的嫌疑人就是罪魁祸首。让鲁警官没想到的是,逮到的蓄谋杀人者竟然是刘慧英,这让他们不得不重新分析章发财被杀案。经过一番审问,刘慧英才承认,章发财是她杀的,也就是说,她杀了自己的丈夫,还积极督促警察破案,这女人胆子可真大。刘慧英之所以要杀害丈夫,是因为丈夫长期吸食****,花光了家里所有钱不说,还经常产生幻觉,打骂妻女。刘慧英实在受不了,便起了杀念。至于后来为什么又要杀人,则是因为那人知道了刘慧英的秘密,她企图杀人灭口。刘慧英其实也没敢自己动手,她骗了一个刚到圳下城的年轻仔,想雇凶杀人。没过几天,所谓的“杀手”也落网了,他躲在刘慧英的出租屋里,差点被饿死,警方把他带回派出所时,还带回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就是刘慧英的女儿,后来几经转手,才被余紫鹃收养。
所以,鲁警官无不感慨:当年余小颜的亲生母亲杀夫,判了十年牢狱,如今,她却做出了比生母还要残忍的事情来。这一家人是怎么啦?难道血液里都流淌着残杀的基因。
9
莫明越来越有一个强烈的想法——他要见余小颜。
奚绍言为余小颜的辩护取得成功,加上余小颜有自首情节,最后法院酌情判了余小颜十年牢狱,现在圳下城监狱服刑。依奚绍言说:“还是判重了,对于一个钢琴家来说,有多少如此青春年少的十年,这一生,或者说她的艺术生涯,可能就此毁掉了。”
几天后,莫明跟奚绍言联系,说他要去见一见余小颜,还需要奚绍言帮忙。奚绍言答应了,不过他也提醒莫明要做好心理准备,余小颜不一定会接受莫明的采访,更别说会告诉莫明什么秘密——或者说,这取决于莫明能不能说服她。毕竟重提一次,对于当事人来说,都是一次煎熬。但莫明说:“至少我应该见一见我小说的主人公。”奚绍言理解莫明的意思,就像导演拍电影,总得确认主角吧。
奚绍言这两年来,断断续续去见过余小颜多次,有时也是受顾辉先生委托。作为她的律师,奚绍言只想余小颜能积极起来,走出阴霾,出来后继续音乐之路。
圳下城监狱离41区比较远,在城西坪山,几乎要横穿整个圳下城,而且地处偏僻。说实话,在圳下城生活这么多年,莫明还是第一次听说有监狱的存在,更别说踏进去一看究竟。在此之前,莫明甚至都没想过圳下城除了高楼大厦、工业区、城中村,竟然还有监狱,因为那东西离自己太遥远,似乎一辈子都跟它没有交集的机会。
一些程序上的手续倒不需要莫明担心,奚绍言自会处理。奚绍言先是领着莫明到了监狱长办公室,监狱长姓张,看样子跟奚绍言也是老相识了。事后奚绍言说,也是因为余小颜才认识的,否则一个律师犯不着成为监狱的常客。莫明在外面的沙发上等了一会,奚绍言笑着出来,对莫明说:“没问题了,以后只要是探监日,你随时都可以来。本来,不是犯人的亲属关系,是不能见的。我跟张狱长说了你的情况,他表示理解。但是,你们只能谈案子,关于余小颜的监狱生活,你最好别问,别让人家为难。”莫明点头。随后张狱长也笑着走出来,还和莫明握手,“莫大作家,以前好像拜读过您的作品。”听着就是客套话,莫明当然不会笨到去追问“读过哪一本”。莫明忙说“谢谢”。张狱长又说,“我们这啊,奚律师最清楚了,说是监狱,其实更像是一所学校。每个犯人都能在这里学到一技之长。”莫明觉得监狱长和想象中的不一样,想象中的监狱长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他其实也不知道。
第一次见余小颜,当然得由奚绍言陪着,尽管如此,莫明也难免紧张,那感觉竟然像是半年前父母安排的一次相亲,对方是个设计师,患有洁癖症和强迫症——莫明流了一身冷汗,而她却整天在意莫明有一边衬衣领子没有扣好纽扣。那当然是一次失败的相亲。莫明可不希望这又是一次失败的探视。莫明没想过第一次见面能问出点什么,或者奢望余小颜说出莫明需要的东西,他只想给余小颜留下个好印象,相信他,允许他再次到来……莫明所能想象的余小颜的面容,竟然就是半年前那个患有洁癖症和强迫症的设计师,这让他倍感尴尬。
10
张狱长给予特殊照顾,他们是在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见的余小颜。
余小颜当然不可能和半年前的设计师长了一样的脸蛋,尽管她们的职业满足了外行人一致的想象。相比而言,余小颜要更显柔弱一些,尽管穿着灰色的囚服,仍难掩她所拥有的清丽气质。过分消瘦,或者长期的习惯沉默,她的嘴唇看起来有些泛白和皴裂。见到奚绍言那一刻,她还是表现出了欢喜,跟奚绍言笑着点头,说:“来啦。”奚绍言瞥了边上的莫明一眼,余小颜便也跟着看了莫明一眼,满脸疑惑,转而又看奚绍言。眼看奚绍言又得费点口舌把莫明的“大事迹”跟余小颜说一遍,却让莫明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想把头低下去。
“这是我的朋友,莫明。”奚绍言笑着,伸手拍了拍莫明的肩膀。
莫明以为奚绍言会话锋一转,继续介绍下去,可奚绍言没有,他和余小颜说起了另一个人,看样子那个人和余小颜有着亲密的关系,对余小颜也更为重要。余小颜需要从奚绍言这里获知那人的近况。
“我上个月刚去看过,老人家状况不错,能吃能睡,你就放心吧。”奚绍言用手指托了下眼镜。莫明发现,这几乎是奚绍言的习惯动作。
“真是谢谢你了,奚律师。”余小颜说。
后来奚绍言跟莫明说,其实余小颜最应该感谢的是顾辉。当然,顾辉不愿亲自露面,凡事都通过奚绍言来实现,包括每次给余小颜带钱带物,还有照顾那位“老人家”——莫明不知道奚绍言说的“老人家”是谁?至于顾辉究竟是出于哪种目的,目前所能想到的理由,大概也只能是出于报恩——顾辉的父亲曾得到过余小颜一家的照顾。
半个小时的探视转眼即逝,莫明甚至都没说一句话,他就坐在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他们其实也没怎么说话,更多时间,三人一起沉默,跟想象中的探监场面,完全不一样,没眼泪更没哭声。莫明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他想看一看余小颜的双手,可整个过程,她的双手都放在桌子下面,紧贴大腿。后来莫明才知道,那是监狱的规则,探监时,犯人必须把双手放在桌子下面,因为怕犯人给探监者递送纸条。
奚绍言最后才说:“我的这个朋友,莫明,以后他会经常来看你,他对你的事很感兴趣,你要是感觉他不讨厌,当然,你自己也愿意的话,那就跟他说说。他是个作家。”奚绍言说得轻描淡写,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莫明倒突然对奚绍言佩服起来,这么一说,该说的似乎也都说了,不至于让人心里有压力,继而产生抵触心理。余小颜又看了莫明一眼,两人相互点了点头,或许是有奚绍言在场,她不便当场回绝。余小颜转身在狱警的陪护下出去了。莫明和奚绍言还坐在房间里。两人沉默了一会,似乎还不愿意那氛围消失。莫明有话要问奚绍言,却欲言又止。奚绍言突然说:“我们一起去看看老人家吧。”似乎早就知道莫明想问什么。
离开坪山,奚绍言和莫明来到了市区翠竹路一家精神病院,在那里,莫明见到了奚绍言所说的“老人家”。老人家其实不算老,五十岁左右,和余小颜一样清瘦。莫明一见“老人家”便吃了一惊,眼前这人,像谁?对了,就像余小颜,准确说,是余小颜像她。莫明看看这个坐在轮椅上对着一棵香樟树傻笑的妇人,再看看奚绍言。“没错。”奚绍言说,“她就是余小颜的亲生母亲,刘慧英。”刘慧英显然认得奚绍言,她想说什么,却很艰难的样子,口齿不清,“我的孩子哟……”莫明听出了刘慧英的话。“她现在见谁都这么叫。”奚绍言突然有些伤感,“如果真要写,你要好好写一写她,她是整个案件的关键。当然,她已经不能和你说什么了。”
11
刘慧英十多年前因为杀夫判了十年,由于表现良好,几年前提前出狱了。出狱后的刘慧英没别的愿望,只想找到女儿小颜,如果小颜还在的话——刘慧英不得不这么假设——应该十八岁了。
刘慧英一片茫然,无论怎样,她第一个要去的地方,肯定是马街。
多年不见,马街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也不至于让刘慧英认不出来,因为工业区还在,41区的城中村还在,马街还在……当然,马街上的人肯定是换了一茬又一茬。所以,刘慧英走在马街上,就是一个陌生人,她甚至还认出了她和丈夫当年卖臭豆腐的摊位,如今已经变成烧烤摊了。当然,也就是在那个位置,刘慧英趁两帮打工仔斗殴,场面一片混乱之时,用一把准备多日的手术刀捅穿了丈夫章发财的心脏,继而成功地嫁祸于斗殴的人群……刘慧英本以为百无一漏,是天在助她,她还应该闹一闹,越凶越好,越凶越值得同情。刘慧英闹了工厂又闹迟迟不见动静的马街派出所……弄到最后,刘慧英自己也糊涂了,仿佛她的丈夫真是另有其人所杀,她真是一个无辜的可怜的刚刚死了丈夫的女人。事实上,从那时候起,刘慧英就已经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刘慧英与余小颜在马街上的相遇,完全是一次偶然。其实就是那么一眼,刘慧英就认出来了,从眼前走过的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当时刘慧英正在一家快餐店吃饭,一口饭才刚扒进嘴里,立马就吐了出来,起身跟在余小颜身后,跟出了半条人头涌动的马街——那天是周末,马街一周中最闹热的时间。刘慧英一边紧紧跟着,怕跟丢了,一边泪水却已经流了满面。她一直忍住哭声,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长至脚踝的褶边白裙的女孩,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已经是一个高挑少女了,而在这个成长过程中,作为母亲的刘慧英却是缺席的,这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多么失职的事情啊。
就那么一路跟着,最后,刘慧英眼看女儿走进了一间铺面,对一个妇人说:“妈,我回来了。”仔细一看,那妇人挺眼熟,一想才想起是以前的房东余紫鹃,当时刘慧英就租住在余紫鹃的出租楼上……仿佛,往日的所有画面都涌上了刘慧英的脑海。至于女儿为什么管余紫鹃叫“妈”,这是不难理解的,是余紫鹃收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