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一旦城市起风,他能短暂飘到上空,运气好的话,还能恰好落在工作地点。毕竟手机导航功能强大,循着信号,最差也能落在公司写字楼楼顶。
李挪曾降落在办公室外面的阳台上。当同事们愕然地看着她从阳台走进来,都觉得非常震撼。李挪人生中最强劲的存在感,就是从这里逐渐积累的。
无奈,专注个人生活的日子很短暂,住进暂安处3区没多久,她就在一次集体入厕的队伍里,突然就走到了最前面。因而,被俱乐部成员推举为队长,就像前任队长和前前任队长那样。
当队长的日子不好过,首先要应付的,是房东的检查。
根据新出台的城市管理条例,所有隔断必须拆除,多余的租客要遣散到别处。
队长的首要职责,就是如何躲避这场大检查。在房东到来之前,拆掉这些隔断,再在他走后,让一切恢复原样。这场“指挥工程”,虽然比大阅兵轻松,但对于李挪这样一个自己房间都整理不好的人,真的很伤脑筋。
鉴于“指挥”对李挪而言也很难,她只能选择自己动手。她唯一的队友,就是赵自鸣。
赵自鸣先把隔断板以最快的速度拆除,在仓库搭建了一架立体车库。
仓库是俱乐部的集体活动中心,很小,外面看起来只有20平方米不到,进去之后却能容纳至少一百个人。
活动中心每周六会放电影,平时没有人进出。偶尔会有外人来,但都很少。基本是自娱自乐。有时候会有外卖小妹端来咖啡或啤酒,大家就整夜看电影,直到放映机发烫才收手。
赵自鸣把隔断板全都放在仓库里,并用胶带把门封得死死的。看起来,似乎废弃很久。
只是,他搭建的这栋立体车库里没有车,只有一个个包袱,像新鲜待售的肉,整齐地摆在货架上。
其中有一个包袱是赵自鸣从来没打开过的。它落满了灰尘,看起来将永远脏兮兮的。俱乐部别的成员也有这样一个包袱。有的人对包袱比较好,会随时清洗,比如李挪。但李挪清洗包袱的过程非常简单粗暴。
她通常只会打开厕所旁边的公用洗衣机,把整个包袱塞进去胡乱搅一通,也不管里面的东西会不会洗坏。
然后不以为然地展示她的包袱——那里面放着239张城市地图,在洗衣机里已经搅成了纸屑。一掏出来,就纷纷扬扬像头皮屑一样洒满了地面。
它们先是不规则地铺在地面上,没太久,就渐渐自行组合,等赵自鸣再回过神的时候,地板上已经印满地图,印满239张地图。
地图们层层叠叠,摞起来的城市地标们看起来逐渐立体。赵自鸣眼前呈现出一片三维景象,他在上面轻轻走了几步,觉得步履维艰。
这些地图和赵自鸣的地图画得很不同。
它们主要展示了暂安处在不同时代里的标志性建筑——虽然这些建筑现在已经铲除。
赵自鸣在某张地图上甚至还找到了3区。那时候它还不叫3区,叫小南街。
图下还有注解——说它“非常狭窄,到处是地摊夜市。住满了外来务工人员。后来,小南街拆除,成为一片炼化厂。再后来又荒芜了一阵,最终成为现在的暂安处”。
“这些地图哪里来的?”赵自鸣问。
“刚来的时候问路,不买地图不告诉怎么走。”李挪无奈地说。
“该有路痴才能问这么多次?”
“是啊,结果问了这么多次,还是走错了,然后就到这里来了。”李挪说,“反正再往前走,都是郊区了,这里不近不远,还好进出些。”
赵自鸣没有再说话,直到身后有声音响起。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远,好像是来自远处在修的地铁施工地上,但李挪说这声音来自房东。
赵自鸣差不多半年没走出暂安处了,他不仅看不见人,连房东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李挪每天要外出上班,还能保持和世界的联系,和房东交涉的工作就交给她了。
“房租要涨500。”老年绅士派头的房东拖着他的南方口音道,“你看你们先能交多少?”
“一个月。”李挪咬着嘴唇说道。
随着一阵走过的风,房东的身影已经拐到出口:“下个月一号交下半年全款,不然就搬走,你们的隔断拆得也太粗糙了。”
“看来拖不掉了。”李挪对赵自鸣说,“你必须得去找工作了。”
“我这份需要交多少?”赵自鸣病恹恹地问。
“四千五。”李挪说。
这点钱其实不算多,但赵自鸣仍然交不起,这让他非常郁闷。但最郁闷的还是李挪。为了凑齐房租,她必须把每周聚会用的仓库另外租出去。
那里放着她刚来城市时准备的电影放映设备,现在只能卖掉,或者转租。当然还有一条,就地生一条崭新的发财门路。
——当新的午夜来临,李挪在厕所大军前排,宣布了这件事。没有人提出异议,大家从工资里抽出一部分作为租赁宣传费用。他们的广告不仅贴满了暂安处,也贴满了朝阳区。当新的早晨降临,这些便宜的人群以风速在各个地铁口张贴了俱乐部放映室的转租启事。大概过了七天,真的有人找上了门。他就是何无。
何无之所以叫何无,和他没有头发有关系。他出生的时候就没有头发,现在也没有。为此,他全年都戴着帽子。帽子的式样非常单一,在周围人的记忆里,何无总是戴着同一顶帽子。
——在地铁15号线外看到招租启事时,何无正拖着黑色行李箱在城市里漫无目的走着,用他的话说,他也不知道去哪。不过这张招租启事让他意识到最首要的一件事是找房。
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在看到的那一刻,他就决定租这家了。他并不知道这个价格算不算贵,但他觉得还在经济范围之内,这就可以了。
去了之后,何无才发现,暂安处3区比他想象中还要隐蔽一些。所幸尽管在地下,也不算非常潮湿。李挪也与何无聊了几句,才意识到他根本不是租来做生意,而是自住。
这让李挪在内的俱乐部成员非常不满,这意味着每周一次的娱乐性聚会可能无法成功开展了,除非何无也加入俱乐部——但这个木讷的光头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觉得这很难。
“我们只做商业用途,而且必须接受我们每周一次的聚会。”李挪淡淡地说。
“没问题啊。”何无仿佛只听到了后半句。
“水电费是自理的,冬天没有暖气,也可以接受吗?”
“可以。”
签合同的过程顺利得超乎李挪想象。毕竟暂安处小区地上的房子也不过比这里贵了三分之一,倘若何无有点耐心,说不定还能找到合租的室友,省下不少钱,可他居然草率地接受了这个房子,而且在谈好租赁条件的此刻,就把行李丢了进来。
他的行李很少,这让他庞大的身躯显得很局促。毕竟,这样高大的一个人,冬天要穿的衣服,都在这一个小包包里了,让李挪觉得很怪异。何无并没注意到她的目光,只是继续呆呆地蹲下去掏衣服。
包虽小,承载的分量倒是不轻的,何无掏了很久都没掏完,仿佛行李箱是一座巨大的柜子,比他的后背还要宽广。
“你们有没有柜子?”他喘着粗气问道。
李挪皱了皱眉,随着她手势挥过去,何无看到了那座巨大的立体车库。它由多个隔断板组成,每一层都摆着一件件行李。但每个包袱之间都有些细微的空隙。
何无眼前一亮:“够了,够了。”
他把每个包袱靠得紧密了一些,终于腾出了行李箱的位置。然而,待何无的行李箱摆上去,整座立体车库就倒掉了。
由于在地下,虽然倒掉的声音很响亮,但地上的人们听起来,还是觉得闷闷的。李挪只觉得扬起一阵白色的粉尘,回过神的时候,立体车库已经重新变回一堆凌乱的隔断板。他们这些人的行李都被盖在隔断板下面。何无的行李箱已经摔不见了,只留下一堆堆洗漱用品和衣服不规则地摆在乱物中间。
“可能是因为太沉了。”何无尴尬地说。
他尴尬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更局促了,像是一台老式电器。
李挪看看表:“一个小时,赶快整理好。”
她说完,就拨了赵自鸣的手机号,想告诉他房子租了出去。但她始终打不通,她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的事故让地下室的信号再次不好起来。
而当时当刻,赵自鸣正在地上继续创作他的地图画。他已经打算走出暂安处,一直画遍全城。他这样想已经很久了,只是这天,他决定尝试一下。
他先把地图画留下一个出口,而这个出口正对着的,也是暂安处的出口。他笔下的丙烯从那里一路延伸,一直到了马路上,他准备顺着城市的脉络一路往南画。但是一辆卡车开过来,他失败了。
确切地说,这是一辆洒水车。
赵自鸣的丙烯还没干,就化成了颜料水。这让他很窝火,更窝火的是,卡车若无其事地绕过他,向前开走了。
赵自鸣在后面喊着,没有人回头。他突然想起来,未遵守交通法规的是他,但他还是感到失落。
他失去了继续画的兴趣,表情严肃地往回走。他走过暂安处1区和2区,还碰见了几个来办事的熟人。他微笑着去打招呼,没有人理睬他。他们目不斜视,看起来神采奕奕,任凭他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赵自鸣觉得他们的视线里有落日,而他自己就行走在落日到来的地平线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是平时时间的三倍,甚至更多——当赵自鸣走到3区地下室入口时,他听到了一阵闷沉沉的响动。像是家具在迁徙,又像是某种地下动物的迁徙,他想到老鼠,不禁毛骨悚然。但随着他走进地下室的步子加快,他感觉到那是一个人,一个身形庞大、能把许多人挡住的人——步伐沉重,挪动一步就像是挪动一件家具。
在赵自鸣走到家门口时,何无刚刚把所有的隔断板搭成了新的多层衣柜。他的行李箱还在衣柜里,这次没有出现状况。而别人的包袱,也被他放在了衣柜下方的抽屉里。
最先睡下的几个人,因为何无的响动始终睡不着。最终只能抛弃睡眠,索性坐起来打游戏。也有的人在屋子里玩起了跳绳和呼啦圈。他们热情洋溢地燃烧自己,调动了所有活络的神经。但这些声音,在赵自鸣的耳朵里,却归于寂静。
——他只听到何无的脚步。当然,李挪也是。
这个瞬间,他们三个只能感觉到彼此,其他人却都如同符号——炸裂在这片地下,只有他们三个是落在实处的。
赵自鸣感觉到一场坠落,但他未能神游太久,就再次接到了李挪的电话。
“房子租出去了。”李挪说。
她的声音像是铜镜,赵自鸣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但总有一丝隔阂。就好像等公交的时候,明明看到前面那辆车就是要乘坐的那趟,却总要仔细眯着眼睛再看看车顶上的那个数字,才敢欢欣地跑过去。
每当走在这条通往3区地下的长梯时,他就这么觉得。
最近,因为走廊里有人办了3D展览,甚至还铺上了红毯,走在上面的时候,他更感觉自己和整片地下隔着一层音量。就这样层层上升,他不知道地上的人们是怎样“听”俱乐部的。或者整个城市的人是怎么“听”暂安处的。在都看不见彼此的时候,“听”成为唯一的交流媒介。
赵自鸣想起,就在不久前,因为城市雾霾严重,甚至部分片区的雾霾挺进住户家里。不少人表示在家看电视都看不清屏幕了。更不用说有些院校里,因为学生看不清幻灯片,许多教授表示无法授课,纷纷改成远程教育。市中心前的大屏幕本来定期要放新闻联播,因为雾霾,不得不停放。头头们思虑再三,终于找到了一条捷径——启用展春园西路上那个多年没用过的高音喇叭。一时间,全城都响起新闻联播动听的声音。
可能因为声效太好,许多单位和部门也学会了播报会议记录和员工周报。老师们也逐渐用听力考试代替笔试。久而久之,市民们听力越来越好,不少人耳朵变得肥大——还包括很多美女明星。很快,新的审美观统领全城,嫁给盲人的健全人也不再被家庭所阻挠,也算一道奇观。
但这一切,并不包括暂安处。
仍有人定期收水费、电费。然而正式时刻,暂安处仍是被遗忘。地下的居民被地上遗忘,地上的居民又被小区以外的人遗忘。仿佛一瞬间,所有关于暂安处的住房广告都散落在城市每个角落,却又很快被每个接到传单的人踩在脚下。
那些广告上都写着“高端住宅,城市新区,低房价,高享受”。配合美貌的小区图片,看起来诱人无比,怎么都不像无人问津的样子。可就是无人问津。
所以,赵自鸣对如今的暂安处小区还能成功租出一间房困惑不已。尽管何无到来的这个白天,因为前夜的风,雾霾都刮到了隔壁省,太阳也冒了头,天空仍是灰色的。暂安处也已经被网上传成了一片海市蜃楼。更有人说,这里根本就是片荒地,随时等着开发商建造大型汽车电影院。有侥幸寻觅到暂安处地址的,也表示根本没有地下俱乐部这个东西的存在。因此,他们的租赁广告百分之八十应该被无视。不过,在见到何无的那一刻,赵自鸣的疑惑就解除了。
因为他是一个光头。一个壮实如一排中央空调的光头。
在这个信任缺失的时代,一个如此形貌的陌生人很难不被怀疑。租房这种事本身就会遇到各种无良中介,但如果不相信中介,也可能遇到不相信自己的房东。赵自鸣自负地认为,像何无这样一个光头,一定是因为没有房东愿意收留他,他才找到了暂安处。来到了他们的俱乐部。但是几十分钟之后,赵自鸣和李挪都不再关心这件事,因为何无睡到了柜子里。
确切说,他修好了自己的行李箱,然后成功睡了进去。
用何无自己的话说,睡进行李箱是为了检测甲醛是不是超标。李挪突然明白,怪不得他不在意房间大小,甚至也不在意他们的聚会,因为他随时可以睡着,而且只需要一只行李箱。
“这不是普通的行李箱。”何无说,“不只是我,任何人都可以睡进去。”
何无用最大力气扯开了箱子拉链,李挪看到里面空空荡荡,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