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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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锐小说(9)

“既然这样,你又何必租房子。”李挪说完就后悔了,万一何无突然一拍脑门说“我不租了”,那岂不是很郁闷。所幸何无没有这样做。

“舒展,是舒展。”何无有些局促,“总不可能一直在行李箱里。”

随后,他又补了一句:“我不会拖房租,也不会临时逃跑。”

不管真假,这句话让李挪安心很多。何无的出现,算是解决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她心存感激,随即说道:“周六也加入我们吧。”

“什么?”

“每周六我们会集体看个电影,现在电影院里都是雾霾,只能自己弄个小剧场了。你想看可以和我们一起,看完大家一起吃火锅。”

吃火锅确实是住在这里唯一让人感觉兴奋的一件事。

对于何无来说,最大的兴奋点是他觉得凭空多出很多租客。

毕竟大家能聚在一起并不容易。何况同租的室友们都忙于工作,李挪也越来越忙,何无和赵自鸣只能霸占3区地下和地上的空间互相聊以慰藉。何无会在房间里不停地掏行李,直到衣服塞满整个房间,他的双手还在继续。赵自鸣则开始画3D版的地图画。远远看过去,仿佛他画下的建筑真的高耸入云、拔地而起。他们消磨掉的这些白天,就仿佛是多余的一块岁月一样,被他们随意摆放在四面八方。

几个月来,日子毫无变化,仿佛过的还是同一天,仿佛流逝的时间都还在。

很多人一下班就躲进房间里了,没有事情一般从不出现。更何况,何无没有起夜的习惯,从来不会跟随大部队去上厕所。少数几位租客只有对何无搬行李的声音产生不满时才会吼几声。到了双休日,每个人则都很整齐,何无觉得他们像凭空多出来的符号,被摆放在这个时间的暂安处。

他这样想并非毫无根据。

——点名工作一直进行,久而久之,大家习惯于叫号码,不是叫名字。这也是为了最初方便大家尽快记住彼此。比如李挪自己是一号,赵自鸣是九号。没有何无的号,因为他不参与集体入厕行动。

许多个夜里,何无在他的行李箱或者房间里的沙发床上做梦的时候,这些符号都会从深处响起。它们让他不自觉想要靠近,只是每当他这样想,梦就醒了,醒来之后他才又意识到刚才是梦。在这一进一出之中,点名也往往就结束了。

只是,虽然点名规则一直进行着,李挪还是能感觉到人在逐渐减少。涨了工资的人、升了职的人、重新返校读硕士读博士的人,逐渐离开这里,奔向一个更加光明的前途。当新的点名时刻来临,总会有尚留下的人帮助别人喊号,仿佛是课堂上在答到。李挪每次都感到无奈,但也不拆穿,只会在点名册上那些走了的人名后面,打一个记号。

人员在流失,每天都有旧隔断要拆掉,新的租客又没有来,留下的人们总能感觉到自己房间的面积在扩大。甚至有人夜里自言自语时,都能听到自己的回音。

李挪觉得自己那间隔断的面积也在不断扩大,甚至随时会挤掉旁边的隔断。李挪第一次这样想的时候是在梦里,她梦见隔断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小,每间隔断都像是有弹性的罐头盒一样,碾压来,碾压去,滚过来,滚过去。她第五十次做这个梦的时候,发现留下的租客除了何无和赵自鸣,只剩下四号、六号和十二号了。她分别叫他们4、6、12。

和她一样,4也是被赵自鸣拉进来的,曾经也当过一阵子队长,他在一家照明器材公司上班,因为没涨工资也没升职,一直住在这里,未来也很难租得起地上的房子。他个头比较矮,曾经帮过三个人答到,直到再也瞒不住。

6是一个没有署名权的编剧,有时候钱多有时候钱少。没有活儿的时候,他就在小区里看赵自鸣画画,或者走到马路对面和几个老人下老年牌。运气好的时候,他一个月能赢四百元,勉强解决下伙食费的问题。他倒是没帮任何人答到,因为他答一次到收五块钱。时间久了,也便没有人再愿意为告别买单。

12一直在一家餐厅做服务生,早出晚归。她明明可以和同事们住集体宿舍,却因为有狐臭被大家嫌弃,继而来了这里。她和李挪一前一后来,两个人的隔断还挨着。每当李挪做那个奇怪的梦时,总觉得自己的隔断最先碾压的就是12那间隔断。

4、6、12和那些走掉的租客一样,都有三个字或者两个字的名字,其中有个人还有五个字。签租房合同的时候,李挪看到过他们的名字,但这些名字就像水彩一样,很快就被新的记忆抹掉了。以至于李挪一直还是叫他们的代号。

偶尔空闲时,4、6和12会跑到地铁附近贴招租广告。但从没有新的租客来。李挪觉得,照这样下去,他们的房租很快就没有着落了。与其这样,不如搬到地上去。但这遭到了赵自鸣的反对,很快也遭到了何无的反对。何无反对的原因是雾霾,地下虽然潮湿阴冷没暖气,但很好地隔绝了雾霾。赵自鸣反对的原因是搬到地上之后他就不能再画地图画了,毕竟看着他的人那么多,他还怎么画。

李挪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个情况,她不知道如何叫醒一个专注小圈子屏蔽了外人的人,这毕竟不是他愿意屏蔽的,但他就是屏蔽了,他被迫接受了这件事实,自己都不甚了然。

赵自鸣或许无法知道,每天都有很多人站在暂安处门口看着他画画,还会带着各种各样的宠物——他通通看不见。即使观赏队伍发出声音,赵自鸣也听不见了。毕竟当所有的声音嘈杂着混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另一种“无声”。能够影响到别人的声音永远只有两三束以及一束。

久而久之,当赵自鸣不再被干扰,他也以为真的不再有外人出现了。

他走在大街上,不需要和熟人打招呼。那些人仿佛空气一样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也是一样的目光坚定,望向前方,旁若无人。李挪记得,只有遇到风天的夜晚,头发被掀下来遮住脸,长发人的脸模糊成一片灰色,赵自鸣和那些被他忘掉的熟人才会在夜晚做同一个动作——望天。

雾霾已散,天朗气清。即使是夜晚,星星们也会衬托出无限光芒。没有路灯的小区里,赵自鸣还是能昂首挺胸走回去。他的手上照例沾满丙烯颜料,他的裤腿照例充满铅笔灰和定画液的味道。但他却能比另外的日子坚定。他大踏步走着,自成一支军队。浩浩荡荡从暂安处的东头一直走到西头,然后折回D入口,走进他的地下天堂。

如果运气好,他会碰见何无在做饭,他做的饭永远会多,他可以坐下来吃个饱。当他们吃完的时候,他们的朋友李挪会从远方风尘仆仆赶来。她的身上将带着城市这一天里最后一层雾霾。她将摘下口罩,脱掉外套,抖抖身上的尘土,然后露出崭新的一张脸。

她回来后,4、6、12也会回来。他们三个人——李挪、赵自鸣与何无,以及三个符号,彼此都很少说话,但仍会聚在一起。像是永远都偏离的火车头,非要从一条轨道上过。这其中会有人叹气,有人大笑,有人喝酒,有人亢奋。总之,没有人能在集体里表现得平庸。

他们无法放过任何一块空闲的时间,只要能聚在一起。吃火锅和看电影或许是最好的方式了,也是他们负担得起的方式。

看电影的秩序很井然。

赵自鸣坐在第一排,李挪照例坐在最后,何无披着羽绒服坐在最侧面。他们像是三角形,把大家稳稳地套在一起,彼此从不窃窃私语。

这次的片子是一部法国电影,三个小时,没什么剧情,非常闷。李挪看得很累,只能不断重复穿外套和脱外套的动作。有几个人中途离场去买菜,还有人有约直接没来看。人比之前少了很多,李挪反而自在了一些。当然,赵自鸣也是。这是没工作的日子里,他唯一允许自己不画画的时候。片子放了三十分钟,4、6、12和赵自鸣都睡着了。她决定改一部片子,重新把人吸引过来。

她找了一部新片,时长比较短,故事明朗很多,睡着的几个人终于醒来。当李挪和何无把火锅加好料摆好菜,房间内终于温柔了。

只是何无仍旧觉得很冷。他穿上羽绒服,坐在火锅面前,还是不停吐气,吐出的还是白气。赵自鸣把火炉抬到何无身边,他终于感觉好了一点,他吐出来的白气,很快结成冰,簌簌地砸进锅底里。像是一场小冰雹。李挪从来没见过这种小型的冰雹,仿佛是一场室内演习,因为缩小之后,就显得惹人怜爱。不过,冰雹也溅了几滴汤汁在李挪的白色羽绒服上。

随着冰雹数量增多,锅底也开始往上冒寒气,溅上的油开始变得浓稠。让李挪顿时没有吃东西的欲望。当然,别人也没好到哪去。

油水在每个人的羽绒服上很快形成固态颗粒,继而迅速膨胀,力量顽固的一些油体,会直接刺穿羽绒服那层外皮,把里面的羽绒炸出来。只十几分钟,赵自鸣就看到一片片柳絮状的绒毛散布在整个房间。何无的羽绒服已经面目全非,很快连里面的秋衣秋裤也不能幸免,他全身衣服都被炸开,皮肤裸露出来,他直挺挺坐在人群中,比他刚来的时候更局促——方方正正的,像是一架音箱。也像是一个收纳盒,他的身体外面开始结出一层冰,很快将他包成一团。

当一片片羽绒在每个人头顶上方飘荡,汤汁们则更加奋力地溅上去——它们像是倒贴的伞兵,从低处往高处跳跃,有些失足没跳上去的,则落在了火炉里。刺啦一声,溅起一团腾起的金黄火苗。

这些溅起的火苗****着何无的身体。他身上的冰逐渐融化,身体却涨得通红。赵自鸣想到小时候见过的爆米花机。筒形的炉子底端,有一条长长的布袋——像是《西游记》里收妖的宝物。随着轰一声,所有人都会知道爆米花炸好了。

他这样想着,不禁感到紧张。赵自鸣找来几件厚实的起居服包住何无的身体。几十分钟之后,何无满身大汗醒来。狼藉一片的房间已经被打扫干净。而旁边站着神色肃穆的众人——看到他醒来,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墙上的钟指向七点,城市的夜晚已经来临很久了。

外面的一切感受不到他们的灾难,正如他们呆在这片地下也感觉不出白天与黑夜。李挪把自己放倒,身体平躺在床上。她看向天花板的时候,视线是恍惚的,为了让自己入睡,她就盯着一处看。她的眼角因为酸涩流了泪,只能闭上眼睛,沉默地等待自己睡着。

随着何无事故的落幕。一连几周都没有人提起火锅。有人带了外卖米粉到放映室。看完电影,大家就一起呼啦啦吃,但何无是从此不再吃汤里煮的东西了。他的身体逐渐扁平,越来越薄,直挺挺地面对着一干大吃大嚼的面孔。

有时候,从某个侧面看过去,李挪会觉得何无已经是一张纸片。尤其是在镜子里,何无简直是一根有折痕的直线。

这也是正常的。何无在那次事故之后就经常出去游走到深夜。等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睡下了。在黑暗里,他时常不能让自己变薄的身体重新圆润起来。毕竟,作为便宜的人群,如果不能按时回家,还赚钱这么少,是不可饶恕的,但他已经无力抵挡自己这样下去。

直到展春园西路上的高音喇叭再次响起。

李挪想起小时候故乡的大街上总是穿梭着这样聒噪的车载广告。

它们依托着各类卡车和面包车在三线小城里耀武扬威,硬性把各种推销语塞进过往行人的大脑中。而她被父母缩在房间里,不能看电视,只得抬着头望向窗外的各面广告,那是她最初的母语和最初的无聊。

只是此刻,她的听力因为隔着一层地板,像是没有散光的近视镜。感觉远处的字符晃动来晃动去,到处是影子,都落不到实处。是真的,又不敢相信,不是假的,却又担心。

李挪选择出去走走。虽然她已经下班,躺在自己的床上,可她还是跳了下去,穿了一双两个月没洗的拖鞋。

平日里,从公司到住处,再从住处到公司的路线走久了,她会忘记周围的事物,尽管她时常沿着同一条走廊去把画画到废寝忘食的赵自鸣叫回来。但她周围掠过的一切事物,还是在她的惯性中迟钝成同一种底色。而现在,她需要唤醒对生活的敏感度。

她像动物一样循着踪迹一直走到高音喇叭底下。声音高亢得像是能把每个人的头盖骨掀翻。李挪看见不远处是赵自鸣的地图画——他终于画“出”了小区,一路画向高音喇叭。而另一边,是何无背对着她的身影。虽然隔着雾霾,她还是能看到他宽大的背,这让他比城市里任何一个男人都安静。

他们三个人,或许更外面的一圈还围着4、6、12,以及各种从点名册上走失的名字。他们散布在城市的四面八方,像片段一样有逻辑却又凌乱。像小点一样发出暗光,但无法连成一片。他们的声音被来往的车辆稀释,此刻只能凭借这样的高音喇叭才汇聚到了一起。

“太吵了。”赵自鸣首先说起来。

“确实。”李挪附和道。

“还能关掉吗?”赵自鸣继续说。

“应该可以。”

随着何无闷沉沉的回复,李挪看见他背上的行李包已经拎向了高音喇叭。

以她身高的角度向上看,她感觉电线杆是三个她的高度,而这样高的距离,何无这样一个胖子,居然轻盈地把行李包丢了上去。终于,喇叭闭嘴了。警报声响起。

一时间,随着喇叭的沉默,城市的路灯也开始闪烁不定。

从展春园西路,到更远的灌坑街、朝阳公园、1991号广场。整个城市都黯淡了下来。每一团亮光都闪烁了一阵就彻底黑下来。

车辆在黑暗中开得更为迅疾,已经有远远近近的几个爆炸声依次袭来。很快,停车场方向传来了轰隆的声音。

它们起初是一阵,接着是一些七零八落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