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蚁鸣
杨献平
[作者简介]杨献平,生于1973年,祖籍河北,现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在《天涯》《山花》《大家》《北京文学》《中国作家》《诗刊》《人民文学》等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批评等近百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文本《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匈奴帝国》,散文集《沙漠之书》《生死故乡》等。
赵有良不是鼎新镇第一个自营出租车的人。因为远离市区,出行不便,长年累月于巴丹吉林沙漠“深陷”的单位万余人,每要出去办事,或者探亲休假,无论哪个季节,都得要早早起来,顶着冷风,吞着沙尘步行一到三公里,赶到大门外乘坐每天一趟的班车。沿途黄沙飞溅,白尘翻滚,还没走到,就成土人了。不知从何时起,附近乡村一个仲姓农民买了一台面包车跑运输。一年多后,又换了一台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其他人看这活儿比种棉花强,体力上又轻巧,先后买了桑塔纳轿车,一大早就停在单位大门外面,一边在小餐馆吃牛肉面早餐,一边等待生意上门。
几年后,单位大门外面小车成行,流光溢彩,即使冷如刀割的冬天,私营出租车也忠于职守、严守时间。赵有良的家距离我们单位大致二十公里的样子,独生子,年方二十五六,人长得瘦削,但五官周正,看起来也算英俊。以前时候,要去酒泉市区,我一般乘坐一个叫做赵怀金的人的私家车,算是他的一个固定客户。可有一次,我临时决定要去酒泉出差,到大门外,却不见了赵怀金和他的车。正在火急火燎,一台崭新的捷达车从远处飞驰而来,眨眼工夫,就携带着一股白色土尘停在了面前。
赵有良把车开得如脱缰野马,不一会儿,就出了连绵的村庄,到了金塔县和鼎新镇之间的无名大戈壁滩上。这片大戈壁,北连巴丹吉林沙漠,南接金塔并酒泉和祁连山。之间便是又诗意飞溅的弱水河。弱水河最终注入的,即近年来以胡杨树成为著名景点的内蒙古额济纳旗。戈壁左边,是一色低纵连绵的黄土秃山。我后来偶然在史书看到,那山叫狼心山,史前时期,强盛一时的匈奴远征西域失利,回军至此地,突降暴雪,将士冻饿致死大半。再次起兵回撤,却又遭到西汉祁连将军田广明、浞野侯路博德大军截杀。匈奴帝国自此一蹶不振,逐步分裂衰弱。
我记得来单位报到时,也路过这片大戈壁。斯时,正是冬季,从酒泉下车,再转乘大班车。天空阴霾,至此忽然下起了雪。雪粒似乎很坚硬,敲得窗玻璃脆响。我刮掉窗内玻璃上的冰花,一下子被这片戈壁的荒芜博大震撼了。古人将沙漠称为瀚海、泽卤,确实非常形象,且富有苍凉诗意。
赵有良问我去酒泉干啥?我说办点事。他立马问,公事还是私事?我说公事私事都有吧。赵有良一边把车开得飞快,一边笑着说,要是公事的话,就多给他几十块钱;私事他可以少要二十块。他意思我明白,公事报销,多要钱不是要个人的;私事自己掏腰包,少要几十块可以让我心里舒服,下次包车还会找他。这不是赵有良的独创,是做出租车生意人的普遍做法。我笑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赵怀金来。随口问赵有良。赵有良先是咧嘴笑了笑,又若无其事地说,赵怀金病了,脑子里长了个瘤子,把车卖掉去北京做了手术,刚回来。
我虽然乘坐赵怀金的车次数不算不多,但觉得赵怀金为人处世和善,而且非常守时,数次租用他的车从不耽误一分钟。偶尔托他办事,从不打诳语,也不从中渔利。数日不见,却没想到赵怀金突然罹患重病,车卖掉倒没什么,关键是能否保住性命。
赵有良见我表情沉郁,也低了声音说:人活着就是不容易,说不定啥时候有个啥病病灾灾的,活生生就没了,所以啊,还是要及时行乐!然后侧脸看了看我笑,神情有点淫邪。我叹气说,你知道赵怀金的家在哪儿吧?赵有良说,知道,俺叫他叔叔,住得也不远。
到酒泉市区,办完事已是傍晚。在酒泉住一夜也是无谓的消耗。可早就没了回单位的班车,遂想起赵有良。打电话,他果然还在酒泉市区,并对我说,已经有三个客人了,再加上你,一个人掏四十块钱就行。我觉得这样也划算。
往返单位和市区的私人出租车大都固定停在酒泉市中心的迎宾馆内外,天长日久,单位人都将那一处作为约定俗成的乘车地点。我从新城区打车过去,路过一家医院住院部门口时,忽然想到,赵怀金是一个不错的人,虽然我和他是顾客和私营车主的关系,但每次赵怀金开车都很小心,托他办一些事情也从不打折扣。人心都是肉长的,如今他刚做了手术,去探望一下比较好。
想到这里,我让出租车司机就近停车。到超市匆匆买了两桶进口奶粉并一束鲜花。出了门,才想起,探望病人要上午去。寓意为祝福病人早日随新升的太阳转危为安,快快恢复健康。下午去,寓意则相反。到乘车点,赵有良见我提着东西,又抱了一束鲜花,看着我笑说,一定是送给女朋友的,好浪漫啊!这是送给重症病人的,他这样说,我当然很生气,脱口喝斥他不要乱扯淡。赵有良脸色黯淡了一瞬,旋即又绽放开来,从我手里接过东西,放在后备箱里。
车里果真还有三个顾客,其中一个是女的,听说话好像是河南人,坐在副驾驶。我和两个男的坐在后座上。过了金塔县,大家要求下车小解。上车时候,我扫了一眼坐在副驾驶那个女的,三十来岁,一双大眼睛,粗眉毛,肤色也白皙,长得很富态,两腮还有意无意地漾起两个小酒窝。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车子奔驰,因为路途遥远,再加上一天困乏,不知觉地就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是鼎新镇。再有三十多公里,就可以回到单位。赵有良一边开车一边和那个女子聊天;俩人说得很欢庆,不是赵有良把嘴咧到耳朵根儿笑,就是那女的对着前窗玻璃不住地呵呵呵,这使我觉得,俩人肯定很熟悉,也极有共同语言。车子到开发区街道中心,先是减速,再靠边,那个女的开门下了车。赵有良也下车,打开后备箱取了两个大塑料袋子。女的接住,然后冲赵有良笑了一下,提着袋子,丰腴的胖屁股一扭一扭,往一家门头上写着“永盛批发部”的小卖部挪去。
这里是开发区。
刚到这个单位时候,所谓的开发区还是一片大荒滩,野草丰盛,红柳树丛和沙枣树众多。偶尔会看到动作敏捷的野兔,成群的沙鸡飞起又落下。听年长的同事说,他们八十年代中期时候,周末没事,几个人经常到这里套野兔,虽然收获甚微,但很有乐趣。大概是九十年代末,鼎新镇新民村一个农民突发奇想,在这里率先盖起了房子,租给外地来这里做生意的人。收益显著。其他人也开始在这里修房盖屋。不到两年工夫,大荒滩消失,成堆的房屋海市蜃楼般耸了起来。
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大都携家带口,在巴丹吉林沙漠安营扎寨。单从方言来听,来单位附近做生意的人不惟甘肃本省,还有四川、湖北、河南、江西、浙江、新疆、宁夏等地人。似乎我们这样一个单位,可以养活全世界人口一样。当地政府将这一个新兴片区称之为开发区,后来又叫清泉镇。慢慢地,把原先在十里外的乡政府、派出所、银行、农技站等也都搬了过来。
外地人大都做蔬菜、水产、肉类、副食品加工、饭店、理发店、宾馆、商品批发、零售、汽车修配等活计和生意,其中也不乏浓妆艳抹、过分暴露肉身部位的年轻女子。
第二天上午,正是周末,我打电话给赵有良,想让他载我去探望赵怀金,他却说他正在往酒泉路上。我有点生气,正要发火。赵有良又说给我另外找一辆来,我说好。可等了半天,电话还是待机状态,连个短信都没有。我想算了,还是自己出去找车子吧。提着东西到大门外,却发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除了卖菜的用三轮车拉东西之外,一辆机动车都没有,我又电话赵有良,却打了几遍没人接,我肺都快气炸了。看着经过一夜水浸,因为无根,鲜花蔫态毕现,心情更加糟糕。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句赵有良的娘。
到下午,即使有车,也不能去了。心里既痛恨赵有良的不诚信,又愧于赵怀金。回单位路上,还想明早去,可没想到,领导让我到北京出差。我想坐火车,领导说火烧眉毛了,坐飞机!单位有机场,每周二四六都有航班直飞北京。
早上要下楼的时候,看到那束已经蔫了的鲜花,不由叹息一声,从水桶里拔起来,拿到楼下,扔进垃圾桶。等我再回来,已经是十天以后了。看着原封不动的两桶奶粉,就想把探望赵怀金的愿望达成。
大门外出租车很多,一群饿狼一样,整齐有序地排在马路两边。我想找到赵有良训斥他几句,可转悠了一圈,却不见那小子和他车的踪影。
“哼,赵有良那小子……”一个王姓司机一边开车一边说。他发出的哼的意思,大抵是轻蔑,而且极度。车子下了公路,在因干旱而虚土弥漫的乡间公路上行驶。王姓司机高个头,瘦长脸,上嘴唇茂盛着一绺黑黑的胡子。他告诉我两个消息,一是赵怀金前两天死了。王姓司机说,赵怀金也不易,早些年,他爹也是脑瘤,他才十几岁就没了命。娘虽然活到现在,可也是药罐子。结婚后,头两个孩子都是丫头。在农村,没儿子矮人一头,受人小看。第三胎倒是个儿子,可还没学会叫爹,赵怀金就患了脑瘤。原本想做了手术就能好起来,却不想,做了手术情况更糟。这不,赵怀金熬不过去了,又心疼钱,趁老婆不注意的时候,用袜子把自己勒死了!
我唏嘘,眼泪不由得掉在衣襟上。
这是一个苦难的人,妄想买车养好老娘和孩子老婆,却不想,自身身体不争气,一个瘤子要了自己的命不说,还差点把整个家弄到十八层地狱。为了给孩子老婆和老娘减轻点负担,赵怀金选择了自杀。一个人,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心?用一双袜子,把自己勒死在土炕上。王姓司机见我确实动了感情,也叹息说,赵怀金有你这样的顾客也该知足了。现在的人,都是各顾各,坏点的,能骗就骗,能诓就诓,见了钱,连亲娘老子都敢掀到悬崖下边去,何况不沾亲带故的呢?
我对他说:要是赵有良那小子不骗我,我不去北京出差……就还能见赵怀金一面。可现在……王姓司机说,这也没法子,都是命。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赵有良那小子这回可摊上大事了。我没吭声。王司机继续说:(赵有良)那小子真不是个好东西!自己家有老婆,而且是刚结婚一年,新鲜劲还没过,就和开发区一个娘儿们搞上了。这不,把人家带到额济纳,住了一夜倒没啥。那娘儿们一早起来,就举着个小花裤衩大喊大叫,说赵有良和张拴林两人不是东西,喝了点酒,晚上把人家摁住强奸了。
我觉得不可思议,脑子里迅速蹦出开发区那位开店女子的模样。又问他赵有良和张什么被抓了没?王姓司机咳了一声,轻蔑地说,哪里啊!本来就是那娘儿们愿意的事儿,做了以后,故意嚷起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冲赵有良和张拴林要钱!我“啊”了一声,全身一股如冰的凉意。
车子拐了一个弯道,向着赵怀金所在的村庄,卷着一团白色烟尘驶去。
黄土夯筑的房子,小四合院,门前长着几棵苹果梨树,还有一大片葡萄藤。进门,好像没人,院子里静得可怕。王姓司机大声喊有人没?我站在门边上,也满心凄凉。过了好大一会儿,一个老太太拄着一根木棍,从屋里出来。我上前,叫了一声大娘。王姓司机用当地方言替我向老人家说明来意。老人家抬起皱纹的脸,看了看我,“哦”了一声。我把东西放下,又掏了五百块钱,放在她乱颤的手里。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心情很不平静。想起赵怀金,尤其是他的孤寡老母亲。据王姓司机说,赵怀金死后,他媳妇也带着三个孩子回娘家住了。以前热闹的一家人,如今只剩下一位老太太,那座曾经儿女欢笑的四合院从此也沉寂如死。一个男人走了,一个家就没了;儿子没了,媳妇孙子孙女也跟着没了。剩下的时光,老人家该怎么度过?谁能来照料她呢?还不时地想起赵有良和那个开发区的女店主。因为长时间没出去,也不知道他们的事情最终怎么解决的了。
临近年底,巴丹吉林沙漠到处西风呼啸,沙尘弥天;冷好像一把把小刀,一出门就浑身乱割。我决定休假,回老家看望父母和兄弟。领导刚在请假条上签了字,我就打电话给王姓司机,要他在大门外等我,到酒泉,再上火车。回公寓房收拾好东西,拖着箱子出大门,王姓司机老远就跑过来,帮我拉了箱子。上车,路过开发区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朝那位妇女开的商店看了一眼。门是关着的,连店头上的标牌也不见了。王姓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嘿嘿笑说,早******走了!上次那事,赵有良和张拴林一人出了八万块钱,头天晚上把钱交到她手,第二天一早,这店就关了,那娘儿们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我说,这也合乎情理,只要赵有良和张拴林没被抓起来判刑就行。王姓司机放肆地笑了一声,又说,你说那可能吗?人家要的就是钱!我恍然,也觉得,这普通人之间,也有着诸多的不可测;情人之间,也充满诡异的算计。
“这还是小的!”王姓司机突然又说。
我侧过脸,诧异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