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些朋友,再也没来家里吃过饭。最近,也就是去年吧,有个朋友又去我家,我下厨,她吃得饱不愣登地才说,你知道么,那年在你家吃过饭,我们出门就另找饭店去了,没吃饱啊,不敢吃饱啊。作为客,总得剩点儿吧。我闺女这才明白。大家笑得不行不行的。
这事有意思吧?做得越少,越剩下。
——对,我也反对剩下饭菜,吃吧不健康,不吃吧浪费。我也知道这不是为了省钱,不是因为小气。如今的日子,早就过了小气这一关了。可是事情还真不能这么论。自家人怎么做都成,要是招待客人,那就要多做,超量做,千万不能可丁可卯地做。一来客来了,客有客的心态,本来就扭捏,看你做得少,就更扭捏,不敢吃了。二是做客的人,到了主家,尝的是新吃食、新做法,总会多吃些。你做得多,他才能放开了量来吃,吃个痛快。三是,做得多是主家的面子,吃得多是客家给主家面子,主家客家都有面子,多好啊。
好饺子品相?那就是薄皮大馅。薄皮不难,大馅也不难,难的是这两样都有。有一次,我去别人家吃饭,那家嫂子也包饺子,可是皮厚啊,一口咬不透!馅呢,就那么一点点,我就问:“你们怎么放那么一点点馅?”那家嫂子说话也硬,说:“你要是吃馅,那你去吃丸子呗。”
那家嫂子人是好人,做饭也实在,也使劲儿往好处做着,可是人这东西是讲灵性的,什么都讲灵性,做饭也得讲——做饭呢,其实尤其讲。你说人一辈子要吃多少饭?一天三顿,一个月三十天,一年三百多天,一年一千多顿饭……但凡有一点儿灵性,就能琢磨出自己的招式来。要是做了那么多年饭,还没有自己的一招半式,那就说不得了,只能认命吧。
要说命,也是奇怪。我老家村里有一个媳妇,最喜欢把馅放馊了再包饺子吃,她说那有一种自然酵酸的味道。听她这么说,我也有心一试。有一次我故意把饺子馅放馊吃了一次,还真有一种怪怪的酸香。不过相比之下,还是觉得不馊的好——就有人爱吃馊了馅的饺子,你说说这事!
剩饺子怎么办?那就做煎饺子呗。我也爱吃煎饺子。煎饺子和现煮的饺子,就是两个味儿。别用电饼铛,电饼铛煎饺子容易煎得变形。就用平底锅,热油把饺子放进去,等饺子焦了底儿,泛了黄花儿,再给饺子翻身儿。煎到差不多了,觉得饺子硬实了,就放点儿水。对,跟做水煎包差不多。然后,这煎饺子就又软又香啦。
自己做速冻饺子?也可以啊。不过得注意两点,一是饺子皮得厚,这样煮的时候才能不漏馅。二是包好了饺子,放到冰箱里冷冻以后,只能稍微那么冻一下,就得赶快放到塑料袋里。不能一直那么敞着冷冻,会把饺子冻裂的。你知道么,冷冻箱可耗水分呢。还有,咱们的饺子用的面跟那些冷冻厂里的不一样,他们用的面都有这样那样的添加剂,咱们的没有,就不能像人家那么去冻。
——说一千道一万,能不吃速冻就别吃,什么东西一速起来就不大好。真的。
还得说说面扑。面扑也是一件要紧事。你看我这饺子汤,白里是不是还带了点儿黄?我给它起了个好名儿,叫“雪里金”,这金是啥?是玉米面儿。包饺子的时候,咱们用的面扑都是白面,是吧?其实玉米面做面扑更好!细黄的玉米面,包好的饺子在这种面上扑一扑,就更利落,更隔,更不黏案板。扑了这种面的饺子下了锅,饺子汤会带了点儿玉米粥的甜味儿,更好喝!——我跟你说,这种面我们豫西的最好。对,这就是今年秋天我回洛宁老家的时候带来的,好吧?
煮饺子?煮饺子就两点,一是得熟,二是不能破。千万不能破,就像人的精气神儿千万不能散。你说千山万水的,到了煮饺子的时候,饺子破了、漏了,馅儿进到了水里,饺子毁了,饺子汤也毁了,还吃个什么意思呢?可图个什么呢?
哟,吃完了?你胃口真不错,当然也是我家饺子好。再给你来碗热汤吧。对,对,来碗“雪里金”。得,我也来一碗吧。
5
“您为啥这么喜欢吃饺子呢?”她问。她总觉得这也是有由头的。
“这有啥可说的。饺子好吃呗!跟你说吧,我这个人呢,就是喜欢吃。吃喝玩乐么,吃就是活着的第一条,我就是要让自己好好吃,吃好吃的。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家呆着,有老伙计打电话请我去外头吃饭,我一听那饭店,火锅什么的,我就没了胃口,我就说我在家做好了,他问我做啥?我说做饺子呗。他说一个人在家也包饺子?我说我爱吃饺子,跟一个人两个人在家有啥关系呀。”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这老伙计说的话也有道理。一般人家常做饺子不多,做一次就觉得可琐碎、可隆重,太麻烦,轻易就不想开这个张。一家人都这样,何况一个人呢?以前我家也是,想吃个饺子就得跟老婆商量,跟闺女商量。商量来商量去,我就有点儿赌气,我就不信自己做不成这个饺子,不信自己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命——既好吃还懒做,那就只能指靠别人。不想指靠别人,就去超市买速冻。可是一买速冻,我就觉得委屈,我就想,这也能叫饺子?我怎么就得吃这个东西?我就埋怨自己,你活了这么大,一辈子啥事都做不成,还不能好吃好做,给自己做好饺子?于是我就开始发狠,天天做,天天做……啥事都搁不住天天做啊,要是天天做,肯定就成了一件容易的事。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回事。”
她微微笑着,看着这可爱的老头。
“三年前我没了老伴儿,闺女在上海成的家,让我过去,我不去。闺女不放心,死劝活劝的,让我琢磨点儿事做。这不,我就开了这家饺子店,算是吃自己爱吃的、做自己爱做的。齐了。”老头喝了一口汤,“你咋也这么爱吃饺子呢?像你这个年纪的,爱吃饺子的不多。”
她顿了顿,开始讲母亲的事:“……她去年视网膜中央动脉出了毛病,眼睛就看不见了,我每次回家,她也还是想给我包饺子。我就和好面,调好馅,擀好皮,让她包。”她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想起和母亲包饺子时的情形。母亲,她那么会做饺子,她和父亲不论谁在家,只要说声吃饺子吧,母亲就来劲儿了,开始做,可是一个人在家时,母亲就是对付,吃点儿剩饭剩菜,就打发过去了——她那一辈儿人活得,没自己。
母亲的眼睛看不见以后,她知道,这饺子依然得做,甚至更得做。所以每次回去看母亲,她一定张罗着要吃一顿饺子。她把什么都准备得妥妥当当,母亲就只负责包。她给母亲讲关于饺子的段子,说两个老外在中国过春节吃饺子,一个说:“我真傻,第一次吃饺子还剥皮了。”另一个说:“你还好,我第一次以为是吐核的。”她给母亲讲他们请新来的外教吃饭,主食点的是饺子,外教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怎么吃。一个男同学夹住一个饺子正往嘴里送,筷子一滑,把饺子掉在了啤酒杯里。那老外也急忙用勺子把饺子舀到酒杯中,然后再捞出来送到嘴里,把他们都笑坏了。这外教还很好学,问他们为啥要这么吃?一桌子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想起母亲的话,就说这叫“饺子就酒,越吃越有”。老外又问:这个有是指有啥?她回答:有好日子过呗……母亲笑得手都抖了起来,她笑着接过母亲手里的饺子,放到案板上。案板上哪里都是面,她身上也是。虽然学会做饺子也有小十年了,可她还是没办法达到“五净”,总是弄得哪里都是面。好在母亲已经看不见了——再坏的事情也有那么一点点好处的。
“是啊,人好吃哪种东西,虽说是在东西,可也不在东西。说到底,在的是一个念想。”老头儿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沉默着,静等他说下去。
“1960年,我10岁。到了年关,家里没吃的,啥都没有了。我妈让我去借粮,我就踩着雪到县城里,到了我姨家,我姨给了一斤白面。真的,只有一斤。——小孩子没脸没皮的,去借粮食最好。大人们豁不出去。都缺吃的,去朝人家借,真是没办法张嘴呀。
那是大年三十下午,下着大雪,我就把那一斤白面拎了回去。回到家就天黑了,我妈问我想吃啥,我说,想吃饺子。我妈站在那里,发了半天愣,才开始和面。没馅,我知道,可我看她在厨房里忙活,就知道她肯定会有办法弄到馅。在小孩子心里,妈妈总是个有办法的人。
“又过了一会儿,我去厨房看,我妈已经把饺子包好了。每个饺子都圆圆的、鼓鼓的,我心里高兴啊,对我妈说:妈你真行!我妈笑了一下。我问妈啥馅的,妈说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饺子供过了天地君亲师牌位,上桌了。我夹起一个送到嘴里,一咬,一股子清水流了出来。什么馅都没有,只有这一股清水!”
“一股清水?”
“对,清水。”
“清水怎么能包到饺子里?”她满脸问号地看着老头儿,一点儿也没听懂。
“她包的是雪疙瘩呀。傻孩子!”老头儿笑出了泪。
她懵在那里。
“现在不都时兴说水饺水饺么?我告诉你,我那回吃的才是真正的水饺呢。”
“那水饺,什么味儿?”她愣愣地问。
“有点儿甜味,真的。雪是甜的。”老头儿悠悠地说,“所以我跟你说,煮饺子千万不能破。你想,要是我妈饺子包得不好,怎么雪化成水了饺子还不走样?”
她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破了的饺子——”静默良久,她终于开口,却又顿住。失明的母亲手力现在也不济,包出来的饺子常常都是破的。她一个一个地修正,也还是会煮烂大多数。她会把好的挑出来给母亲吃,她和父亲一边吃着那些烂饺子一边赞不绝口。
——回过神来,她发现老头儿正看着她,眼巴巴地等她继续。
“也是好吃的。”她说。
“你要真说好吃,我也没办法。”老头儿宽容地笑笑。
她也抿嘴一笑,站起来,结账,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