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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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锐小说(1)

荒凉驱地

杨逍

【作者简介】杨逍,本名杨来江,生于1982年,甘肃天水张家川人。小说发表于《创作与评论》《飞天》《福建文学》《阳光》《文学界》《山东文学》《鸭绿江》《星火》《西部》等数十家刊物。多篇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转载。有小说被辑入《2013青春文学》等重要选本。先后获得黄河文学奖、滇池文学奖、麦积山文艺奖等多种奖项。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天黑请回家》等三部。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天黑请回家》《白墙》《那年的杏花败了》《野蛮生长》,短篇小说《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两个人的战争》等。

1

锅盔和清香牛肉干是固城的招牌,就像这个偏僻的西北小城没有小姐一样令人瞩目。但凡官员外出走动,都少不了这两样东西。锅盔是一种瓷实而又味美的馍馍,硕大而厚重,像小磨盘,保质期长。牛肉干用礼品盒包装,轻巧而贵重,像金银饰品,保质期更长。这一轻一重的两样物件,用黑色的大塑料袋包裹起来,往手里一提,神神秘秘的,极易让人产生踏实而骄傲的贵族气质,然后,挺胸抬头,昂首阔步在大街上一走,便有了鬼祟隐秘却又极想张扬跋扈的复杂心态,忐忑又甜蜜,好不得意。

我以这样的语气来刻画固城的特色,并不是要刻意诋毁什么,只是气不顺,心中不快。吕主任说,你这事比较难办,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有困难,你要多理解,等等吧,再等等。我几乎是哭着求他了,您再想想办法吧。可吕主任却一下子黑了脸,像被装了煤炭的袋子在脸上甩了几个来回,眼神里充满了怨气和怒气,他说,你这娃娃,我给你讲了半天道理,你咋就不明白呢,调动是那么简单的事吗?别说你是研究生,就是博士生、博士后,我也没办法。说完,就往外轰我。我这时才彻底绝望了,他把我往外轰的时候,我觉得脚步轻飘飘的,只要他多吹一口气,我就能飞出门,从楼道里滚下去。那扇门砰的一声合上了,我的身子晃了两晃,扶住墙,慢慢坐在台阶上。两股莫名的气从丹田向上升腾。怒气跑得快,直接到了头顶,我的脸就变成了猪肝的酱紫色,憋得难受,也许稍一用力,就会胀破我的脑袋。怨气跑得慢,盘亘在我的胸腔,抵住了继续向上升腾的五味,它们上下翻滚,左冲右撞,至最后就凝聚成了一团,顶在我的后背上,胀痛起来。

时间过了很久,吕主任的老婆外出,看见我仍然坐在门口,吓了一跳,大叫起来。我瞪了那个婆娘一眼,冲她吼,吵个鸟!这一句话显然出人意料,她就平静了,张大嘴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求食的猪崽。我起身,头都没回,挺起胸膛下楼了。

冬日的天黑得很快,刚过了六点,街面上的灯就全亮了。建新路的右侧,由于维修暖气管道,挖出的土垒在马路中央,像战争年代的防御工事——这也算是固城的一大特色——这条马路已经不知道挖了多少次。挖开,填平,挖开,再填平。以至于最后让外地人觉得这儿是不是要修地铁?朝阳商铺的老板是湖南人,他操着湖南口音说,固城要和世界接轨了。谁都知道,他那是骂人呢,他的商铺门前总是一片狼藉,他怎能不骂人。但骂人解决不了问题,就像我刚才也骂吕主任一样,于事无补。

我走在土脊上,张开双臂,一瘸一拐,左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右面是深沟大壑,那些被棉衣裹得肥嘟嘟的男人女人,不解地望着我。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为我担忧,他们的眼神大多充满了嘲讽。我不理他们,尽量把双臂伸直,像极了一杆天秤,我的右手是蓝色礼盒包装的牛肉干,我的左手也是蓝色礼盒包装的牛肉干。我早已经把蒙着的黑色塑料袋撕去了,让牛肉干的礼盒露出本来的面目。我这样简直有些招摇过市了,明目张胆地提着这玩意走钢丝,是要被骂先人的。可我不怕,我没什么可怕的,这些贵重的东西已经烂在我的手里了,它们是属于我的——吕主任不要它们,不敢要它们了,就只能是我的。我仅仅是没有那种鬼祟隐秘而又极想张扬跋扈的复杂心态罢了,纵然三个小时之前我还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去吕主任家的,可现在我却只感觉到后背疼得厉害,头也有些晕。

我想,固城应该打仗的,把那些诸如吕主任一类的人都统统炸掉,而我刚好就能跳进防御工事里,像个英雄一样解救那些和我一样可怜的人。我抬头看看天,一架飞机轰隆隆飞过,飞得很低,所有人都抬头看,我差点就要大喊趴下,可飞机却迅速地飞走了。人们重新低了头,我打了一个喷嚏,失望极了。

老黑,你想死吗?一个尖锐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突然有人叫我,我觉得有趣。按理说,我在这样糟糕的心境下,一定会因为某个人不经意间认出了我而感到温暖般的惊喜,但是我没有理会,我像别人一样保留了足够的矜持和傲姿。

老黑,快下来。那个声音又叫了一次。是个尖细的绵羊音,明显能够听出那人是用力过猛而使声音失真了。我很生气——我看见了那个喊我的女人——真是个贱人。她站在奶茶店的门口,裹着大红的长围巾,头上戴着时髦女孩子都喜欢的那种白线帽子,像个圣诞老人,奶茶的吸管还在她的嘴里,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迅速地在喊我之后把吸管弄进嘴里的——但我讨厌她的这个样子。一个女孩子,在大街上大喊大叫,引人注目,还吃东西,就是贱相,我坚持这么认为。

她向我挥手,吸管仍在嘴里,同时发出“嗯嗯”的叫声,像一只被困住的小狗。我说米雪,你怎么那么贱啊,能不能离我远点。我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引来了一群人怒目相向,他们大约一致认为我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一个老远看起来十分迷人的女孩子口吐脏话。我这时就十分蔑视那些给我脸色的人,我想,你们知道什么啊?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真不想骂人,谁都知道,骂人是不对的,骂人最能体现一个人素养的高低。我是拥有研究生文凭的小学语文教师,就更不能骂人了。在固城,真正的研究生不超过三个,另外两个是我的同学,他们凭着庞大的家族背景分别混进了县委机关,而且一年过后,他们又同时落实了副科待遇,步步高指日可待,家庭幸福,夫妻和睦。只有我一个人被以下乡锻炼的名义,发配到了鸟不拉屎的鸟湾小学。学校只有两个人,除了校长之外就是我,校长是个慈眉善目的老教员,还有两年就能退休了,他是鸟湾本村人,学校距他家,散散步也花不了三分钟,他吃饭睡觉都在自己家里。多数时间,学校里就我一个人,破旧的教室和宿舍挡不住呼啸而来的西北风,我像个守庙的和尚,在黑洞洞狭窄的宿舍里烟熏火燎地烧水做饭,十五英寸的旧式彩电一会儿震耳欲聋,一会儿无声无息,我就在做饭的当口,用沾满了面粉的手使劲地拍打,拍一下,电视里的人就能说几句正常话,再拍一下,再说几句,不拍了,就又一惊一乍地和我作对,但我不敢关了它,一旦关了,四周就安静得要命,野狗狂叫,北风猎猎,我的头发就会竖起来,我反而连个守庙的和尚都不如了,人家还有山神爷保佑呢,我却什么都没有,只能黑了灯,用被子把头捂住,摒住呼吸,瑟瑟发抖。我说我实在呆不下去了。老校长说,那你来当校长吧,当了校长,你就能心安一些。我说,在这儿,皇帝我都不当。老校长就骂我没出息,他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先苦后甜啊,说不定哪一天,你就到城里去了,当了官了,忍忍吧,再忍忍,好日子在后头呢!我说我就是没出息,我都三十岁了,在这儿再苦熬几年,就连老婆都娶不上了。老校长说,只要你有钱了、当官了,年龄小小的黄花闺女都抢着跟你呢!我说,我就是怕,怕没钱,怕当不了官。老校长觉得我简直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于是,咬咬牙说,你先当副校长锻炼锻炼吧!就这样,我成了鸟湾小学的副校长,老校长走到哪儿都是这么介绍我的。从这时候起,我就开始骂人了,先在心里骂,骂那些贪官,骂那些土匪,骂日本鬼子,骂山神爷,骂上帝……骂着骂着觉得不解气,我就出声骂县上负责分配的头头,骂学区的校长,骂背地里暗算我的学生家长,骂那些不好好学习却又调皮捣蛋的学生……我还骂我自己——我骂我骂得最多,用米雪的话来说,我是个无能的人,是懦夫!

现在我就要骂米雪了,如果不是米雪,我也受不了这样的气。我把这一切都归罪于米雪。要不是米雪嫌弃我,我也不会如此糟糕。她说,鸟湾小学会把人待出毛病来,她可不想我们结婚若干年以后,我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生活没情趣,不讲卫生,在固城买了房子都没法住,孩子也上不了幼儿园……想想这些,简直会要了她的命。她说,不行,不行,非要调到固城不可,哪怕是花上千儿八百都行。更可恨的是,她还常常拿这个来要挟我们的婚姻——如果我调不到固城,我们就不结婚。有时候,我也想着,不结就不结。可等我一个人干熬一段时间,我就受不住了,还是忍不住跑去找米雪,软磨硬泡把她弄上床,等僵硬的身子软和下来,我就想着她的好,我说,你是个妖精。米雪说,那你就当牛魔王吧。我说,米雪,我们还是结婚吧。米雪就一脚把我踢开,说不要再来烦我。米雪对我的懦弱嗤之以鼻。

米雪有个叔叔在固城当局长,她说只要我能拿出钱,关系都是现成的。但我心疼我的钱,先不说我没钱,即使有钱,我也不能说拿出来就拿出来啊。我每月积攒的工资都是有大用处的,我岂能轻易折腾,万一这些钱打了水漂,我该怎么办?早上栽树,晚上乘凉是我的现状,如此大动干戈我心里没底,于是,我就迟迟做不了决定。但我仍然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米雪身上,我已经耗不起了,三十岁的年龄再也不能在女人这件事上耽搁了,若是丢了米雪,我就又得花心思为了女人奔波,这是令父母担忧的事,应该算是不孝的行为之一。再者,米雪有她叔叔这么一层关系,虽然对我来说,十分飘渺,但终归是个希望,与救命稻草没什么两样,说不定哪一天,我就能攀着这根草到固城来上班了,那时挺胸抬头也不是不可能。再次,就是我暗藏在心里的一个从不告人的秘密,就连老哈我也没告诉过——且不论米雪家境的优越,单是她经营的奶茶店,就已经有了不小的积蓄,我给她的这些积蓄打着算盘呢。当然,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就会脸发烧,为一个堂堂正正的研究生不如一个奶茶妹而羞愧,但事实是,我无法回避米雪身上的铜钱味。我说,米雪,我离不开你。

就这样,通过米雪的叔叔,我认识了吕主任。这个个子高大的男人,一脸官相,他在政府的要害部门任职,官位虽不大,却能在固城呼风唤雨。我去了他家几次,把几乎全部的积蓄都给了他,他信誓旦旦地说包在他身上,对于我这样有才华有文凭的大学生,政府应该予以提拔,他甚至还在某次我请他吃饭的时候,喝高了,当着米雪和他叔叔的面,拍着我的肩膀与我称兄道弟。我受宠若惊,就坚信他一定能把我的事办好。那些时日,我常常因为畅想未来——对调入固城生活做了多次设想而夜不能寐,或者是梦见和米雪结婚了而被笑醒。

但我却被吕主任赶了出来,如雷轰顶。我最先想到的不是恨吕主任,而是恨米雪,是她怂恿我做了这件蠢事,她是罪魁祸首。

我再一次冲着米雪大吼,贱人。

2

半年前,我和米雪相识。

那时候,学校正放暑假,我不愿意回家,生怕那些整日里坐在戏场子里的老爷爷老奶奶同情我。他们总是问我,为什么成了研究生却还在鸟湾小学啊?都三十岁了怎么还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啊?问得我无地自容,他们指着我的影子头对头就说,狗屁研究生,还不如二虎在新疆搞建筑呢。秋子二爷闭着眼说,他的研究生肯定是假的,如果是真的研究生,哪还能在鸟湾当老师,那都是当县长的料。二虎奶奶接着说,家门不幸啊,成了书呆子,到头来,连个媳妇都没人给,要打光棍的。紧接着,他们就叽叽喳喳地把原因找到我父亲那里,说是亏了先人,再然后,就又找到了我先人的毛病,说是坟茔里的事。他们这么议论我的时候,毫不避讳我,我听着听着脚步就重得提不起来,像是一百多斤的麻袋扣在了我的背上,我顿时生汗涌出,花了眼睛,那些貌似汗水的眼泪就怎么也擦不去,那时候,我就后背疼得厉害。

深思熟虑之后,我在固城租了一间房子,给报纸写豆腐块。我骗父母说在县城找了活干,管吃管住还能挣钱,父母起初不同意,他们说,麦黄六月的天气,天干火着,麦子都收不到手里,你还有心思在外面瞎混。我说,我是要给你们找儿媳妇呢,怎么是瞎混啊。一听这话,父母就同意了,母亲还拍着我的身子说,要好好待人家,千万给领回来。我差点儿又哭了,就找机会背过身,提高声音说,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