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悲壮地出门,下午三点的阳光不骄不躁。冬天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马上就要放寒假。学校正在紧张地准备期末考试,学区要对二年级做调研抽考,老师都像麦熟天气的农民,手忙脚乱,该加班的加班,挣扎着补习的也兢兢业业,乡下的学校突然间和城里的学校没什么两样。最近一段时间,正是学校人心惶惶的时候,政府对教育部门进行三年一轮的考核,校长要大换届,听说局长也要走。这是个关键的时刻,大家都知道。希望调动的,希望当校长的,希望当局长的,希望转行的各色人马,都开始暗渡陈仓,大家都为了活得更好一些使出浑身的解数,有些人甚至孤注一掷。这种三年一遇的机会,往往能改变很多人的命运。我就算是这条战线上破釜沉舟的一类。可谁能想到,舟沉了,前方却败了,就有些像乌江岸边的项羽——不挣扎就只有死路一条。
老校长又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快点回去把二年级的学生再抓抓,说不定考试好一点,就能调到条件好的小学去。我说,再好的小学,也还是在乡下,和鸟湾没什么区别。老校长说,那你也不能不管学生啊,我说,我连自己都管不了,我就挂了电话。老校长是个好人,我知道他会帮我对学生负责的,之前鸟湾小学就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一直是那么干的。
我回租房收拾东西,才发现我的生活中几乎全是米雪。除了被褥和洗脸吃饭的家当,就只剩下两纸箱书——我把属于我的东西收拾起来,然后靠着墙抽烟。我知道,以米雪的性格,这时候不会再来找我。以往我们闹别扭,除非我先求饶,不然她会一直和我僵持下去,我有时候也很生气,想着分明是你不对,为何还要我来哄你,但大多数时候,我都能说服自己,除了身体上对米雪的渴望之外,我觉得根本犯不着为了一点小事和自己的女人过不去,因为每当我们和好的时候,我就发现我们的不愉快是多么的幼稚和无意义。
可也许正因为我的宽容,才使得米雪在和我长期的较量中,逐渐占了上风,她知道我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生活不正是永远在做这样的较量吗?总有一些人永远咄咄逼人,也有一些人始终绵软受气,而时间长了,大家都会觉得无趣,咄咄逼人的人觉得遇不到对手,毫无刺激,绵软受气的人就觉得很累很累,总想逃出那个怪圈,于是,两个人就注定要分道扬镳——正如我和米雪。
我在房子里胡思乱想了一个多小时,抽了半包烟,邵月阳就打来了电话,说是在望洋路东侧找好了房子,可以马上搬过去。我找了辆车,把我的东西搬上去,然后决绝地出了门。
邵月阳为我打扫了房子,一切干净如初,然后把我带来的东西摊开,重新整理。她做这些的时候,我就蹲在门口抽烟,恍然间觉得她就是米雪——和米雪刚来的时候一模一样。邵月阳穿着黑色的棉衣,棕色长筒靴,拉直的黑发在眼前晃来晃去,她不时地把头发捋向耳根,又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女人,与昨晚在天堂判若两人,我几乎要误以为昨晚我们根本没有在一起,只是一种想象罢了,竟然有了陌生感。
邵月阳边忙边说,要告诉老哈吗?
我愣了愣,说,不。
她哦了一声。过了一阵子,又说,你要和米雪分手吗?
我也哦了一声。
邵月阳说要做饭给我吃,我没有拒绝。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她做饭,我躺在床上,我们再无干扰。吃饭的时候,我说,老哈怎么办?她说,他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我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老哈在一起坐坐了,他就像一个远走他乡的朋友,随着时间,慢慢与我失去了瓜葛。我说,孩子呢?她说,安顿好了。我放下心来。我不知道,老哈若是见到我们这样的情形,会作何反应,但我知道,他在赌桌上失去了半壁江山。邵月阳说,劝不回来了。他在说老哈,我抬头看了看她的脸,然后埋头吃饭。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她要走,我说那就早点回去吧。邵月阳背起包转身出门。就在这一瞬间,我叫了声,月阳。她回头望着我,我向她笑笑,我不知道要干什么。片刻,她说,怎么了?我说,我能抱抱你吗?她很自然地走过来,略微张开双臂,我迎上去,和她拥抱在一起,一不小心,我就流出了泪,我想说,这才是家的味道。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她轻拍我的后背。我说,谢谢你。她没说话,猛然回头,急促地出门了。我不知道她是被我感动了,还是相比之下想起了老哈的坏,但我确定,我瞥见了她的伤心。
7
我在景苑小区外面守了七天。第一个晚上去,大约是七点刚过。我戴了黑色的遮阳帽,换了旧棉衣,重新配了黑框的新眼镜,穿上牛仔裤和运动鞋。邵月阳说,你简直就是个特务。我说,若是特务,就犯不着费这么大的心机了。
那三个保安拦住了我,他们不让我进。大个子说,你这个模样还想进景苑小区?他的眼睛放着惊讶的光。我说,我为什么就不能进?方脸眼镜说,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货色?胖子夹着烟,慢慢地抽,斜眼瞪着我,十分不屑。借着晚间八点的路灯,三个狰狞的面目像三只涂了辣子酱的面具,嘲笑我。我生气了,我冲着大个子吼,你不是见过我吗?大个子盯着我的脸,无辜地摇了摇头。我一把取下帽子,把脸凑到他跟前,我说,你看,你看看。大个子看了半天,仍然摇摇头,说,你不能进去。我差点就要出声骂他****的了,但我忍住了,只好在心里骂了三遍。****的,前一阵子我西装革履地提着牛肉干来的时候,给他发过黑兰州——我不是一支一支地发,我是把一包黑兰州塞给了他,我让他注意吕主任的车子,以便他能随时给我提供可靠的消息。他当时卑躬屈膝地给我连说包在他身上,可现在……唉,我都不知道要怎么骂他了。
我只好蹲在小区大门不远的地方守株待兔。三个保安相互交换着眼色,交头接耳,一个个贼眉鼠眼地偷窥我。我知道他们把我当成了贼,但我不怪他们,我也懒得理他们,我只关心吕主任的车——那辆蓝色的别克。
我本来是要直接找到吕主任家里去的,或者就守在他们家门口,我就不信逮不住他们。我做好了一切准备,研究了大量与此相同的成功案例,比如,我听说之前有人曾因为花钱太多,而那个小小的职位最终还是没有解决,他就拿着弯月尖刀,找到了收他钱的人,那人开始还不承认,企图赖账,这人就抽出尖刀要捅他,那人就跑,这人就追,直追得满大街人仰马翻。最后那人实在受不了了,就答应把钱还给人家,这人仍然不愿意,说是他因为要钱耽搁很多事情,浪费很多赚钱的机会,要求补偿,那人没法,只好依了他,最后又额外给了一笔钱才了事。这样的事件在固城大约有七八起,都因为影响巨大而受人瞩目。我不知道,拿着弯月尖刀的人是否真的要把尖刀插进那人的身体,但他的气势和态度决定了他的成功。于是,我买了把水果刀,回家后往我的那扇破门上扎,但屡扎不准,我才放下心——我怕万一失手了,水果刀又太锋利,不小心扎准,那就得不偿失,真没必要为了那些钱而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当然,即使有了刀子,到时候我能不能顺利拿出来也是个问题,依我这样的性格,就怕到时候心跳手颤。但不管怎么说,备了刀子,心里总是踏实的。其次,我想好了一番质问吕主任的言辞,我觉得我有必要以正义的名义,言辞凿凿地羞辱他,让他惭愧。盗亦有道,你不知道吗?就算是胡搞,也要有个职业操守,你这算什么……我把这些话反复在房子里练习了好久,觉得不论在何种局面,都能顺利脱口而出,我的心才安稳下来。我还回忆梳理了吕主任的行为习惯,以及景苑小区的警备状态和摄像头的位置。我设置了行动路线图和时间流程。事无巨细,能想到的我都想到了,把自己弄得真像个特务。
连着两夜,我都是光明正大地蹲在小区门口,理直气壮地等着吕主任。那些保安狗眼看人低,对我戒备很大,时不时冲我吼,让我走远点,或者就用手电筒的强光照在我的脸上,把我弄得像个被审讯的强奸犯,我心里骂着他们,只好往外不断地挪动。等他们不管我了,我就又往门口挪动。到第三天开始蹲守的时候,我就固执地蹲在那儿不理他们,任凭他们嚎叫,打手电,我都不理。那些家伙,见我来劲了,也不甘示弱,三个人一起前来赶我,大个子还冲我吼,滚远点。我很气愤,也冲他们叫,这地儿又不是你家的!那三个人一看我蹬鼻子上脸,就一起过来撵我,开始动手动脚。我一看闹大了,这对我的行动很是不利。我没办法,又不好和他们争执,只好咽下了这口恶气,打道回府了。
第四天,我就躲在远处的树荫里,用帽子扣住半个脸。我像个侦探一样控制着自己——不抽烟,不放声咳嗽,手机放在静音。但九点钟过后,我忍不住放了一个响屁,还是被他们觉察了。他们不时对我所在的位置指指点点,还用手电筒照我,弄得我像极了关在日寇集中营里的抗日英雄,这直接影响了我的行动。万般无奈,我钻出了树林,向那三个保安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景苑巷,右拐进入了东大街。就在那三个傻蛋自鸣得意的时候,我再次悄悄潜入了景苑巷,并且和他们逼得更近,我能瞧见他们在保卫室里的一举一动。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我还是有点激动,睁圆了眼睛盯着小区门口,但凡有车子过来,我就能马上进入战备状态,心想若是吕主任出现,我就冲过去拦住他。当然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以偷窥为乐。我看到那三个人玩扑克挖坑,一二三档,分别是一二三块,输的人神情严肃,赢的人恨不得把口笑裂成两瓣,有车过来,马上把牌装进各自的口袋里,还不忘相互监督,等看清车牌了,要么更严肃致敬,要么松弛疲软,严肃致敬之后是卑躬屈膝,松弛疲软之后则是趾高气扬,通过分析,大约可以断定,前者多是小区的主人,而后者则是求人办事的。第一天晚上我还暗骂保安是看门狗。可第二天晚上我快要离开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保安也不容易,他们一定工资不高,若不想着捞点外快,生活真的挺难。而我至少要比他们体面些,若不是瞎折腾,不知足,岂有这等罪受!
邵月阳每天都来给我做饭,关心事情的结果。我说,这样不好。她说,你这个样子,叫人放心不下,等事情办完了再说吧。我也就不再坚持,随她去了。
第七天晚上,我就有点心不在焉了。潜伏之前,邵月阳说,你这个办法看来是行不通了,人家或者已经觉察到了,不如想个别的法子吧。我明知道她说得有理,但我抹不开面子,也不想挫了自己的锐气,就坚持着继续潜伏。我说,事不过三,过了今晚,若还是不成,再想别的办法也不迟。邵月阳也就不再拦我。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没事的。她微笑着点点头。我是对她怀有歉意的。她每晚都等我到深夜十二点,看着我没事,才放心回去。我是受不了别人对我好的,尽管我知道她不能这样对我好,但我无法拒绝她,以我目前的状态,我太需要这样一个为我着想的女人了,不然,我会认为这个社会要遗弃我了。我在潜伏的时候,我就骂老哈****的,放着好好的家、好好的女人不爱惜,尽在外面鬼混,真是自寻死路。
后来,我竟然靠在松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是一个潜伏者不该犯的错误。我被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一个劲地打喇叭惊醒。黑色崭新的车子要进门,保安却不出来。我想这一定是个新手,按喇叭大概有些炫耀的成分吧。
保卫室里,三个保安正和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子说话,他们这时是一脸奴才相,像见到了奶奶一般憨态可掬。那女子背对着我,从皮夹里掏出一张钱放进大个子手里,大个子眉飞色舞,胖子拍着胸部向她保证着什么,方脸眼镜把头从窗子里伸出来看了看,又缩进去按大门的开关。我觉得那女子的背影十分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正纳闷着,黑色的车子进了院子,在院子里打了个圈,掉过了头,车灯的强光从我身上扫过,我迅速把头低下,紧了紧身子,再次抬头,头就大了不止三倍。米雪从保卫室里出来,风姿优雅,白色的小棉衣敞开着,像只小兔子。她做了新发型,比以前更显风韵了。她钻进了黑色的车子。车子启动出门的时候,另一辆车从巷子里进来,车灯相撞。我看见了开车的吕主任和把嘴凑上去亲了吕主任脸的米雪。
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对狗男女从我眼前慢慢经过,竟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我瘫软在地上,觉得他们杀了我。阴谋,就是阴谋。我觉得我的喊声响彻了景苑小区,惊动了所有人。但事实是我一句话都喊不出来,它们只在我的心里波涛汹涌。我又一次泪流满面。
8
我把头靠在邵月阳的怀里,我说,他们无耻。邵月阳摸着我的头,站在床边,像个母亲。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家的,像个醉酒的莽汉,时间有一阵子在我的意识里停下了,我的生活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像电压不稳的灯,突然黑了,又莫名其妙地亮了。
她怎么能够骗我呢,她不该骗我。至此,我恨透了米雪,如果之前我对她略有愧疚的话,那现在我就有了杀她的心。我坚信是米雪和吕主任串通好了,钓我上钩,然后让我人财两空。真是妙计。我哭着哭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邵月阳说,也许是你看花了眼。
不可能,****的扒了皮我也能认出来。我冲她吼。
邵月阳又说,万一你看到的不是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