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跟着邵月阳到了天堂,这是固城最为高雅的夜总会,属于金瑞大酒店一脉。金瑞大酒店是三星级宾馆,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算得上是固城的天堂。从外面来的官员、艺术家、有钱的商人他们来固城考察、采风或者偷情都选择这儿,只有这儿才能使得固城像个城市,才能让固城体面地与大都市有些雷同的味道。当然,这儿也与固城别的地方一样,仍然没有妓女。早些年,固城的激进分子曾经大刀阔斧地在固城改革,一段时间里甚至出现了红色一条街,穿着裸露的外来小姐公然在大街上叫卖,让整个破旧的小城充满了霉烂的味道,但这种现象很快就绝迹了,那些小姐就像田鼠一样,几乎是一夜之间音讯全无。有人说,固城的警察厉害,扫黄彻底。也有人说是黑道的头目犯了死罪,逃之夭夭,那条街失去了保护。更有人说,一些宗教人士出面干涉,政府才下了死命令。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但那时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尚且还在上小学,对这样的大运动毫不知情。
固城人总是像烟雾一样在窄小的街道上飘来飘去,骄傲得毫无理由。因而,外地人瞅准了商机,才有了金瑞大酒店。没有妓女的金瑞大酒店就堂而皇之地清高了不少,也为那些偷食的人提供了纯洁的理由,他们会拍着胸部说自己昨晚就在金瑞大酒店住着、玩着,那神态俨然在宣称,自己是有钱人,又是干净的人。
尽管这样,我还是对邵月阳领着我进了天堂而心存芥蒂,这与她给我的印象截然相悖。我曾经跟着老哈、米雪以各种不同的风格进入过天堂。这儿是固城上流社会的天堂。巴结上级放松消遣的在这儿,有钱的混混儿喝酒耍酷在这儿,自我感觉良好的公务员排郁解闷在这儿,那些像模像样的留着长头发和长胡子的艺术家寻找灵感在这儿。当然,那些出轨的和寻求刺激的女人也在这儿,她们像柔软的沙子一样渗透在各个角落,喝着酒,唱着歌,偷着情。我像大多数固城的男人一样,喜欢闻着这儿的气味——让人兴奋的腐烂气味。希望或是失望。
我们找了个小包厢坐下来,要了两打啤酒。昏暗的灯光和巨大的音乐像涨潮的海水,立刻把我们紧紧包裹起来。邵月阳头也不抬,连着喝了两杯。她的样子自信而又洒脱,像气宇轩昂的公鸡在鸡群里卓然鸣叫,然后,她点了支烟,深吸一口,才紧闭了眼睛,仰面躺在沙发上。
我本来想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巨大的音乐让我很难正常说话,我又不想大声地凑近她的耳朵,况且,她也没有想和我说话的意思。我就闭了嘴,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壮油然而生——或者,本就是我的坏心情在这种氛围里决堤了。我不理她,端起一瓶啤酒,一饮而尽。
接着,我又端起一瓶啤酒,一饮而尽。邵月阳这时才坐直了身子看我。
我端起第三瓶啤酒的时候,她也端起一瓶,我们就那样相互注视着,一饮而尽。
她起身关了音乐,房子里马上安静下来,外界声嘶力竭的歌唱从四面八方挤进来,但都渺小得没有意思。她坐下,说,你怎么了?
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我不想和她说话,只觉得委屈。如果在平时,也许我会和她好好谈谈,我会告诉她,我一直以来是多么的尊重她,而她现在的样子却让我失望。或者,就在此时,如果是另一个陌生的或者半生不熟的女人与我这样坐着喝酒,也许,我会考虑我们要不要在今晚做爱——这毕竟是我刚才迫切的需求。但她不是别人,她是老哈的女人——那个我一直尊重的女人。她现在坐在这里,和我被吕主任赶出来一样,都令我沮丧。
我继续喝酒。我只想让自己大醉一场。顷刻醉成一团。邵月阳看着我喝,她也喝,但不如我猛烈。她说,该死的老哈。我看着她的眼睛,顿了一下。她又说,他是不想要这个家了。她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家庭怨妇一样,眼睛里满是憎恨的光。我继续喝着酒。她说,他赌光了全部的钱,包括我们现在住的房子都已经抵押出去了。她也喝了一口酒,停顿了一下,又说,也许,还有了别的女人。
我说,****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骂老哈——我已经觉得天旋地转,有些混沌了。
我完全被我的委屈控制了。我找到了我的牛肉干,像撕开牛皮一样,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撕碎了那两个蓝色纸盒。红红绿绿的东西一霎时就天女散花般地铺散开来,有些甚至激溅在我和邵月阳的脸上,彩灯仍然肆无忌惮地摇摆着,像在嘲笑我的幼稚。
邵月阳睁大了眼睛,惊呼,你疯了吗?
我嘿嘿大笑,从沙发上跌落,坐在地板上,我说,疯了,就是疯了。
邵月阳说,你拿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仍然冲着她嘿嘿地笑,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我向后靠着,把头落在沙发上。
邵月阳又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我的眼泪再次喷涌出来,竟一发不可收拾。
邵月阳见我不说话,有些急了,放大声音问,到底怎么了?
我大声说,我不知道。我用尽全力控制了我的眼泪。我端起一瓶酒,仰头来喝,那一涌而出的啤酒,却失控了,倾泻在我的脸上,散射出去,一部分掠过我的脸面,流到了地上,一部分顺着我的衣领钻进了我的脖子,冰凉的液体划过我的皮肤,有刀割一般的寒意。
邵月阳再一次大叫起来,你找死啊!她的声音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温顺,竟有了米雪的味道。我欠了欠身子,看见她弯着腰,慌乱地在地上收揽那些红灿灿刺眼的钞票,有些已经湿透了,邵月阳捡起来的时候,甩了甩。我看着那些钱,看着邵月阳忙乱的样子,又嘿嘿地笑了。
等邵月阳把所有的钱堆积在桌子上的时候,我发现钱比以前多了好几倍,甚至比那些大包装的牛肉干都要多。我就想起了我在去吕主任家之前,小心翼翼地往牛肉干中放钱的情景:我原本是想着仍然用信封装起来,然后亲手交给吕主任,但又顾及到之前这样把钱递给吕主任时的尴尬,我就把信封夹在了牛肉干里,但后来一想,信封多此一举,假若吕主任一打开盒子,就能见到红灿灿的钱,那岂不是效果更好,也免得他一时大意,看不到钱而误了大事。
邵月阳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要扶我起来,我却不配合,她也就没辙了。我撕开一包袋装的牛肉干,递给邵月阳。她看了看我,不明就里。我没有理她,又撕开了一袋,兀自大口吃起来,干柔的牛肉干在我的嘴里,像一块木材。邵月阳瞪着我,好久才问,你没事吧。我满嘴牛肉,说不出话,我示意她也吃。邵月阳愣了片刻,也抓起牛肉干,吃起来。我嚼着嚼着,一口咽下去,噎得直翻白眼,溢出了泪花。
她也大口吃着,望着我笑。
某一个瞬间,我冲动了那么一下,我竟想靠在她的怀里,大哭一场,我甚至把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她并没有拒绝,但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只好继续努力地吃牛肉干。我说,吃光这些,我就痛快了。她说,那就吃吧。
牛肉干太金贵了,有些吃到了嘴里,有些没吃到嘴里,三下五除二就没了。我说,今晚,我们再把这些钱全部花完,我就解脱了。邵月阳说,你有病啊!我说,我就是有病。有病也不能这样糟践自己,邵月阳说着,把钱整好,然后找了装牛肉干的塑料袋,把钱分成两份装起来,塞进我的上衣口袋。我说,这点钱算什么,更多的都已经扔了,再扔些也不要紧。
她说,扔到哪儿了?
我说,扔给了****的吕主任。
她说,扔了多少?
我双手比划,比划了半天,我也不知道我在比划什么。我说,五万。
邵月阳顿了顿,若有所悟。她说,是不是因为调动的事,我听老哈说起过。
我点了点头。我觉得老哈有失信义,当初说好了,这事谁都不许透露,万一泄了机密,就前功尽弃了。
邵月阳说,既然事情办不成,那就把钱要回来啊。
邵月阳此言一出,我就酒醒了大半。这是什么逻辑,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我对她的话嗤之以鼻。我说,你太天真了。
邵月阳却执意起来,她说,当官的人都怕被人闹,万一事态扩大了,影响了他们的仕途,对我们又有什么坏处呢,怕什么!
是啊,我们又怕什么呢?大不了继续在鸟湾那个破地方呆着,万一能把钱要回来,也总有些补偿。我一下子就敬佩起邵月阳来,她和米雪完全是两码事。
6
和邵月阳喝酒的那个晚上,我住在了金瑞大酒店,我记不清是我的意思,还是邵月阳的安排,后来的细节,我都记不起来了。第二天醒来,我头疼欲裂,发现只脱了鞋子,和衣而睡,口袋里装着那两沓钱,房间里没有一丝邵月阳的气息。我掏出手机看时间,显示是早上九点十一分。我发现了十七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未接来电都是米雪的,短信却是邵月阳的。她说,你去要钱吧,什么都不要怕,理直气壮地要,因为那是你的钱。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洗脸的时候,我发现胡子扎手,心情就又坏了。这年头,什么都不长,只有胡子和物价在比赛,我才三十岁的人,只要胡子一出来,立马就能老出五岁。从上研究生的头一年,我就坚持每天刮胡子。我抬头看镜子,自己先吓了一跳,我都觉得向别人宣称自己刚刚而立,是一件令人脸红的事——镜子中的人,至少上四十了吧。头发这几日长得也快,尤其两鬓,高出了两个棱角,把我四方四正的脸面修饰得像戏中的花脸张飞,后脑勺上的一部分因为昨晚睡觉折腾压扁了,从镜子中就能看见竖起的一缕,我沾了水,双手向后压,压了半天,还是理不顺,就有些急了,索性把头伸向水龙头,一任冰冷的水钻进头发。人猛然间打了个寒战,凉水顺着头漫了脸面,我就紧闭了眼睛,顿时清醒了许多。
这时候,电话响了,我边用毛巾擦脸边听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铺天盖地般涌来,你昨晚和谁鬼混呢?是米雪。我一听就来气,刚想反驳,她又说,事情办成了没有?也不向我尽早汇报,竟然躲着我,你有本事,就永远别见我。我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米雪等不及了,又说,你哑巴了吗,还是正在被窝里缠绵呢?我忍不住了,冲着她吼,关你屁事,别以为离了你,我就活不成了。说完,我就挂了电话。我想起老哈的话,还没结婚呢,你就被人家制服了,那以后怎么办?我想了想,觉得有办法了,正如邵月阳说的,理直气壮,对,活着就要理直气壮,谁怕谁?
我被自己这种悲壮的想法感染了,突然决定,一定要找一找吕主任,要回我的那五万块钱。妈的,谁怕谁?
我知道,当我决定和吕主任鱼死网破的时候,就意味着和米雪彻底决裂了。我是通过米雪认识了她的叔叔,又通过她的叔叔认识了吕主任,而我若是和吕主任翻脸,那他也就会和米雪的叔叔翻脸,到时候,米雪肯定不依。这些人,就像一串念珠,拴在一条线上,任何地方一断,大家便都是仇人。包括我和米雪也就成了仇人。在米雪和五万块钱之间,我宁可选择后者,我说,米雪,你已经不值得我选择你了。
当然,并不是说我薄情寡义。至于米雪对我有没有感情,我不知道。虽然她也曾说过没有我她就活不成这样令人振奋而又肉麻的话,我也在最初的那些时间里,对此深信不疑。但我现在不信了,她堂而皇之地完全介入我的生活后,把我的一切搅乱了,让我跌入深谷,她企图控制我的一切,还要我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挺胸抬头,我觉得真是太累了。想想这漫长的一生,我要在一个颐指气使的女人面前按照她的规则度过,那将是何等的可怕。我只能说不。但我能够肯定,我是爱着米雪的,并不完全由于婚姻的缘故。事实上,我已经被米雪改变了很多——她用不断新鲜的招式把我变得更像一个固城人,我承认,这些改变都是我目前喜欢的。面对着米雪,就能每天面对着新的生活,让人不觉得厌烦,但多少却又有些花枝招展的嫌疑,让人觉得不踏实。不过,就我的生活而言,五万块钱显得更为重要一些——我已经为了调动的事儿债务缠身了。
我仍然觉得有些愧对米雪,我的这种做法简直就是卸磨杀驴,不仁不义。但这不怪我,怪只能怪吕主任,他办不了事,为何要收我的那么多钱呢,他可曾知道,那是我全部的身家性命。我总是要为我做的事找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即使牵强,但只要我能把自己说服就好了。
我做好了决定,突然觉得浑身轻松了不少。然后刮了胡子,梳洗一番,在出门之前,我给邵月阳回了短信:我听你的,谢谢。
接着,我做了两件事,先去固城广场西北角那个僻静的移动电话亭,办了一张新的手机卡,用这个新的号码请求邵月阳为我另谋一个住处,并为我保密。然后,我理直气壮地去了米雪的奶茶店。米雪正气急败坏地给手机出气。一见我进来,就破口大骂,你要死啊,手机打不通。我没理她,自己弄了杯奶茶,慢慢地喝着。米雪明显有些意外,瞪着我。我也瞪着眼睛对她说,我想通了,我要把那些钱要回来。我说得很平静,真有理直气壮的感觉。米雪眨了眨眼,说,什么钱,跟谁要?我说,五万块,跟吕主任要。米雪的声音陡然增大,难听极了。她说,你是疯了吗?事情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我们再想办法。我说,我不想办法了。米雪说,那你还来干什么?不如死了算了。我说,我要告诉你,我今后再也不来了。说完,我就出了奶茶店。眼睛又湿润了。我没想到,我和米雪之间的山盟海誓竟然这么不堪一击。米雪在我的身后,像失心疯的狗,把一些东西砸在地上,玻璃破碎的声音清脆刺耳。她哭着骂,你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