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两分钟,我下来了!我对着楼下撒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响亮的谎。其实只要我鼓足勇气在他们的指责中飞奔下楼,彻底回到他们中间就踏实了。可当我拿起那个风筝,鬼使神差地一把推开阁楼阳台的木门时,随着吱嘎一声,阳光一钓,这个下午就像条小鱼,鳞光闪闪地跃出了所有下午的汪洋大海。
几乎是推开门的同时,阳光当头一棒,打得我惊惶失措,它严厉、霸道,简直如班主任的目光,它好像早就在门外等着我了。我不得不先从手指缝里看它,慢慢适应,被这样的阳光照着,哪怕我没做过一件坏事,我也觉得自己做了很多坏事。我想起了一句歌词——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这样的阳光肯定是解放区的阳光。这里的空气提醒了我它的存在。热烘烘的、植物熟透的香味纷拥而至,像一个解放军叔叔的怀抱,这样的空气肯定也是解放区的空气。一些呈几何形状的屋顶趴在天空下,窗户像眼睛,门像闭得紧紧的嘴巴,每一户人家都仿佛是一张面孔,这么多陌生的面孔,无论亲切的还是看上去了无生气的,统统迎向阳光,如同等待我的检阅。我在心里喊,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我又在心里喊,为人民服务!
天空大蓝。
我大喊一声,喂!声音很重,喊出来,像甩掉个包狱,身体轻了很多。
——喂!
我不知道喊给谁听,我又大喊一声——喂!
几股热风吹过,手里的风筝身体一阵碎响,微微颤栗后振翅欲起。我抓得很牢,但我明显感到了它的心跳越来越有力,它每挣扎一下,我的力气就减去了一分,力气愈减,身体愈轻,再后来我觉得我们之间只剩下它的心跳,搏动在我手心,而我的身心跟着它的心跳不停地上下起伏、颠沛流离,风筝就像一匹眼睛发红的野马,疯狂地摆尾,即将挣脱最后的拴桩。
它随时可能甩开我。
它又往前狠拽了我一下,我毫不迟疑,向前跨进一步,响应了它的挣扎。它还不停,接着我单手翻出栏杆,踩在水槽沟上,站得笔直,像是加里森敢死队里的一个场景。热风恰如其氛地吹着风筝,拂乱我额前的头发,让我顿生身处孤壁危崖的豪情万种。风筝继续拽动,像是老友的双手极力相邀,我感到了它的热忱和迫切,我身体如水草般晃荡了几下,即将上升。我的悬浮对面人家屋顶的影子,像块巨大的黑色石头,它犹豫着,松动起来,要往下滚;可我又有些心虚,于是尽量往后贴,紧紧攥住栏杆。锈屑嵌进掌心,钢筋与水泥相嵌处泥灰纷洒,对面那块石头下也溅出一蓬细碎的阴影,它像是正努力克制下行的冲动,与瓦楞磨擦出阵阵纷乱的灰色火苗。
楼下一阵躁动,像是巨灵神猛踢了房子一脚,窗门齐振,脚步声骂声同时奔出来,几个人在院子里呼呼生出了千军万马的声势,好像后面跟满了看不见的大炮坦克。他们站在院子里,或背着手,或叉着腰,仰起脑袋和我对视,表情气愤而疑惑,认真而探究,不再是以前看我的一贯表情了,他们的表情,如同在看着一道复杂难懂的四则运算题。
姐姐不再骂了,她怒目圆睁,用拳头笔直瞄准我,如同“虎口脱险”里德国兵的手势,好像能从里面放出炮弹一样。她腮帮一鼓一鼓的,那是在咬牙切齿。秦丽手遮额头,像视察战场的司令:弟弟是不是有精神病?
张军说,你站的那么高干吗?是不是想自杀啊,有本事你就跳下来!
我没接他话,风筝还在往高处拉我,天上怎么一丝云都没有,蓝得像是一池可供全世界人民泡澡的洗澡水;张军忽然被自己的猜测弄得兴高采烈起来,指手划脚地逗我,有本事你跳下来啊,跳啊!
你小心摔下来,快点翻回去;我得到了刘慧慧的担忧。赶紧下来,以后再带你出来我就不是人,我也得到了姐姐的羞愤。
你跳啊!张军继续鼓励。
他们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连我脑子里想什么都知道,其实有很多事他们是不知道的——比如我手里的风筝。我想看看他们目瞪口呆的样子,再次扯紧风筝,大声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张军说,你的秘密就是考试每次都不及格。
我不理他,真诚且隆重地宣布,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会飞,你们信吗!
我松开一直紧攥栏杆的手,随着早已迫不及待的风筝往前一跃,我飞了。
一片呼喊声平地升起又四分五裂碎开,我清晰地观察到屋顶的那块黑色巨石慢慢滑下,瞬间迎面扑来,像爸爸忽然甩出的巴掌,迅速有力地抽中我,震耳欲聋后满天金星。我的膝盖同时被人重重踹了一脚,我不得不在虚空中跪下,头重重磕地,噢,应该是磕云、磕风,或是磕空气,蓝天的一双大手使劲摁我的脑袋,我想起了没事常按着玩的西瓜虫,圆溜溜的虫子,按按,搓搓,弄成玻璃弹珠状,食指一弹,噗地滚远了……
我的头继续往下,似乎只有弯到裆里,才能停止。咔嚓脆响不歇,好像身体里接连有一根根瘦长的东西折裂了,依次而下,如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舌尖一辣,青苔的浓腥渗入鼻孔,我张开口,喊两声,却喊不出任何声音,被空气死死堵住了嘴巴,塞到喉咙口。
一只花盆的残片压着我鼻子,晒干的鸡肫皮和残花东南西北粘在我衬衫上,像是从我身上长出的平原与森林,视线可及的地方,我的腿上和手肘也长出了新鲜的泥巴,仿佛山脉与峡谷。
从刘慧慧的两腿间望过去,我看到了绿色三角裤和遥远的风筝,风筝倒在更加遥远的窗台下,那里形成了海平线。小片小片破损的彩纸,不时起伏,像海面上小小的浪花,一只断翅,形成了一个孤岛,翘起的骨枝,成为了几棵椰子树……这样想,我就觉得自己躺在软软的沙滩上了,海天一色,让我想起了课文里的海南岛,椰子树真亮,沙滩舒服死了……
一条路通往月光
白勺
[作者简介]白勺,中短篇小说散见《大家》《芒种》《青年作家》《百花洲》《福建文学》《星火》《当代小说》《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数十种文学期刊,出版长篇小说《父与子的1934》。
我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双足
让其变成鱼尾,使我能在水中游荡
——阿赫玛托娃
张开双眼,发现叶海山不见了,杜娟感到很是惊诧,这么早就起来了?杜娟记得,昨晚叶海山还算比较用心,那情形可以用饿虎下山来形容,也怪不得他,当然还有自己,叶海山封闭学习了半个月,对于谁来说都耐不住了,因为他们算不上老。问题是,往常他不是这样,他会赖在床上不起,非得等杜娟备好了早餐,他才慢悠悠地起身,以表现自己一夜的辛劳。今天怎么回事,有些不对头呀。杜娟转过身子,仰脸朝天,装出要思考的样子来。她习惯的睡姿是侧身朝着叶海山,就是他学习的这段日子里,也没有改变过。一只小虫对着天花板的那盏灯叮来叮去,灯没开着,它为何会有如此的举动?许是亮灯时,它的一番急切碰撞,由于惯性,现在停不下来了。杜娟的心思也就渐渐地转到这只虫子上了。看着它笨拙而卖力的样子,杜娟伸了个懒腰,心里觉得这情形真真有点趣味。
窗外传来了一阵阵嘈杂声,其实时间不早了,只不过杜娟睡过了头而已。这些天来,她老是失眠,要么就是做梦,梦一个接一个无休无止,一会儿梦见叶海山失踪了,一会儿梦见自己迷失在七拐八绕的小巷里,弄得她神经都衰弱了。杜娟早就得知,这次学习,叶海山的初恋情人——大学同学张玲来到了幽城,而且当了他的老师,他们朝夕相处,会不会弄点事出来呢?昨天学习期满,叶海山终于回来了,内心的包袱一旦放下,杜娟就可以放心地呼呼大睡,她这一觉奇迹般地睡了九个多小时。
杜娟正起身穿衣,这时,刚洗漱完毕的叶海山走了进来。
本来杜娟穿好衣服正想去找他的,见着他好生高兴,便问,一大早又要去哪,我感觉你很反常呢。
叶海山只是嗯了声,没有搭腔。他在衣柜里胡乱地翻了起来。屋内的光线有些暗,他便来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了一半。早晨嫩嫩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了杜娟的脸上,于是,杜娟的眼睛也便花花的。外边来了一束强光,那小虫自然就找着了去处。杜娟的视线早已离开了那厮,眼下她无暇顾及它的死活,尽管多有情趣,她更在乎这个副县长丈夫的一举一动。
着急去哪,我问你话呢,听见没有?杜娟见叶海山无所谓的样子,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听着呢。叶海山还在全神贯注地找他想要的东西。当然,杜娟知道他在干什么,这就怪了,如果说他今天因为睡足而起,是个例外的话,那么,他翻箱倒柜就怎么也没有理由了,他身上穿的从来都是杜娟准备的,哪怕是一双袜子。因此,叶海山的寻找显得不得要领,一件没看完,马上翻看另一件。杜娟既气愤又好笑,你是要那套西装吧。
放哪了?
你先告诉我急着去什么地方?
叶海山抬头看了她一眼,转身准备去对面的房间,杜娟实在扛不住,说,就在那柜子里,才过四十,眼睛也不好使了吗?
不是斗气,而是确实没有心情向她解释什么。这些年来,叶海山心里似乎藏着无数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无法让她分享,比如,他分管的一个局的局长突然坐上了县常委的位子,同样是副处,明眼人一看便知跑在了叶海山的前头,这件事情有必要和杜娟讲吗?在副县长这个职位上,叶海山一干便是七个春秋,上面考察了四次,最终音信杳无,所以只好挪个地方。但到幽城后,并未给他带来多少新鲜感。
学习结束后,该会考虑了吧?杜娟怕激怒叶海山,便换个话题。
考虑什么?
就是你的升迁问题。
叶海山用一声冷笑来回答她。是的,他认为杜娟过于天真了,这次封闭学习只是市里的一次运动,与个人的事毫无瓜葛,就算她不清楚这么回事,都七年了,心也该凉了。叶海山换上那套心爱的西装,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确定没任何问题后,再次来到窗前。楼下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那是他的坐骑。叶海山拨通了司机小王的电话,告诉他今天不用接了,爱干嘛就干嘛去。
难道你不上班?杜娟不得不用惊恐的目光望着他。
那辆轿车开走了。叶海山这才开始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又转过身来对杜娟说,中午不回来吃饭了。说着,风风火火往楼下奔。
和那个老情人还没混够吧,滚,滚远点,最好不要回来了。杜娟完全失态了,拿起枕头朝门边狠狠地甩去。她想今天果然碰到鬼了,昨晚还如胶似漆,今早却形同陌路。杜娟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禁不住地想哭,她看了看那扇空洞洞的门,便真的一个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幽城,能跟多年未曾谋面的张玲相遇,实在是个奇迹,也是这半个月来唯一的收获。走在路上,叶海山这样想着。他还想,张玲老了,但不是指年龄上的,究竟老在哪方面,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张玲的面容和身段,都是同龄人无法相比的,即使与她自己比,也不逊色于学生时代。叶海山甚至觉得现在的张玲更有情趣,起码少了过去那点青涩。在讲台上,叶海山不敢正眼看她,就像一个腼腆的小学生,低着头听讲和笔记,倒是张玲时不时地瞄他一眼。张玲住在幽城宾馆,所以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少,只在课间聊一聊。一次,张玲带着批评的口吻说他变了,变得没有激情,内心还有些灰暗,再也看不到他从前的影子了。在昨晚举行的欢送晚宴上,张玲喝得比较多,敬酒时,叶海山发现她的眼里含着一种动情的泪光。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会好的,会好的。叶海山边说边点头。然而说过之后,他又后悔了,自己几时和张玲聊过“不好”的话。如此回答,就证明前面真的不好了,她说的“内心灰暗”并不代表不好的,而是心情一时郁闷。叶海山清楚,在昔日情人面前表现“不好”太没面子了,当初,因为最终留城工作的事泡汤,才遭到张玲抛弃的。
把这次的调研文章写精彩点,我多年没看到你的笔迹了,好在大学时你给我的那些信还留着,偶尔拿出来看看,你这次最好不要打印,凭这个我会给你打高分的。说着,张玲的脸上略微露出了笑意。
每次学习培训结束后,学员都得交一篇论文,这成了常态。叶海山的文字功底不错,大学期间,他是校报的编辑、文学社的骨干,也就是他那闪光的文字博得了张玲的芳心。所以,写这样的东西,对他来说并非难事。问题是他已经讨厌这种官样文章了,这回他想出点新意,不再一味地********,题目早想好了,就叫《民间的苦和痛》吧。因此,为写好这篇论文,叶海山打算独自一人下去了解情况,再说他到幽城三个月了,除了忙于接待事务,再就是一个接一个的会议,还没正儿八经地下过基层呢。所有的这些,叶海山不愿告诉杜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