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是深秋,早晨美好的阳光在幽城上空静静地挥洒。从家里出来,走过一条小巷,就进入繁华的羊水街了。叶海山早听手下的人说,羊水街有家牛肉汤馆历史悠久,做出的牛肉汤味道就是与其他地方的不同,鲜美无比,吃过三回后,便会有依赖了。有一次,司机小王跟大家开玩笑说,吃是好吃,只是里面可能放了罂粟壳,要不然大家怎么都往那里挤。我们没有亲眼看过,小王的话不可信以为真,就算放了什么东西,吃一两回也是不用怕的,叶海山根据他们谈到过的大致地点,慢慢找过去。正值上班高峰期,一路上有人同他热情地打招呼,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那相识的一般坐着车,车老远便停下了,车窗里于是伸出一颗肉乎乎的头来,脸上堆满笑。那不相识的呢,作为回敬,叶海山很礼貌地点头微笑。走了大概四五百米,一家早点店的门前停放着大量的车辆,叶海山举头一望,招牌是陈记牛肉馆,估计就是此处了,他走了进去。
店内热气腾腾,一张张大圆桌坐满了人,叶海山寻个空隙挤下,照着身边人的吃法,也要了一碗牛肉汤和一碗饭。很快,伙计便把他要的东西端了上来。叶海山再照着身边人的样子,拿个刷子,往汤里刷些姜末,然后添上点辣椒粉和葱花,调匀了,一口饭和着一勺牛肉汤吃了起来。刚开始吃的时候,叶海山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吃过大半,就尝出了其中的道道了,怪不得平日里讲到吃的问题,他们一致谈论这家牛肉汤馆。好吃,好吃,叶海山心里连连称赞。
同桌的十来个人在叽叽喳喳说着话,时常伴着一阵开心的大笑,看来他们都是一伙的,讲本地的客家方言。叶海山知道,他们是在一个接一个地说着带荤的段子,叶海山也是客家人,况且在幽城呆了半年,有些土话也是听得懂的。那听得懂的荤话,叶海山同样为之一笑,但他不敢笑出声来,暗暗惊叹着民间的智慧。
我们都是粗人,不会烦我们吧。坐在隔壁的一位后生问叶海山。
叶海山起初弄不清话的意思,也不敢肯定后生对谁说,当后生再重复第二遍时,叶海山才盯着他,用夹生的本地话回答,不会,不会,你们这样一伙出门,还蛮有味道的。
当然啰,我们同个村子的,在一个工地做工。那挺辛苦的。
习惯了,谈不上辛苦。早上出门,傍晚回家,一天很快就过了,一百元的工资就到手。后生流露出相当满足的神态。
好哇,能赚钱好哇。叶海山一时间不知如何搭话,随口应着。他扫视了大家一眼,发现每张脸黑黑的,布满沧桑,再细瞧了他们的手,每双手都像松树皮一样粗糙。
你是头一次来吃吧,看你刷姜末的样子,就知道平时是个少弄活的。后生拿个牙签边剔牙边问,剔了几下,他仿佛记起了什么,接着问道,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在政府部门做事。
县政府吧,不错呀,你们那栋大楼也是我们这些哥们建的呢。
于是,叶海山装作很惊讶地哦了一声。
在那么好的地方上班,就要多为我们老百姓着想,我们劳累一点无所谓。前阵子,我听说一个副县长因为带女人被抓了……
后生正兴致勃勃往下说,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咳嗽了几声,提醒他不可乱说话。后生看了叶海山一眼,笑着道,当然我不是说你,你也不像当官的,当官的哪会来这种地方吃东西,对吧?
叶海山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知道后生说的是刘副县长,但有一点后生错了,不是因为带女人,而是带的女人告发了他经济方面的问题。也许是口味不错,也许是饥饿,叶海山又要了一碗牛肉汤和一碗饭。对今早的食量,叶海山自己也感觉很诧异,往日的早上,他一般是一杯牛奶、一个鸡蛋,有时候赶开会就空着肚子,反正许多年没有过这种食欲了。
瞧着叶海山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后生叹道,你比我们做工的还能吃。
嗯,好吃就多吃点,以后怕很少有机会了。
脚长在你身上,随时可以来的。后生有些奇怪。
叶海山抬起头,叹息一声,换个话题问,听说这东西吃多了火气重,睡不着觉。
哪有这回事?你们干部更有想头,心里装着事,不吃它,照样睡不踏实,像我们老百姓没什么好想的,要睡便睡。说着,后生操起身旁的扁担,跟着大伙离开了。
那是,那是,做老百姓好。叶海山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当然不是由于他们的离去,如此短暂的交流谈不上建立感情,与他们也非亲非故,而是叶海山突然认识到生活中失去了某种东西,这东西不仅没法弥补,而且还在继续失去。譬如说,杜娟的生气,其实她有什么气好生的,无非自己的行动没及时告诉她,但真的告诉了她,她又能怎么样,对女人来说,丈夫的很多事情不知比知道的好,杜娟却偏偏不懂这些,不懂就心里堵得慌,就会生出些事端来,从而影响自己的情绪。叶海山想,如果杜娟懂的话,那该有多好啊。
客人陆续散去。叶海山把账结了,走出店门。站在门口,望着羊水街川流不息的车辆、人流,叶海山开始迷茫起来。他不晓得自己将要去哪,以前他只管上车,连车门都会有人给他事先打开。出门时,他来不及思考一整天的事,只顾先填饱肚子,所以朝这繁华的羊水街跑,现在已经吃饱喝足,下一步该去哪呢?叶海山想起自己要写一篇题为《民间的苦和痛》的论文来,认为只有去远一点的乡村,才能掌握到更鲜活的素材,于是决定下乡。可是问题又出现了,去哪个乡村好呢?
先去汽车站吧。叶海山终于迈开了步子。
车站内像往常一样嘈杂无序,广播里反复播着提醒旅客乘车的内容,那声音听起来软绵无力,像刚刚睡醒的样子。置身于人群中,叶海山有些恍惚,这情景曾经体验过,但相当遥远了,遥远得让他几乎难以联想起来。他仿若记得,那些年学期结束,他提着行李箱,张玲跟在身后,上车的时候,她就会泪眼汪汪,车子开动后,她便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全身颤抖,哭得昏天黑地。那时候,他们为离别而疼痛,全然忘记了身边的一切,所以车站的景象,并没完整地刻在叶海山的脑海里,他只记得,车站就是离别和相聚的地方。现在,那种情景永不再来,剩下的只有嘈杂和无序。想到这,叶海山略略有些伤感。
此刻,张玲在哪呢,她知不知道自己正在车站,正在类似于从前流过无数泪水的地方。叶海山从心底呼唤着,朝停靠车辆的院子缓慢走去。当他走过侧门进入院内时,站在一辆中巴车旁的一名女子吸引了他,虽然只能看到她的侧面,但那身段和脸形不就是张玲吗?昨晚宴会上,张玲也是穿的一件粉红色外套呢。
你要回去,怎么不打声招呼呢?叶海山急匆匆地奔过去问。
女子回过头来,看着眼前仪表堂堂的叶海山,欲言又止。
我还以为你是……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叶海山显得非常尴尬,正要离开。
以为我是谁?女子瞪大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笑着说,以为我是你昔日的情人吧!
叶海山吃了一惊,但马上故作镇定地说,是一位朋友,哪来什么情人。
粗看之下,尤其是她的侧影,再加上她穿的衣服,确实很像张玲。可走近细瞧,她比张玲年轻了许多,才三十开外的样子,眼睛大而有神,鼻子高挺,就是她的那张脸也少了世事的风霜,阳光一照,像上了釉一般光滑透亮。与如此风情的女子生活在一起,她的男人算是有福了,叶海山内心泛起一丝醋意来。
我是认识你的。不过,在哪里见过,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她用手指轻轻地敲着脑门,好像在回忆,那样子显得十分可爱。
可能是在电视里见过吧。叶海山心里如此推断,三个月来,他是上过几次县电视台新闻。这年头,对地方新闻感兴趣的人毕竟是少数了,因此,她在叶海山心目中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我叫方晴,在城里跑了一单生意,准备回七湾镇。她顿了一下,问,你也是去七湾镇吧?
哦,是,是去七湾镇。叶海山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去向。话一出口,叶海山自己也觉得惊讶,怎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呢,听是听说过这个地名,自己可从来没去过什么七湾镇,就算为了完成一篇调研文章,孤身一人来到民间采访,如果这地方就在县城的边缘,那不是白走了?他原想走得越远越好,但是,不去七湾镇,又能去哪呢?
几声喇叭鸣过之后,车主催促着大家尽快上车。叶海山跟在那个叫方晴的女子后面,糊里糊涂地上了车。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做的。
刚踏上车的那一刻,叶海山恍然听到身后传来杜娟的声音,他连忙朝车下四处望望,又透过挡风玻璃向远处瞧瞧,只见人们穿来走去,连杜娟的影子也没有。叶海山的脊背掠过一阵凉意,不会错的,那音质有些沙哑,确实是从杜娟喉咙里发出来的。不过,广播不断地响着,夹杂着人们的喧闹声,那声音听起来显得间断和低沉,而且声音里真的出现了“会这样做”几个字。叶海山连忙掏出手机,拨出了杜娟的号码,“嘟”的一声响过后,他又快速地挂断了,之后干脆把手机关了。
关了手机,叶海山感到一身轻松。因为这样,他就与曾经有过的现实切断了,哪怕那个现实正在发生变故,似乎都和他没有任何瓜葛,他可以不管不问,不需要为之高兴或者悲伤,因为他听不见,更看不见了。一想到这,叶海山便怀念起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来。
我们找个位置一起坐吧。方晴拍了一下叶海山的肩膀说,就像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好的。叶海山回过神来说,车都晃动了,是该坐下来的。
他们便选了相对靠后的一排坐下。方晴挨着窗户的一边坐。叶海山从眼梢中瞥见,那窗口涌入的阳光正照在方晴高耸的胸脯上,车启动了,阳光便在上面欢快地跳动起来。车主过来收钱了,两人互不相让地争着付车费,最后还是方晴说服了他。
你们真是浪费时间,两口子谁付不是一样?车主找零钱的时候,流露出了不满的情绪。
老板,这你就说错了,如果我有这么一个老公,我叫他天天守在家里。方晴说后,又打量了叶海山一番。叶海山内心的反应是强烈的,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刚来幽城的那阵子,叶海山就了解到,幽城女人性格开朗,一般不太会去顾忌什么,但开朗不等于开放,很少听到幽城女人去干那种营生,用她们的话说,伤风败俗的事做不来。叶海山慢慢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她们的开朗大概来自她们对生活的自信。想到此,叶海山便开始自责起来。老为仕途上的事烦恼,甚至灰心丧气,这实在是不应该的,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呢,上天对自己已经不错了,如果把自己当成普通百姓看待,就像方晴,就像幽城的女人,还有牛肉汤馆的那群民工,他们的目标便是怎样把每一天过好,不在乎昨天,也不在乎明天,又何来烦恼呢?
车子很快驶离县城,进入狭窄的乡村道路。方晴见他一路少言寡语,就奇怪地问,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了你?
你对我很好。
我看你老阴着脸,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经她一说,叶海山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把脸,然后心里嘀咕着,自己心情好好的,方晴怎么会这样想呢,不就是说说话吗。于是,叶海山无端发出感叹,今天的天气真好啊,前天还下着雨呢。
前天有没有下雨,方晴回忆不起来了,也不想去回忆。她接着问道,你来七湾镇有公干?
想写点东西。
体验生活?这样好啊,不像有的人躲在家里瞎琢磨,我是不看电视剧的,不靠谱。
我没那个能耐,就是随便转悠转悠。
难不成你没打算去七湾镇的?
当初是你认为我去七湾镇的,我也没想好什么地方,便跟了过来。
听叶海山这样一讲,方晴沉默下来,不再言语,便从手提包里掏出手机,玩起了游戏。玩了一会,她觉得也没多少趣味,将手机又放回包里,双手搭在胸前,合起双眼。路面坑坑洼洼,车子也跟着摇摇晃晃的,过急转弯时,方晴因手未扶住,整个身子突然靠到了叶海山身上,像触着冰冷刺骨的水一样,她迅速地坐正了。原以为找个顺眼的说说话,打发一下路途的寂寞,想不到这种男人还是缺乏情趣,方晴真有点后悔了,对他如此热情,他却无所谓的样子,似乎会把他吃了,会写点东西算什么,你写你的,你去哪心里应该早就有谱,何故怨起我来了?想着,想着,在摇晃的车内,方晴慢慢地打起盹来。
七湾镇不可能有车站,车子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开始有人下车了,叶海山朝窗外观察了一下,周围房子还很稀疏,不像进入了集镇,再看了看身边的方晴,她依然双目紧闭,无论车内再大的响动,也丝毫不受其影响,叶海山心里犯起嘀咕来,方晴是真的睡着了,还是生他的气呢,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想马上离去,再说,他原本就没有具体的目标,早下车和迟下车,意义都一样。车子走走停停,过了一会,左右两边的房子变得密集起来,叶海山心想应该到了吧,方晴怎么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着急呢,莫非要等他走了,她才肯起身,当初因为想通过她了解镇上民情的,所以毫不犹豫地同她上了车,看来这种愿望要泡汤了。有一次停靠,叶海山动了动身子,想跟着他们一起下车,但考虑到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实在是对不起方晴当初的热情,说什么也得寒暄几句吧,她迟早总得“醒来”,到时候与她一起下,然后话别,就显得很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