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消品牌打折卫衣,灯芯绒长裤,荧光黄运动鞋,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那块还算百搭的表。说他是Nerd偷心客还有点儿意思,要来婚礼这种百花齐放的人间大舞台嘛,竞争力确实谈不上强。
“偷情就是偷情,不用说成偷心这么好听。”他打着火机,点上第二支烟,在我反驳之前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你觉得这是爱情啦,只不过维持短暂,等等等等。我告诉你,这就是个博弈游戏,只有所有参与者都是纯粹理性,才谈得上各取所需,才有点儿接近你说的爱情。”
对面那姑娘不住向我们这边打量,我知道她在等待我下一次的信号,已经有些不耐烦。不管面前这哥们是什么样的神经病,我现在得终结这段小插曲了。“安东老师,不,大师,你说的我非常赞同。既然大家都有联络方式,不如我们以后手机慢慢聊?”
“不用了。”
“呃,那也行啊。”
“我是说你不用惦记那个姑娘了。她在等的是我,不是你。”
“啊?”
我终于认真向对面那姑娘看去,她的视线和我有大约0.3米的偏移,正好落在安东身上。安东掐灭烟头,站起来走过去,将那姑娘很可能是捡勺子时特意遗失的耳环递过去,“给。”
言简意赅。这是我后来在安东身上学到的第一个原则,不作惊人语,只要气氛到了,一句最简单的话就足以击中对方。我学到的第二个原则是——
[二]
“行动的关键不在于配合对方的情绪,而在控制对方的情绪。在情绪到达之前就得有所行动。所以,跟着音乐走。懂么?”
安东仍旧是一身从衣柜随机挑选出来的行头,我在他的多次教导下仍然死心不改固守底线,坚持露脚踝穿一双两千块的鞋。“你好歹把这玩意儿拿下来。”
我只好把连着手机的入耳式白色耳塞塞进口袋。确实,对于这场放在小城H市举行的婚礼来说,我通常玩的那一套明显有些无所适从。新郎正站在门口迎宾,我上前同这位小学同学拥抱,甚至不用介绍安东是谁,我们三个在声势浩大的花面前微笑合影。安东将这张拍立得放入随身携带的相册,加入我、安东同各种新人的珍贵一刻大家庭。
头次发现安东这本相簿的时候我简直钦佩他的勇气,“你就不怕哪次被对方发现,爱情现场变事故现场?”
“不会的。”
“人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
“所以我已经不在河边走了啊。”
“啥?”
这对话发生在我们第二次见面,我那次失手的两个月后,我们又在一场婚礼上相遇了。我是先认出捧着一本发黄的书聚精会神的倩倩,才警觉地意识到安东可能就在她附近,但倩倩显然早已不记得我。入席半小时后,依然不见安东的身影,我才稍微放松下来。这一次我本没打算坠入爱河,此刻却感到春心又起。
在此之前我需要确保一件事。
“Hi,你在看什么?”
“哦,你应该没看过这个。”倩倩把书合上,《了不起的盖茨比》,又迅速摊回。
“呃,我看过。”
“不会吧?你会看这种书?”
“我真的看过……”
“我觉得你的气质不像会看这种书的人。”
“我还挺爱看这种书的……”
倩倩抬头认真看着我,“哦?”
“我还看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呢。”
“是吗?你看过哪些?”
“《卡拉马佐夫兄弟》《白痴》……不是,姑娘,我就想问,你男朋友来了吗?”
“男朋友?”
“就上次那个。”
“上次?”
“哦,对对,你可能不记得了。两个月前?福禄大酒店?牙医的婚礼?”
“婚礼?不好意思,我这两个月参加了五场婚礼。”
这时,T型舞台上的节目又再进行到了耳熟能详的新郎跪求环节,光辉宏大的音乐响起,暂时淹没了我们这些群众演员,而我发现,安东正站在舞台上。
他是这场婚礼的伴郎。
“就是他!”
“什么?”
“我说的就是他!”
倩倩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哦,他啊。他不是我男朋友。”
“啊?但你上次的确是这么介绍的啊。”
倩倩笑了,合上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你觉得我会喜欢他这样的男人吗?”
我内心觉得还蛮会的。
“他是我朋友,上次为了方便和我一起参加我朋友的婚礼,就这么介绍咯。”
“他是……蹭饭的?”
“不算吧。他参加婚礼有别的目的。”
混蛋,无耻,罪大恶极。这是作弊。
后来倩倩没再怎么搭理我,我也体谅她爱好文学的心情。仪式结束,趁着新郎新娘没来敬酒,我打算从后门偷偷溜走,结果正好一头撞上安东。
“哈?这么巧?”
“巧?在本市参加婚礼,想不遇到你才难吧!”我语带讥讽。
他一愣,很快明白我一定是从倩倩那里听到了什么。“这次还真不是,结婚的是我朋友。”
“哦?这次改你带你女朋友了?”
“不不,我们只是朋友。和你一样,都是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成员。”
“她?”我咽了口口水,“你是说倩倩?今天戴黑框眼镜和黑色羽毛耳坠,穿枣红色毛衣那个胖妹?”
“对。”
“她成功过几次?”
“我只知道她失败过一次。”安东掏出一支烟,“对方是我。”
“原来你也是挑的啊。”
“不,因为那时我已经从这游戏里退出了。”
“退出?”
不得不说当时我相当怀疑他的话,尽管有第一次的教训,我仍然怀疑他和倩倩一样,都是这个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loser,与其说退出,不如说他们从来就没有真正进入过。
“为什么?”
“你过来,”安东将我拉回酒店宴会厅门口,“从这数过去,一直到那,再从这,到那边,一共几桌?”
“八桌。”
“这八桌人,都是婚礼偷心客,24小时爱情俱乐部的信仰者。”
“你开玩笑吧?”我疑惑地打量正在那八桌人中间穿梭的新郎新娘,他们都是我前同事,因办公室激情,意外而奉子成婚,“另外,偷心,是偷心。”
“带领结穿得人模狗样那个秃子,看见没?那是我发现的第一个同伴,我和他在一场乡下露天婚宴上看上了同一个女孩,那个村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我很意外输给了他,至今不知道那丫头喜欢他什么。”安东脸上浮现一丝往事如云般的笑容,“当然更意外的是,那丫头竟然也是这套爱情理论的信奉者。”
“这桌数过去右边第二个女的,拿着冒牌巴黎世家包包的那个,是我一次游戏期间偷情女友的闺蜜。当时那女友还是个新手,不懂玩这游戏的一些基本法则,24小时过后不仅立刻跟闺蜜分享了这次恋爱,连我的号码也一起分享了。结果那个好奇心旺盛的闺蜜天天给我打电话,追着我也要来一场24小时恋爱……”
“然后呢?”我开始听入神了。
“我唯一一次人工制造的24小时恋爱就送给她了,也得到一个教训,就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第二次了。我们这些纯粹恋爱的信奉者不就是看中一个命中注定吗。”安东踩灭烟头,“当然第一次会答应也是因为她有F罩杯。”
“嚯,那一桌,厉害了!”安东眼睛发亮。
我看过去,那是一桌五颜六色的男人,只坐着一个女人。“那桌人你都认识?”
“不,我就认识那个女的。”他顿了顿,似乎有意要让我惊讶,“剩下那些男人,都是她的男友。不,应该说是前男友。”安东扫视会场,突然哈哈大笑,“这女的太厉害了,这次婚礼把她老公也带来了。”
“啊?不会也在那桌里头吧?”
“在另一边,女方亲友桌那里。”安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是偷情而不是偷心了吧。”
“说穿了不就是些渣男渣女么?”我被安东那种过来人的眼神看得很不舒服,他的这种论调竟让我松了一口。我和他们本质上不是一种人。
“你要以一般社会眼光看,这么说也不错。不过,有长期伴侣还玩这个游戏的,也不仅仅是为了刺激。”
“难道是为了找打?”
“爱情本来就可能在任何两个人、任何时刻发生,你就算结婚了,也会对其他人动心不是么?”
“忠诚本来就是爱情的一部分。”
安东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得对。”
他的赞同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反而有点儿惭愧,毕竟在这方面我也没什么底气,我没有一个超过24小时的女朋友,说穿了是害怕承担责任,逃避现实,寄希望一种审美式的生活。
“我同意你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一个人。”
[三]
我和安东在H市市中心这个全球化侵略的高端连锁酒店最大的宴会厅中央坐着,享受无穷无尽的冷气,仿佛我们和发电站、全球变暖、世界末日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不用付给地球任何消费税,不用紧张。面前空旷的场所被陆续填充,我们呆若木鸡。
小学同学完全走了形,我一点儿不好奇新娘会长成什么样。安东照例要掏出一支烟,我说还是算了吧,他说我有预感。
“这次一定会再见到她。”
“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的。”我把那支烟塞回去。
安东说他第一次见到那姑娘的时候在抽烟,“我要她第二次见到我的时候和第一次完全一样。”
“这样她就会爱上你?”
“不,她会想起我。”
我曾反复问过他同一个问题,那姑娘到底长成什么样,能让他就此退出24小时爱情俱乐部,他每次的回答都不尽相同。“皮肤白。”“胸部形状绝了。”“她的睫毛,我从没见过那么长的睫毛。”“手啊!你要是摸过那双手,你也得完蛋。”“说不上来,跟她在一起,有巨大的眩晕感。”
只有最后这点让我感觉靠近了一点关键,“眩晕感?这不都还是营造出来的吗?”
“不不不,就算做得再逼真,真的女人和塑料假人怎么能一样呢?你吃过素斋吧?”
我点点头。
“你能管那个叫肉?!”
宾客开始如潮水般涌入,这个对世界上目前这两人来说最为重要的一刻很快会到来,我们这些旁观者将会成为这一刻的目击证人,合谋者,路人甲。但对我来说,我和安东这样的爱情行为艺术家才是电影真正的主角,婚礼不过是一场场背景板,那些新人是不是同一对演员来演又有什么区别。真正的观众不会记住他们。
但谁又才是真正的观众呢?
大朵大朵的花瓣铺满地毯,迎宾通道和舞台选用的是不同的鲜花,请柬、灯光、桌布、桌卡、菜单、喜糖、伴娘裙、背投、上升舞台、现场乐队、蛋糕、香槟、蜡烛……天知道一场婚礼究竟要怎样高昂的精神造价。对我们来说这无异于一场场旷日持久的浪费,巨大而荒诞。
我们又是谁?
年轻,骄傲,拥有良好的教养,经济独立,人格自由,终身活在幻想中,享受现代文明并在坐而论道时理性地与其保持距离,热爱美并以此为借口脱离道德层面的审判,虚荣但不伪装,并以为这样就可以逃避由此负面的评价。刚刚走进来的这个挽着老公胳膊喷着祖马龙橘子香的女人,那边那个已经坐下假装心不在焉刷着手机新闻的小伙子。
我闭上眼睛。
角落里戴耳机听着The National还在心里复习高三物理的年轻女孩,今天她是叛逆小魔鬼;擦肩而过急匆匆寻找厕所背着登山包的中年男人,今天他是刚刚从非洲旅行回来奔赴爱情现场的旅行家;那两位各自游离肉体之外的情侣,他们今天给自己的定位又是什么呢?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被对方束缚住的渴望灵魂伴侣的鬼精灵。
多么缺乏灵魂而需要爱的人们啊。
两年来我和安东去了一切能够赶赴的婚礼,钻了各种人际关系的空子。一开始我只是好奇他是否真如自己所说,参加各种婚礼只为了找到那个姑娘,后来同情占据了上风,我开始更加主动地招揽婚礼邀请,以便带上安东,增大寻找的几率。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了玩爱情游戏,转而只是单纯地参加一场婚礼的。
24小时爱情俱乐部就是这样,随时有人加入,也有人退出。那些曾经身处其间的同伴,都会转而变成战友。退出时偷心客往往会举办退出仪式。
我和安东第二次相遇时,那场来了八桌婚礼偷心客的婚礼,就是一场偷心客的退出仪式。当然了,除了我们这些俱乐部成员,谁也不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
退出仪式的规矩就是,偷心客不准在这样的婚礼上玩爱情游戏。
对仍旧信奉24小时爱情游戏的偷心客们来说,退出者其实都是失败者,退出仪式就是这样一场失败的浩大责罚。不在失败者的面前玩这个游戏,是一种尊重。
当然了,也有选择结婚却不退出的偷心客。不,是偷情客。
俱乐部无形无迹,只是默契的共同体,偷心客们的婚礼会在醒目之处做上只有他们自己才看得懂的标记,误入其中的成员自然就清楚规矩。
是规矩就会有例外,每一个例外都是一个故事。安东就是打破这条规矩的人。
但无论他怎么对新娘诅咒发誓,那一次并非24小时偷心游戏,实在是他身不由己,新娘依然没有相信他的话,拒绝透露任何一点关于那姑娘的额外信息。新娘只是告诫他别忘了偷心客们的另一个规矩,同一对人,游戏决不能玩第二次。
对安东来说见到那姑娘的第一刻起,就注定是一场持续一生的游戏。
“哇,看那边那个,不错。”
我顺着安东目光看去,“是挺好的。”
“不试试?”
“算了吧。”
“哟,你还学会害羞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肤白,胸大,手漂亮,好像也是你的菜啊。”
“少来了。”
然后我们继续安静地坐着,直到半小时后看着那姑娘和那桌对面的男人开始眉目传情。那男人剪着扎眼的短发,脖子上挂着一个巨大的Boss,俨然就是另一个我。我在心里默默祝福他。
安东拧开桌上标配的雪碧,为我和他自己倒满。“还记得倩倩吗?”
“那个文青?”
“嗯。她现在不读书了。”
“她不读书,难道想改变世界啊?”
安东拿出一本书,“她自己写书了。”
我拿起来一看,《爱情偷心术》,“大哥,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
“你问吧。”
“她到底谈没谈过恋爱啊?”